(續48)
畢竟,有時候他不過是一個平凡的男人,不是三頭六臂。
就連一個宸妃病逝,他也要好多天后才能緩過勁來。
“朕明白你的意思,你不肯妄言,是心里清楚大清國并非像八旗戰士一樣無堅不摧……憲斗,朕忽然心寒,哪一天朕死了……”他不再說下去。
范文程硬起心腸,沒有安慰他。皇帝是不應該知道安慰是何物的。現實冷酷不容拖延,他龍體久已欠安,誰是繼承人,不由他一人來定。
皇太極恢復平靜,與范文程討論起目前最緊迫的事情。其實他一整天都在一心多用,這回腦海里突然又浮現出布木布泰的影子來。那么多妻子,就數她最難捉摸,也許是這個原因,他才會更愛她的姐姐吧。
然后,他又想起,每每提及布木布泰,范文程就露出像在掩飾什么的表情。
那是在掩飾么?不會吧,畢竟他們有師生之誼。皇太極可不會笨到以為聰明如范文程會被人輕易抓到把柄,當然皇太極也明白聰明人未必每一件事都能做得滴水不漏。實際上,最近范文程都是面無表情,好像這世上某個不知名的地方有某一個至親之人死了,他就陷入了莫明其妙的恒常冷漠。
憲斗,由得你自在去吧。
皇太極這樣想著,又在心里嘲笑起自己來。什么自在,他每天在我眼皮底下殫精竭慮,頭發每天都要變白幾根,能自在到哪里去?
還有多爾袞,我英勇善戰的好弟弟,聽說你教過布木布泰學漢語,怎么從來沒聽你提過?上次你來探望福臨,態度也是不冷不熱的,不像個叔叔的款兒,福臨好像也不怎么喜歡和你親近。
范文程、多爾袞、布木布泰,三個人的臉在腦里交替疊影,皇太極覺得奇怪,便有點心不在焉。
覺得氣悶,取出棉花,剛想深吸幾口氣,鼻孔異樣,衣襟上灑落血紅點點。范文程連忙叫傳御醫。皇太極不得不由宮婢扶著躺在坑上,他忽然覺得累,很想睡。
等范文程告退,皇太極又微笑起來。一個身處滿清胸藏溝壑的漢人智者,懂得什么時候轉移敏感話題逃過尷尬。他猜測范文程一定有什么秘密瞞著他,但他不想去深究。早在見到范文程的第一眼起,皇太極就答應過自己,君臣之間始終維持適當距離,才是保護范文程的最好方式。
如果他知道范文程此時在想什么,大概也笑不出來。
他撐不了多久了。他撐不了多久了……范文程走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念叨著這一句。不明病因的流鼻血,面色潮紅,有時頭暈目眩。范文程不懂醫,也直覺那不可能是什么小病。皇帝的癥狀盡人皆知,宸妃娘娘去世后,癥狀更為加重。
范文程并不知道現在自己臉上的凝重氣息足以嚇人,曾經,努爾哈赤駕崩到皇太極繼位這段暗伏兇險的日子,他也經常是如斯表情。他心里又悲傷又疑惑,皇太極是唯一一個能夠容忍他的冷傲的人,他教過的其他寥寥幾位學生,全都是不可能讓他輕松劃拉圖紙悠閑自在開小差的人。
希望皇太極的身體能多撐些日子,但是……范文程又傷感起來。
天底下千事萬事,最最恐怖兇險的事,就是皇位繼承。偏偏他范文程是皇帝心腹,知曉太多內幕,旁人早已視其為難解變數,一舉一動引人注目,就算他囿于漢人身份不能對皇位傳承說上什么話,但也不由他想抽身遠離,難免引火燒身。
危急時刻,會將自身置之度外,他范文程是有擔當的男人。
每一個人都可能成為對手,永遠恃機而動,一俟塵埃落定,其中最大的得益者,是誰呢?
大阿哥豪格?他比叔父多爾袞還要年長3歲,勇悍異常,戰功卓著,是皇太極諸子中最出色的一個,不出意外的話,他是最有可能被推舉上位的繼承人。
可是,豪格與多爾袞叔侄倆,素來面和心不和,豪格對多爾袞只因為是叔父就能任主帥而他屈居副手很不服氣。八阿哥夭亡后,皇太極恪守八旗推舉制,也沒有流露出特別關愛某個皇子的意向,豪格能否順利繼位,變數不小。
范文程在離家不遠處停下來,緊張的思考讓他沒法邁步。身邊偶爾有宮中差役來來去去,他渾然不覺,日漸西沉下他的面容異常俊逸動人,有人回頭細細瞧了瞧,緩步而止,似乎與他相識,想跟他打個招呼,遲疑了一下,走遠了。范文程覺察,隨意一瞥,那背影很熟悉。
呆立半晌,才想起來,那是蘇茉兒。
蘇茉兒?范文程順暢的思路被打斷,剎那間意識混沌,茫然地原地轉了個圈,才醒悟過來,自己正站在什么地方。
這條路是通往宮外各王府、大臣家邸及鬧市的主要通道,原來他不知不覺間竟走岔了路,不知道的路人以為他要就近拐入旁邊的僻靜小巷。他當然知道自己本來是要去哪里的,他一時沒有意識到,走過小巷左轉再左轉,就是通向睿親王府的官道。難道,他潛意識里不是回家而是走向睿親王府嗎?想去探探他的虛實?
剛才蘇茉兒是從哪里回來的?書鋪?裱畫店?文房四寶行?還是……睿親王府?
范文程被突然冒出來的嶄新想法嚇了一跳。能想到多爾袞和布木布泰利用蘇茉兒能夠宮里宮外走動的便利私下遞信聯絡,連他也佩服自己。嘩,皇帝妃子和親王幽期密約?這爆炸性秘密泄露了要死很多人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