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問張國華,你有什么夢想啊?
他說,我想變漂亮一點。
1.
張國華是高三下半學期轉到我們班上來的,他從小跟著父母,在新疆長大,因為戶口還在四川,所以只好回來參加高考。
他有些胖,頭發膩膩的,眼鏡度數高了,就一圈圈,嘴唇很厚。這副模樣就已有些滑稽,他上講臺時,還差點跌一跤。教室最后一排立馬爆發出一陣肆無忌憚的哄笑——班上最難管的學生都坐那里。
班主任楊老師用黑板擦敲了敲講臺,陰沉沉的眼神掃視一圈,笑聲才逐漸平息。他沖張國華點點頭。后者咽口唾沫,努力鎮定自己,用普通話做起自我介紹:“我、我叫張國華,以前都在新疆生活……”磕磕巴巴的,聲如蠅蚋,且愈來愈低。眼睛就沒正視過他面前的同學,一直盯著腳尖。臉漲得通紅。有些同學開始不耐煩,交頭接耳。楊老師終于發話,叫他下去,坐到第四大組第五排。跟楊杰同桌。
我轉頭就能看見他。
張國華坐定后,從書包里拿出課本、文具盒、水杯,擺放得規規矩矩、一絲不茍。粗短的手指扯扯這里、拍拍那里,閑不下來。或許,他還是很緊張吧,畢竟才到這個班就感到不友好的氣氛。
下課,李可靖走到張國華旁邊,把他的水杯拿在手里,一拋一接。藍釉杯子上畫了只白熊,嘴角咧開,卻有些斑駁。他說:“我、我叫李可靖,你好啊!”模仿張國華的語調,川普味兒,惹得我們都笑起來。李可靖是我們班的混世魔王,高大、健壯,好打籃球,自然,成績一塌糊涂。他就坐最后一排。
張國華只是坐在那里,很緊張,肥肥的身軀緊皺著,似乎要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團,躲起來,不被別人看見。
“哎,你別逗他啦。”楊杰有些看不過去,笑著說。語氣卻不怎么堅決。
李可靖嘿嘿一笑,把張國華的水杯拋在空中,卻沒有伸手去接,于是——哐啷。那只天藍色的瓷杯跌成碎片,白熊的微笑只剩一半。李可靖無奈地攤攤手:“不好意思啊,手滑沒接住。”說完,就大搖大擺地回他座位去了。
張國華臉上的肉簌簌顫抖,雙手按在桌上。他回頭迅速瞥了一眼李可靖,目光十分凌厲。但他轉頭,見楊杰有些詫異地望著他時,他臉上的肌肉痙攣了一下,似乎在努力拼湊合適的表情。終于,他又溫溫柔柔、敦敦厚厚地笑了,神情顯出幾分哀傷。
“那只水杯是我媽媽送我的生日禮物,她去年去世了。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看我考上大學,看我光宗耀祖……”張國華抹了把臉。
楊杰低聲說著什么,大概是安慰吧。他有些倉皇,也許沒料到張國華這么慘。張國華拿胖胖的手背揩了下臉頰,身體一抽一抽。見楊杰拿來掃帚與撮箕,幫他把杯子碎片收拾掉,他又黏膩地笑起來。
人間四月天,香樟跟洋槐捧出一樹樹脆而辣的新綠,小南風蹁躚白蝴蝶。學校后山的枇杷也半青半黃了。明明是溫煦和暖的暮春,我卻感到一股寒意。
2.
開學第一次月考之后,班上按成績排名選位置,楊杰選到了我旁邊,張國華因為成績太慘不忍睹,只能坐到最后一排。從此,只要我課間離開座位一會兒,再回來時,就看到張國華把我的位置占了。他時常找楊杰給他講題,楊杰也是好耐心,不厭其煩指點他。要是別人來找我講一道用書上明擺著的公式就能解出來的數學題,而且問過不下三遍,我一定會瘋掉。瘋掉之前還先把問題那個人腦袋敲破。
每到這時,我都會在后面靜靜看著他們。說實話,要不是張國華長得有些烈火烹油,這幅畫面還挺溫情的,讓人感慨莘莘學子,如春日草木般欣欣向榮呀。
張國華仍舊不太擅長說話,但也不會顯得過于緊張,他跟楊杰竟能有說有笑,還經常夸楊杰好厲害,什么題都懂。另外,因為他經常跑過來,我倒也跟他熟悉了些。當然,熟悉是有限度的,起于打招呼,止于打招呼。
那時,我有個MP4,主要是課間休息還有晚自習聽歌用的(當然每次老師看到我都會說在聽英語聽力材料)。張國華某天晚自習說想借一下,我猶豫幾秒,仍然答應了。他站在我座位旁邊,微微弓著腰,雙手僵硬地垂在身側,很不自然,無神的大眼盯著我,專注到有些悚然。聽我答應,張國華歡喜不迭地謝過,便拿走了。收拾東西時,好朋友楊麗華從前排回頭,悄悄問我,怎么要借給他啊?他還一直鳩占鵲巢,你能忍?我聳聳肩。做慣了好人唄。順便糾正她,我不是鵲。
第二天早讀后,張國華把MP4還給我。我打開,一翻列表,發現之前下的歌都被刪掉,全部變成了什么Lady Gaga的歌。(那時她在中國剛剛流行,我們小學校更是聽都沒聽過。)我很生氣,他憑什么擅自把我的歌刪掉?還給我的時候屁都不放一個?越想越氣,就跟坐在前排的楊麗華和涂薇一起吐槽起來。楊杰用筆敲敲桌子說:“要上課啦!”我瞪他一眼。明顯是不想聽我們說張國華壞話。
從那時起,我便在心里埋下一根刺。張國華再也沒有提起MP4的事,他依舊課余就跑來找楊杰講題,我卻無法再心平氣和看他了。每當他坐到我的位置上,我就在旁邊似笑非笑地站著,看他什么時候不好意思,主動走開。可張國華卻似看不見我,眼睛只專注地盯著試卷,或者楊杰的臉。我從張國華滾圓的胳膊下扯出語文課本,假裝翻找,把書頁弄得呼喇響。張國華不為所動。我又笑著問楊杰,剛剛數學老師布置什么作業啦?或者下一節課是什么之類。去遮他的試卷,又把他的筆抽走,就不讓他給張國華講題。楊杰佯裝惱怒,罵我怎么這么煩。我笑了,目的達成。
回過頭,看見張國華的眼神,卻還是寒浸浸的一激靈。又是那樣陰狠的眼神。雖然一閃即逝,卻讓人肺腑透涼。他那怨憤、那不甘,是在……嫉妒么?
見我注視他,張國華抖抖地笑了,又變回乖順無害的胖男孩。他說:“哎,我回四川就是隨便考一下,其實我已經被新疆的高中保送到了石河子,回去就能上大學。畢竟,我媽媽是埋在那里的,我一定要回去。那里比四川更像故鄉。”他頓了頓,眉眼擠出悲慟的神情,又問我,“這種感覺,你大概不會了解吧。”
莫名其妙。
我沒有回話。還能說什么?再說就是欺負他身世飄零了。
3.
首先是臭味。
五月初的天氣,開始熱起來。楝花盡則立夏。人間好時節,天空時常呈現出一種釉彩似的淺藍,風習習地吹,花爛爛地開。離高考也只剩一個月。
李可靖“悄悄”說,張國華連續兩周都沒換衣服,一件加絨襯衫,穿得皺巴巴、黑糊糊。似乎也沒洗澡,頭發膩得起了坨,皮屑板結,渾身散發出一股酸臭,很難形容。李可靖還戲謔地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十四夜”。張國華前面一排的同學都把桌子往前面挪了幾寸。他卻不覺得一般,依舊埋頭,從不說話。
數學老師抽他起來回答問題,一道簡單的三角函數,對邊比斜邊,他支支吾吾答不出來。數學老師本意是想替他找一點自信,叫他別那么內向,結果不如人意,還溫言引導了幾句。張國華只是把一顆碩大的頭顱垂得低低的,不發一言。我轉頭望他一眼,也疑惑,他整天叫楊杰講題都講的些什么啊。
一次晚自習下課,英語課代表徐雯收英語周報,看到張國華完形填空沒有做完,就問他要不要拿回家做,明早她再交給老師也行。張國華先是忙慌慌地想要填完,碩大的身軀竟在凳子上發抖。徐雯有些不耐煩地等在旁邊,提醒他教學樓要熄燈了。張國華忽然大吼一聲不要,把英語周報撕得粉碎,扔到徐雯臉上。教室里的同學都驚詫地望著他,竊竊私語。徐雯氣哭了。
我走下教學樓,看見張國華跟楊杰并肩走著,想超過他們,趕緊逃掉。可張國華叫住我。我無奈回頭,看見他眼瞳陰影很深,臉上都是浮凸的燈光,油汪汪的。他說,聽楊杰講你喜歡看小說,作文也寫得好,那你看過《人間失格》嗎?明顯挑釁的語氣。我笑笑說我只喜歡看武俠跟奇幻。張國華惋惜地搖搖頭。
“我爸爸想讓我走文學創作之路,他說就算我不上大學他也會養我,讓我做自己喜歡的事。他還說我很有天賦,總有一天,會寫出一本媲美《百年孤獨》的小說。我一定不可以辜負他。”
我說,哦。找了個理由逃走,張國華叫我等一下。他打開書包,拿出一本書遞給我。我看了看封面,就是那本《人間失格》。我接過來,說一定會好好看的,然后告別。
走到操場邊緣,又好奇回頭,看到他在楊杰身邊,笑得十分愉快。我心里有個隱約的想法,逐漸膨脹開來。又覺得十分可怕,連忙打消掉。
至于張國華借的那本《人間失格》,我到現在印象還很深刻,就是封面上有一句:“膽小鬼連幸福都會害怕,碰到棉花都會受傷,有時還會被幸福所傷。”
太深奧了,不懂。張國華心里莫非也有對于“失格”偏執的追逐或崇拜嗎?
4.
爆發是一節體育課后。
因為要體育測試,所以我們還沒被完全剝奪戶外活動的權利,還能打打籃球、到處走走什么的。張國華卻不喜歡出門,每次集合都看不到他。
體育課后是自習,班主任楊老師守我們。班長忽然舉手說自己收齊的班費不見了,好幾百塊呢。李可靖立馬站起來說:“是張國華偷的!他體育課沒下去,我上來拿籃球的時候,看到他鬼鬼祟祟在班長桌子那里!”
楊老師陰沉沉地凝視李可靖。
張國華騰地站起來,把椅子都給帶翻,渾身贅肉抖了幾抖,懷疑他的輪廓會渙散。他哽咽著:“楊老師,對不起,是、是我偷的……”
李可靖不禁得意地笑起來,“看吧看吧。”
楊老師加重了語氣,又問:“真的嗎?”
張國華獨自垂淚許久,吸溜鼻涕的聲音格外巨大,身體好像又擴張了些。他啜泣半晌,終于說:“是、是李可靖,他威脅我,叫我去偷班費,還說不偷就打我……我害怕……”
李可靖愣了下,轉即怒目圓睜,“你他媽別誣賴人!”幾乎是拍案而起,就要朝張國華沖過去。旁邊的同學連忙攔住他。
楊老師不耐煩地叫:“你們兩個,都到辦公室來!”
他們一走,教室就炸開了鍋。我跟楊麗華還有涂薇說李可靖雖然過分,但實在很讓人解氣誒。楊杰有些默默,翻開練習冊做題。我故意問,張國華偷錢干什么呢?楊杰有些惱怒地盯著我,說,你明知道他不會偷錢!我嘖嘖一聲,反唇相譏,張國華是不是要一輩子都跟著你啊?問你三角函數?哈哈哈哈。
楊杰臉漲得通紅。
我們等了許久,都沒等到張國華回來。
第二天,一位中年婦女在數學課上來到教室,把張國華的東西都收進一個蛇皮口袋。她自稱是張國華的媽媽,還問誰是楊杰。同學指出來后,她給了楊杰一封信。
我問:“他媽媽不是去世了嗎?”
楊杰的臉煞白,把信拆開。我自然不肯放過,偷偷瞟了兩眼,沒等看清,就被楊杰收起來了。
后來幾天,又斷斷續續傳來張國華的消息。有人說他根本不在新疆長大,他就在我們鄰縣,從小生活在農村。他在另一個高中復讀了一年,又轉學到我們高中。他媽媽沒有死,他爸爸高位截癱,臥病在床,是個農民,根本不是什么支持他文學創作的邊疆建設隊隊長。他家很窮。
他從始至終就沒說實話。
“那,這樣看來,錢也不是李可靖逼他偷的?”我問楊杰。他沒有說話,翻試卷有些用力,嗤啦一聲,撕裂了。
張國華是有怎樣的毅力,才能用謊言筑就自己的生活啊。他是怕受傷吧,正如《人間失格》里的那句,膽小鬼連幸福都會害怕。像一只蠶,用謊言織就厚厚的繭。讓世界成其為世界,他自顧自地與它隔絕。只是我不知道,張國華害怕的幸福是什么,想要得到的幸福又是什么。
生而為人,我們都該感到抱歉。但張國華,明顯更抱歉一點。
5.
大二國慶節,我在成都東站,準備乘車回老家。有人叫我名字。回頭卻不認得,問,你是?
來人說:我啊,張國華。
我驚得下巴快掉到地上。面前的男生有一張五官精致的臉,瘦瘦高高,我無法相信是當年那個又胖又丑的張國華。他渾身都光閃閃的,讓人難以親近,絲毫沒有從前的自卑與黯淡,脫胎換骨。
“嚇到了?”他笑笑,“變化太大了吧?”
我訥訥地點頭。
“我整容啦,”他毫不在意地對我說,卻有種做作的坦蕩,“賣腎得來的錢!”
我當然又被嚇得不輕。他似乎早就料到我的反應,牙齒白瑩瑩地笑,有些冷亮。不過,我驚愕之后,馬上又想到,面前這個是慣說謊話的人。我信他整容,但賣沒賣腎,就要打個問號了。誰知道呢。萍水相逢,何必深究。
他問我現在怎樣,我說大二了,功課很緊。他說他現在在一家會所工作,這副相貌給了他飯吃。
我謹慎地沒問是什么“飯”。
我們又絮絮說到高中。我很奇怪他一次都沒有提到楊杰。他們曾經那樣親密。
我的車快檢票了,他說他是去重慶的,很遺憾不能同路。我倒很慶幸。他說,他一直把我當朋友看,盡管我們從那之后就沒見過面。他說,我是個有自己內心世界的人,因為我愛看書、愛寫文,他欣賞這樣的人。我不置可否,對他的話只信三分。他告訴了我手機號碼,說要經常聯系。然后就揮手告別。
我望著他的背影遠去,不禁嘆息,他依舊喜歡用虛偽武裝自己啊。哪怕這容顏美麗得如此逼真。
我給他發短信,想讓他存一下我的號。結果總是發送失敗,打過去發現是空號。我倒沒覺得意外,坦然刪除那串數字。
回到小縣城,我跟楊麗華涂薇他們聚會,說我遇到張國華了。楊麗華嫌棄地看我一眼,說你還不知道哦,他成名人了,還上節目!
我問什么。
楊麗華就拿出手機,連了奶茶店的WiFi,然后搜出一個視頻。是北方一個地方電視臺的一檔調解類節目,《破鏡重圓》,那一期名字叫“丑男人的罪與恕”。我們一起看了起來。
張國華在節目里已經很瘦了,卻戴著口罩。他說自己很丑,要賣腎整容,否則就自殺。節目里專家分析了他的心理,說他怎么怎么不應該,逃避自己,不敢面對生活。還把他媽媽請了來。他媽媽比起我們高中唯一見過的那次,已經非常蒼老,一臉苦相,駝背,看得人心內不忍。
專家問:“你為什么一定要整容呢?看起來十分正常啊。”的確,除了嘴唇厚點,鏡頭里的張國華瘦下來,已經不算丑了。
張國華說他喜歡男生。他高中曾經跟一個男生表白,男生卻說,他不喜歡男人,就算喜歡男人,也不喜歡他這樣丑的。那時,他被傷害得太深,就暗下決心一定要整容。因為他覺得,只有一副好看的面孔,別人才不會欺負他,才能讓人尊重他。“很多人都怕死,但我更怕生不如死。”“如果不能漂亮地活,那就驕傲地死。”他振振有詞。
節目主持人問他喜歡的是個什么樣的男生。
“他喜歡打籃球,很招女生喜歡。”張國華偏頭回憶起來,“我那時很怕他,卻又想接近他。我想,他不喜歡我,討厭我也行。討厭也是需要動用感情的。我故意跟另一個男生接近,以為可以刺激他。我還污蔑他偷班費,哈哈,他大概是永遠都記得我了。”
我啞然失笑。
他再次騙過了所有人。
首發于【全民故事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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