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1
“……我……我沒有推她……我……我……應該沒有碰到她……我不是故意的……”
小胖子忍了很久,眼里打轉的淚水終于決了堤,豆大的淚珠不停滾落。這個最近頻繁惹事的小霸王此刻哭得好不狼狽,到底還是個孩子。
可可坐在地上,粉色裙擺宛若一朵盛放的薔薇花,明明是被推倒在地,看起來倒像是個優雅的公主,高貴地端坐于王座。剛剛還梨花帶雨地啜泣著,當眾人的焦點轉移到嚎啕大哭的小胖子身上時,她瞬間收起了眼淚,微微揚起下巴,也望向了那個罪魁禍首,眼里滿是冷漠。
但很快,可可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一瘸一拐,走到老師身邊,扯了扯老師的衣袖。那只被擦傷的手掌劃過雪白的襯衫,霎時留下一道淡紅的血痕。
她捕捉到老師眼里的不悅,在那一絲不悅褪去換上心疼的神情后,她抓住了時機,輕輕說了一聲:“我沒事。”
可可察覺到老師的瞳孔有微微的收縮,于是故作委屈地低下頭,靠上老師的大腿,尋求著慰藉。師麗俯下身,輕輕拍了拍她的背,然后轉頭對小胖子說:“小小年紀,整日里欺負同學,長大還得了,我要請你家長來談話。”
小胖子沈沈也算班里的棘手難題,拉女生辮子、丟別人書包,總是仗著身材高大欺負班里的其他同學。其實,師麗原本還是挺喜歡這個小男孩的,他皮膚白凈,五官精致,雖然有些奶胖奶胖的,可是長得實在討喜且很懂禮貌。最近不知怎么的,總是有小女生告狀說沈沈欺負她們。
老師低下頭看著可可,有些猶豫,但還是開口問道:“你的爸爸媽媽……需要他們也過來嗎?”
聽到老師提及自己的父母,可可有一些慌亂,但很快她就鎮定下來,細聲細氣地說著:“不用啦,就當是我自己不當心摔倒的,還是不要讓他們擔心了。”
師麗輕聲舒了口氣,這樣最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萬一家長怪罪起來,又是一樁麻煩事。師麗蹲下身,略帶感激地看向可可,小女孩很漂亮,眸子亮晶晶的 ,小巧紅潤的嘴巴微微上翹,臉上雖掛著淚痕,可一點也不顯邋遢,只是高束的馬尾辮此刻有點歪斜,額前的碎發有些凌亂。
這么懂事,看來我以后得對她多上點心,師麗心里默默尋思著。她輕輕拉下可可的發圈套在手腕上,用手指捋順她烏黑的長發,捏成一束,待攏到合適的高度,再褪下發圈仔細地綁好。除去一些無法扎入的碎發,發型終于干凈清爽了。
“謝謝師老師。”可可甜甜地道著謝。
這乖巧的模樣讓師麗都有些慚愧了,自責從前的自己對可可過于苛待。她抱起可可,穿過圍觀的小朋友們,徑直往醫務室方向走去。
在孩子眼里,被老師關注喜愛的那個必定就是好孩子,自然也是眾星追捧的對象。
2
棕黃的碘伏均勻抹在膝蓋和手掌的挫傷處,輕觸傷口的一霎,可可倒吸了一口涼氣,眼淚一下充盈了眼眶,可卻下意識忍住了喊叫。突來的刺痛總是讓人措手不及,但適應了之后,其實也沒那么疼,至少比起酒精還是要溫和太多。
可可一想到酒精擦拭傷口的疼痛,不禁蹙起眉頭。師麗以為她是怕疼,便輕輕握住她的小手,安慰道:“忍一忍,消毒殺菌就不會發膿了,不沾水注意點就不會留疤了。”
可可懂事地點點頭。師麗看著眼前乖巧聽話的小人兒更加心疼了,于是忿忿說道:“老師一定會跟沈沈的家長好好說說這件事,讓他以后再也不敢欺負你了。”
想到小胖子沈沈雖然人高馬大,可是剛剛哭起來慘兮兮的樣子,可可還是動了惻隱之心。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實沈沈并沒有推她。他好像有話對自己說,只是輕輕拽住了她的裙角,是可可自己順勢倒下去的,手掌故意摩擦了地面,表皮挫開一片,露出黏糊糊的生肉,傷口也滲出了細密的血珠。
可可抬頭看了一眼始作俑者,她看到了滿眼的不可置信,還有一絲心疼?不,一定是她看錯了。
沈沈想上前攙扶她,可是漸漸涌過來的人群,讓他有些手足無措,只能嘴里無助地嘟噥著:“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有……”
沈沈看著摔傷的可可其實特別自責,可很快就被心底的委屈和倔強替代,他攥緊小拳頭,怔怔站在原地,等待著審判。結果自然是大家更愿意相信表面看起來更柔弱的那一方,再加上那一方懂事達理,自然的,正義的天平都會向她傾斜。
可可和沈沈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站到了天平上對立的兩端的呢?或許是因為叛逆的小男孩總是仗勢欺人,同他關系要好的可可也順帶著遭了殃受到了排擠。更或許是上次兔子燈事件,沈沈冤枉了可可,即便他本意不是如此,也至少是幫兇。忙碌的爸爸媽媽自然沒辦法顧及到敏感的可可,她只能靠自己一解愁怨。
“可可?可可?老師會幫你的,你別害怕。”
師麗的承諾并沒有寬慰到可可,相反她的心底卻多了一份惶恐,她原本只是想報復一下沈沈并和他撇清關系,卻沒料到竟鬧到請家長的地步。
她聯想到自己父母上次也是被師麗請過來,然后兔子燈便被爸爸清算了,用腳一下一下,踩扁,踩爛,最后扭曲成怪異的形狀,再隨意丟擲到垃圾桶里。可可想去救救“小兔子”,卻被曲折的鐵絲劃破了手,所有的不滿好像終于找到了一個宣泄口,爸爸嘴里罵罵咧咧地數落著媽媽:“都怪你,寵壞她了。都怪你,我一點也不想留在這里!”爸爸嘆著氣,摔門而出。
想到這些,可可使勁搖了搖頭,她想擺脫這些令她煩惱的畫面,她試著開口替沈沈解圍:“師老師,沒關系,也許他不是故意的。”她撲閃著一雙大眼睛,看向師麗,眼里還噙著淚珠。師麗將她擁進懷里,輕撫她的背,安慰著她。
3
傷口的挫傷很快結了層薄痂,稍稍動一動,周圍嬌嫩的皮膚被拉扯便會帶來刺痛感,可可只能盡量放慢動作。媽媽今天倒是早早來接她了,她坐在自行車上,余光瞥了一眼可可,便焦急地催促她走快一些:
“店里缺不開人手,快一些,我還要去店里干活呢。”
可可忍住牽扯傷口的疼痛,小步跑向了媽媽,一路無話。路口等紅燈的時候,她聽到人行道上的小朋友們都在嘰嘰喳喳聊著白天幼兒園里的所見所聞,明明只是些瑣碎的小事,可是身邊的家長卻個個笑意盈盈,可可將腦袋別到了另一側。
剛到家門口,放下可可,媽媽就蹬著著自行車匆匆趕回面店了。可可一瘸一拐地慢慢往家走,房門虛掩著,爸爸在電腦前敲擊著鍵盤,他這兩天有些發燒,于是向公司請了假。可是請假并不代表休息,可可的父母不是本地人,幸幸苦苦才買了房,可每月高額的房貸依舊讓他不敢有絲毫懈怠。
可可沒有打擾爸爸,自己洗了手,一個人來到餐桌前,安靜地吃起晚餐。吃完晚餐,可可便回到自己的小房間,選了冊故事繪本又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看起來。
“我家醋沒了,借點醋!”鄰居奶奶人還沒到聲音先到了。她是個熱心腸的人,平時父母沒空,鄰居奶奶總會幫著爸爸媽媽接送她。鄰居奶奶一眼瞅見安靜看繪本的可可,大嗓門又開始播報了:“你們倆真是好福氣,生了個這么懂事的女兒,長得好看又聽話,一定是來報恩的。”
爸爸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腔:“你們都只看到她小天使的一面。其實她可有自己的想法了,蔫壞!”
“前陣子,我和她媽媽還被請去幼兒園,被老師批評了一通呢……”
可可豎著耳朵,看似認真看著繪本,其實他們的對話一字不落地都聽進去了,從小到大她都是特別在意父母看法的孩子。
她想到上次被請家長就是因為沈沈,心里的負疚感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4
某節手工課的作業是完成一只兔子燈。其實兔子燈已經初具模型,只需拿彩紙裁剪兔子的耳朵,眼睛,嘴巴和尾巴,再粘貼到半成品兔子燈上。大多數小朋友完成了一半便帶回家當成親子作業,只有可可一個人放學了還在認真地剪裁,黏貼。爸爸媽媽還沒來接她,可可尋思著索性完工了再帶回家。
第二天,大家都帶著精美的兔子燈接受老師的表揚,只有沈沈沒有完成,老師詢問了原因,沈沈吞吞吐吐地說自己的手工材料不見了。
這時,多拉高高舉起左手,迫不及待地向老師打起了報告:“昨天,我看到可可把兔子耳朵剪壞了,可是今天她的兔子燈卻是完整的。”話音剛落,眼睛就直勾勾地瞪向可可。
這眼神可真讓人討厭,可可想到第一次看見多拉就是這種挑釁的眼神。
皮膚白皙,眸子晶瑩,自來卷的頭發扎成可愛的雙麻花,在陽光下透著淡金的光澤,她穿著泡泡袖公主裙站在那里,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大家好,我叫多拉,很高興認識你們。”混血小女孩笑起來自帶一種蠱惑人心的魔法,所有人看向她的眼神里都帶著喜愛。
多拉環視了所有人后,用甜美地微笑回報著大家歡迎的掌聲。她的視線在可可身上稍作了停留,只需要一眼她就能精準地找到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子。
可可就是讀懂了她眼里的睥睨之色,明明只是不經意的一瞥,可是她卻聽到了:“從現在開始,我才是這里的小公主。”
突如其來的指控讓可可有些措手不及,只能無力地辯解著:“我沒有……”
多拉繼續咄咄逼人地追問著:“那你的兔子耳朵哪里買的?”
可可輕聲回了句:“撿的。”可是她自己又不是很確定,有些心虛,她在地上撿的,其實當時心里知道它們或許有主人,可是自己迫切地需要一副新的材料,而且別的小朋友也都陸續回了家,也許只是多余的材料呢?她心存僥幸地想著。
周圍細細碎碎地議論聲將她綁到了“處刑臺”上,她看了一眼沈沈,希望他能幫自己說句話,可是他低著頭一言不發,可可絕望極了。
爸爸媽媽被叫到了幼兒園,偷竊的行為當然需要驚動父母,這樣才是將罪惡扼殺在幼兒時期的好老師。師麗并不大喜歡沒什么存在感的可可,他的父母好像也對這個孩子不怎么上心,草草問了情況便定了罪。
可可最害怕的事便是驚動父母。爸爸從早到晚為著一份并不喜歡的工作忙碌,媽媽的面店剛有了起色,他們努力在這座城市扎根看起來都是為了她。她常常隔著一堵木板墻聽著父母壓著嗓子的爭吵,母親責怪父親的無能,父親責怪母親非要留在大城市的偏執。
可可明白這個家經不起任何的打擊,她要乖乖的,只有自己乖乖的才能不給父母添亂,才能讓這個不堪一擊的家庭勉強維持表面的安穩。
5
雖然自己冤枉了小胖子沈沈,可這也是他咎由自取。但這份心安理得在第二天目睹了沈沈被他的父親當眾教訓后便不復存在了。放學前,辦公室里的吵鬧聲迅速吸引了圍觀的小小群眾們。
沈沈的爸爸是個沒什么耐性的大叔,他反反復復質問著沈沈:“為什么這么做呢?你說說看到底是為什么呀?”
沈沈低著頭一言不發。他的爸爸失去了最后的耐性,“啪”一聲,清脆,響亮。沈沈臉上霎時紅了一片,他沒有躲閃,只是更用力地攥緊拳頭。
“老是這副死樣子,問什么也不說。老師,不好意思,我回家再管教他。”
沈沈站在原地,他沒有落淚,他極力抑制住了。
可可看到這樣的沈沈有些難過,她想上前解釋,她只是希望和他劃清界限,可是卻沒料到會有這樣的后果,應該很疼吧。
“以后看誰還會幫你。”多拉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到了她的身邊,冷不丁地說了一句。
可可有些不可置信,幫我?
多拉洋洋得意地說著:“我的書包上次就是被他丟到走道上的,他活該!”
可可有些震驚。她并不喜歡多拉,因為直覺告訴她多拉更討厭自己。可可意識到了什么,開口問她:”為什么?為什么不喜歡我?”
“沒什么理由,大概因為你很可愛。還有,因為你上次站在我前面,辮子甩到了我!”多拉的聲音忽然有些尖銳。
可可連忙解釋道:“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呢,可我就是討厭這樣的你。”多拉平靜地說出了心里話。
——我就是討厭你呢,所以我想讓所有人也跟著我討厭你,可是沈沈每次都要幫你出頭,他活該。
多拉刺耳的言語沖擊著可可的內心。可可和沈沈的交流并不多,但他卻是自己來到幼兒園交到的第一個朋友。
“一個人,可愛的可,今天的今,心臟的心……你就叫我可可吧,好記些,爸爸媽媽也叫我可可。”可可熱情主動地同站在角落里的沈沈打了招呼。
小男孩開口晚,嘴巴總是有些笨的,再加上平時就不愛說話,一時不知怎么開口接話。可臉上揚起的燦爛笑容已經給了最好的回應。
自從多拉轉學過來后,一切都變了,沈沈變得囂張跋扈起來,周圍的好友帶著對沈沈的厭惡一齊排擠著可可,可可便開始有意疏遠沈沈。
他們的關系慢慢就淡了,因為兔子燈事件,直接墜入了冰點。可可從來沒想過,在維護自己這一點上,沈沈永遠身先士卒,唯一的一次怯懦,只發生在了那次。
可可的內心在掙扎,有些答案已經呼之欲出,可是她卻不敢去細想。多拉來到這里之后,她的朋友們都在刻意疏遠她,她常常能被那些窸窸窣窣卻聽不真切的談話勾走心思,她覺得她們在非議她,可是卻鼓不起勇氣去問個明白。再后來,沈沈變成了問題小孩,她便把所有的不滿都轉嫁于沈沈身上,她固執地認為因為自己和沈沈親近,才遭到了排擠。她策劃報復了沈沈,試圖跟他劃清界限。
大多數情況下你總是能輕易傷害到那個真正關心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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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帶著滿心的愧疚,跑到了樓前的小花壇,那里有一群不會說話卻可靠的“老朋友”。這些盆栽植物本應擺在教室的植物角,可后來植物角變成了動物角,小倉鼠,小烏龜,小蜥蜴輕而易舉就取代了這些綠植的地位,它們被隨意“安排”在了花壇里,自身自滅。每當可可有心事的時候,她都會來到這里,同他們說說話,順便澆澆水。
“可可!”耳邊忽然傳來了熟悉的呼喚,可可抬起頭一眼就看到了不遠處的沈沈。落日余暉灑在他的臉頰上,帶著一抹刺眼的紅,可是沈沈看向可可的眼里卻揚著耀眼的光,他是趁著父親被老師單獨約談,溜出來的。
夕陽伴著晚霞,撒下一片橙金的光芒。這美輪美奐的光線和初陽很相似,都帶著溫暖和希望。
可可一下子就想到今天早上,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上床頭的時候,她一睜眼便發現床頭多了一只毛茸茸的兔子玩偶,兔子玩偶旁邊還擺著一條疊得整整齊齊的嶄新連衣裙。爸爸媽媽雖然手頭并不寬裕,可總會給她帶禮物。出門前,她還發現玄關處的酒精不知從何時起已經換成了學校醫務室那種不痛人的消毒水。
眼睛一下子很酸澀,感覺眼淚快要流下來了,可可慢慢抬起頭,鼓足勇氣終于說出了那一句:“對不起。”
與此同時,沈沈正大聲沖她喊著:“可可,對不起!”
然后,兩個小娃娃不約而同地笑了,笑得很大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