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莊一帶的房子都是平屋頂,屋頂邊緣砌了里外兩圈圍墻。靠里的一圈約3米高,靠外的一圈矮許多,一道斜面連接高低兩堵圍墻,形成屋檐。我們的工作主要是給圍墻、天溝、老虎窗抹灰。毛毛糙糙的屋檐一直留著沒管。我問江江將來怎么處理,他說用砂漿把上面的坑坑洼洼填平,然后抹平整。這就需要大量的砂漿。我問他用什么機械把砂漿運到屋檐上去,他說:“靠你一桶一桶提上去。”當時我以為他又在開玩笑。
處理屋檐的活兒被稱為“倒屋面”,全靠人力。師傅們系著安全繩站在屋檐上,小工沿著屋檐下兩層圍墻之間的孔洞走到老虎窗那里,把一路提來的灰桶遞出去給他們。如果老虎窗隔得遠,還需要有人站在圍墻外的天溝里傳遞灰桶。倒屋面的砂漿用的是一種他們稱為水洗砂的粗砂,比一般的砂子密度大,提起來特別沉。我個子又高,必須側彎著腰在墻洞里穿行,加上砂漿是一桶接一桶直接往屋檐上倒,耗費得非常快,因此幾乎無暇休息,勞動強度極大。相比之下,先前覺得最難最累的活兒——推斗車下吊籃倒成了一項調劑。
有一次倒屋面,吃午飯的時候江江通知我下午去另一棟樓接灰。那棟樓正在給內墻抹灰,我的任務是在樓里上下來回穿梭,詢問抹灰師傅要不要灰。如果要,我就站在陽臺邊緣向塔吊司機示意,塔吊司機把細長嘴的壺形吊斗吊到我面前,我用一根帶彎鉤的長鋼筋把吊斗勾住拉近,引導它就位,然后打開壺嘴處的開關,等里面的砂漿全部流出來,再向塔吊司機示意把它吊走——總之既簡單又輕松。這自然是老二對我的照顧。他還建議我以后都在這里干。我說我起不了那么早。在這里,小工凌晨四點半就要到工地。其實真正原因是我覺得在這里干活兒太乏味了。這里的工人都是干包活兒,兩人一組,分散在各自包攬的區域。每個組都是一個師傅帶一個專用小工,多數是丈夫帶著妻子,也有父親帶著兒子、爺爺帶著孫子的,相互間不聊天(親人之間有什么可聊的?),也沒有人跟我說話,氣氛沉悶。我還是喜歡在視野開闊的樓頂上,和江江那些人說說笑笑地干活兒。
每逢倒屋面,老二都要從別處抽調人手過來,甚至從別的工程隊借小工。借來的小工第二天都找各種理由不再來了。有一次傳兒也被老二叫來,大家就笑他:“終于滿月了?”第二天,傳兒向我們感嘆:“這個活兒真是辣骨頭。早上起來渾身痛,就像被人按在地上用鐵棍子從上到下打過一遍。”
老二不滿倒屋面的進度慢,經常訓江江。有一天上午,老二親臨屋頂指揮,加了三個小工,把司機小劉也帶來了。他采用人海戰術,讓我們用接力的方式把一桶桶砂漿傳遞到屋檐上去。每個人都成了接力鏈條上的一環,誰也別想偷懶。老板在場,別說偷懶,正常的休息也充公了。只能在心里叫苦、咒罵。后來老二自己也脫掉外套,只穿一件白色背心,幫忙從吊籃口推斗車。第二天他跟我講,很久沒有這樣干活兒了,晚上睡得特別香。
有老二在的這半天,勞動場面給人熱火朝天的感覺,勞動氣氛也頗有感染力,可勞動效率并沒有提高多少。江江因此很得意。我們倒了一兩棟樓的屋面之后,就得到一個經驗:想方設法弄一輛斗車到墻洞里去,用斗車在里面轉運砂漿要省時省力許多。而老二一來就直接吩咐我們這樣做那樣做,沒有人提出這個方法。江江說:“我是故意不說的。要是讓他曉得可以這樣搞,以后更加催得緊。”
通常,老二只在地面監督,讓開攪罐的小工把砂漿源源不斷地運上來,在樓頂的人自然就慢不了。有一次快要收工,老二又來了,一連給我們加了三斗車的砂漿。樓頂尚有一斗車砂漿還沒有用完呢。江江火了,一邊罵開攪罐的老王,一邊罵老二。越是臨近收工,大家越是沒心思干活兒,加上天色已暗,樓頂的活兒容易出事。江江少有地做了一個很爺們的決定:不干了!可是他又不敢直接撒手不干,而是抄起鐵锨,把砂漿分散拋灑到四處,還用煤渣蓋上。他的這番掩飾讓我既覺得好笑又心生同情。他是很怕老二的。
據遲師傅講,在趙家莊論抹灰的手藝,江江是公認的第一(傳兒其次)。江江還懂電工,會開塔吊,能修理攪拌機、龍門架,以及工地上的各種雜事。他還會殺豬,以前在老家當過屠夫——這讓我意外,他的長相、身形和屠夫相去甚遠。江江技高膽大,走在天溝沿子上如履平地。天溝是屋檐下收集雨水的結構,是樓頂最外圍的部位。天溝之外,只剩虛空。每個人都喜歡視野開闊的高處,但是天溝沿子比腳背還窄,其他人都不敢輕易站到上面。
江江不喜歡系安全繩,覺得礙事,被老二發現了就得挨罵:“你的安全繩呢?去年掉下去的一個現在還躺在醫院里,我冇急得哼?現在你又跟我玩戲兒。你家里老的小的幾個,要是有個大意,我怎么交代?”所以江江在天溝沿子或圍墻上散步時,總留意著樓下的馬路,提防老二的大眾CC突然出現。
江江怕老二,還怕老婆。
每一個見過江江老婆的人都說她:一、漂亮;二、是個潑婦。大家的看法如此一致,像開過會似的。江江老婆曾來工地住過,在那一個月的時間里,她和幾乎每一個人都吵過架。吵完之后,下次碰見還要再吵,有時候還找上門去吵,不可理喻。她在老家對公公婆婆十分惡劣,對兒子也無心管教。她最大的愛好是跳舞,其次是打麻將。
江江對這些毫不諱言,毋寧說他樂于講給別人聽。他說他兒子有一次對他說:“爸爸,我很可憐你,怎么找了我媽這樣的女人?”他最津津樂道的,是有一回他老婆打了他媽,他一氣之下朝他老婆肚子踹了一腳,踹得她四腳朝天躺在地上爬不起來,后來被送去醫院住了幾天。他說他當時踹下去就知道自己踹得太狠了,于是踹完就跑了,在外面躲了幾天。回去后,他從老婆的表情、舉止察覺出她竟然有點怕他——這讓他很得意。
伍潔的姐姐總是嘲笑江江怕老婆,勸他跟“這種貨色”離婚。她說她當初之所以離婚,最大的原因就是她老公對她媽不敬。江江說他不敢離婚,怕離了婚找不到新老婆。伍潔的姐姐說:“你根本不用擔心這個問題,以你的條件,怎么會找不到老婆?”我也這么覺得。
江江42歲,但看上去也就三四十歲,長得帥,身體好,會賺錢,麻將不沾,連KTV都不去。他最大的嗜好是喝酒,平均每兩天喝掉一瓶“老村長”。偶爾中午也喝,喝了酒又到樓頂干活兒,這可是相當危險的。有一次中午他喝了酒,下午一邊干活兒一邊犯困,我真替他捏了把汗。我講給伍潔的姐姐聽,伍潔的姐姐就罵他。
江江每天晚上幫伍潔的姐姐來廚房打洗漱用的水,伍潔的姐姐則經常給江江開小灶。
伍潔的姐姐幾次對我講,伍潔要她做粉蒸肉給我吃。米粉是從老家帶來的,在孝義都買不到呢。有一天中午老二來工地,伍潔的姐姐對他說:
“貓子說他想吃粉蒸肉。”——漸漸地,大家不再叫我“眼鏡”了。
“到底是貓子想吃還是你想吃哦?”
“肯定是貓子想吃唦,天天跟我說。”
老二轉而望著我說:“你真的想吃粉蒸肉?”
“是。”
老二又說:“你要有誠意地說一遍,我才相信。”
我望著老二,想象著小孩子要糖吃的表情和語調,說:“我想吃粉蒸肉。”——我也漸漸學會了他們開玩笑的方式。
“再說一遍。”
“我想吃粉蒸肉。”
老二哈哈大笑。“好好好,讓廚師傅給你弄粉蒸肉吃。”
伍潔的姐姐說:“光動嘴巴子?要給錢去買肉唦!”
老二掏出錢包,抽出一張百元鈔票給伍潔的姐姐,伍潔的姐姐捏著鈔票的一角朝我搖著說:
“貓子,晚上有肉吃了。”
晚上,除了我和伍潔的姐姐,江江、長毛,以及歡歡他們四個人也來了。一個是粉蒸肉,一個是青椒炒肉絲。我們把隔間的門關起來吃。
第二天中午江江偷偷告訴我:老二不高興了,因為粉蒸肉是專門弄給我吃的,伍潔的姐姐可以吃,江江和長毛也可以吃,但不該給歡歡他們幾個吃。
之后吃小灶,基本只有伍潔的姐姐、江江和我三個人,有時候加上長毛。起初我覺得我們搞特殊化,不自在,后來知道,工地上的人幾乎都吃小灶,尤其是夫妻同在工地的。
大概是因為老二沒再額外撥款給伍潔的姐姐,小灶的葷菜少了。但即使只有一盤清炒油麥菜或家常豆腐,我們也吃得津津有味。每逢加餐日,大鍋里的是肥肉煮土豆,我們則吃青椒炒瘦肉——這瘦肉一定是伍潔的姐姐從加餐肉上削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