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我講如何先喂點東西給狗吃,持續若干天直到獲得狗的信任,然后把狗引到無人的角落,趁其不備扭斷它的脖子。說到扭斷狗脖子的那一剎那,小伙計用力比劃了一下,臉上頗有猙獰之色。他說他的行李箱里有三把刀,是剝皮用的。
離收工還有一個多小時,樓頂的活兒干得差不多了,江江派我到地面篩沙。
篩沙,就是從沙堆里鏟起一鐵锨的粗沙,轉身將其甩到架在一旁的篩子上,卵石、泥塊被擋住,細沙透過篩孔漏下去。鏟沙——甩——鏟沙——甩——做順了是有節奏感的,而這節奏感能帶來愉悅。
一輛運水泥的車在卸貨。如果是運沙,貨車可以自動卸貨,總是在凌晨兩三點鐘到工地來。水泥卸貨則需要人力完成。一袋水泥50公斤,不算太重,但是這次卸貨的只有一個人。他就像在面粉里滾過的面團,渾身上下都是灰。頭發上像結了霧凇,臉也被染成了干水泥色,把兩個濕眼窩襯得很黑。他沒有戴口罩。卸完貨,他把全身的衣服脫下來塞進一個編織袋里,在貨車有限的遮擋下,拿著水管把自己沖洗了一遍,再換上干凈衣服。
旁邊一個不認識的工人在用鶴嘴鋤挖一個坑,不時停下來抽煙。他對我說:“小伙子,別太累了,歇一會兒吧,這活兒得干一會兒歇一會兒。”我不想拂了他的好意,便停下來休息。篩沙確實累,可是看著篩出來的細沙在那里越堆越高,好像在不停長大似的,心里有一種成就感。很快,我又投入了勞動。
一個人干活兒或者小工只有我一個的時候,我都很賣力,累也不抱怨。而如果有別的小工一起,我反倒經常不痛快,因為我自己不偷懶,也見不得別人偷懶。
有個小工年紀很小,大家喊他小伙計。他自稱19歲,后來我知道其實才16歲。我和他常在一起干活兒。有一次,吊籃口的施工洞沒有鑿好,斗車穿過的時候非常費勁,搞不好就卡在那里動彈不得。而吊籃每一次上來都是兩斗車,我覺得我和小伙計一人接一斗車是最公平的。可是每逢吊籃升上來,小伙計就躲開了。他不是閑著,而是忙這忙那忙些零碎的活兒,唯獨不去吊籃那里。吊籃還要往其他樓層運砂漿,不能停,于是我就得一個人接下兩個斗車。
小伙計這個樣子不是一天兩天,這一次我終于忍不住了。我自己先接了一車,然后喊他去接另一車。他滿地收集著師傅們用完扔下來的空灰桶,說等一下。我知道他又在故意拖延,便催他,讓他先去接灰。他置若罔聞,繼續把空灰桶提到砂漿堆那里,不緊不慢地逐一裝滿,又提上其中兩桶準備送到師傅那里去。我的火一下子竄了上來,一邊咆哮一邊疾走過去把他攔住:
“先去把灰推下來!聽到冇?”
“等我把這兩桶提過去再說。”他相當平靜,仿佛我只是輕聲細語。
“你給我把桶放下!”我繼續吼道,“跟你說了多少遍了?每次都這樣搞。你莫以為我不曉得你那點兒把戲。這個樓頂就兩個小工,你干少了,我就干多了。”當時我腦子里想的是零和博弈。
小伙計斜著眼睛瞪了我幾秒鐘,忽然兩手一松,灰桶落下去,咚的一聲翻倒在地。他轉身朝吊籃口走去,似乎在努力做出一種既生氣又不愿和我一般見識的風度,邊走邊說:
“就是接個灰唦,多大點兒事!”
事后我十分過意不去。我覺得同是小工,我并沒有吩咐別人的資格,更別說發火了。小工鮮有不偷懶的,可我只對小伙計發火,一個重要前提是:對方只是個孩子。我有一種欺負弱小的羞愧感。
我也發現自己不過是發了一通無謂的火,小伙計并沒有因此而變得勤快。
小伙計是一種“流體性格”。他的懶散與其說透露了個人的品行,不如說反映了環境的“形狀”。小工是按天計工,干多干少拿錢一樣,也沒有獎懲機制。偷懶是正常的,勤快才需要理由。然而,偷懶的小工并不是把少干活兒作為目標,而是根本就沒有目標。你喊他干點什么,他通常會毫無怨言地去干。可要說主動,要說責任感,那是絲毫沒有的,恰似懵懂無知的牲口,處于一種沒有精氣神、沒有喜怒哀樂的非人狀態。流體性格在小工中間相當普遍,并且具有傳染性。常聽師傅們說,某某小工剛來的時候如何“聽話”,時間一長,還是被“帶壞”了。師傅們都喜歡使喚“聽話”的小工,對偷懶的則聽之任之。
小伙計和他爸爸郭師傅、他后媽一起從別處工地轉到趙家莊的那天,伍潔的姐姐和別人在廚房里一面感嘆“遭孽”,一面議論。小伙計的后媽是個精神病人,據說只有二十來歲,高考時因為差幾分而沒有考上大學,就瘋了,又說她從小就有病,她父母靠給她吃藥壓制著病情,結了婚之后,郭師傅舍不得花錢,所以就由她一直瘋著,還說在工地上,隨便哪個男人拿出一塊錢給她買零食,就可以哄得她讓人摸奶子。
郭師傅雖是抹灰師傅,但手藝欠佳。他抹過的地方極不平整,干了之后就像淺浮雕一樣永遠留在墻面上,一眼就能認出來。江江評價為“像被豬拱過的”。所以他只被安排去給樓頂圍墻這種質量要求不高的地方抹灰。有一次他被臨時調到別處一個工地干了一天,結果第二天、第三天,連續兩天被叫去返工,成為一個笑話。其他師傅說他是在為老二創精品工程。
工地上的人都知道郭師傅喜歡打老婆。我不曾親見。他在干活兒的時候倒是經常朝他老婆發火,像罵小孩子一樣罵她。在場的人不免感到難堪,可另一方面,想到被罵的是一個溫順的、不懂還口的精神病人,難堪的感覺又被削弱了,仿佛精神病人不是完整的人,無權享有完整的人格尊嚴。小伙計也常用和他爸一樣的口氣訓斥她。她甚至連一個正式的綽號都沒有,也沒聽人喊過她的名姓。當需要指稱她這個人的時候,大家會稱其為“那個哈巴女的”。
“哈巴女的”除了給郭家父子洗衣服、開小灶,也當小工。要么是肢體不協調,要么是力氣不夠,她干起活兒來總是慢悠悠的,和其他人不在同一個節奏中。看她干活兒是一件令人難受的事情。不過她又是少有的不偷懶的小工中的一個。
如果郭師傅不在,有的師傅就會和“哈巴女的”聊天,引逗她作出一些始料未及的回答,以此取樂。就像人們常對小孩子做的那樣。
一天早晨,我正要出工,江江抱著一只小狗走進廚房,說是在外面撿的,送給我做伴。小狗才一只鞋子那么大,黑白相雜,毛茸茸的,十分可愛。江江讓我找個碗,倒一點牛奶給它喝,先鎖在我住的隔間里,免得跑了。我朝它吹了兩聲口哨,喊:“過來,過來”,引它往隔間里去。小狗聽懂了似的搖著小指頭那么一點的尾巴,貼在我的腿腳邊跑著,讓人頓生歡喜。
小狗舔了幾口牛奶,發現我要關門離開,也跟過來。被擋在門里面之后,它就叫了起來。我鎖上隔間和廚房的門出來,聽見它還在里面叫個不停。這個時候“哈巴女的”來了,說狗是她的。江江呵斥她,讓我不要把狗給她。
我們在樓頂上,遠遠望見“哈巴女的”一直守在廚房門外。后來伍潔的姐姐到廚房做飯,把門打開了。
中午回去,小狗已經不在了。碗里的牛奶還剩大半。我的心里有些失落。
原來這狗的確是她的。小狗在夜里一直叫喚,住在隔壁的傳兒嫌吵,早上偷偷把它扔到了外面,這才被江江撿到。至于“哈巴女的”又是從哪里撿回來的,那就不知道了。
每次出工,“哈巴女的”都要把小狗帶上。一有空,她就把小狗抱在懷里,摸呀摸。小狗總在叫喚,一種連續、尖銳的叫聲,頗讓人心煩。遲師傅說:“你讓它莫叫了。再叫,我把它從這樓頂上扔下去!”小狗躺在太陽底下睡覺的時候,遲師傅也會走過去瞧瞧,彎下腰揪一揪它的小耳朵。
工地上一臺攪拌機下面的深坑里也有一窩狗崽,四五只,還沒睜眼。已是深秋,天有些冷,它們一只壓一只地擠在一起。有一只已經死掉的就躺在離這堆狗崽不足一步遠的地方。我們每天出工收工都從那里路過,經常看見一只棕黃毛的母狗,有時候趴在坑沿上,有時候在坑里喂奶,還不時見到一只白狗來換班。
有一次,小伙計跟我說他打算把一只在工地上閑逛的野狗弄死做火鍋吃。他說他在中陽吃過一次,在祁縣吃過三次。他跟我講如何先喂點東西給狗吃,持續若干天直到獲得狗的信任,然后把狗引到無人的角落,趁其不備扭斷它的脖子。說到扭斷狗脖子的那一剎那,小伙計用力比劃了一下,臉上頗有猙獰之色。他說他的行李箱里有三把刀,是剝皮用的。
據說工地上那些有人養的狗,最終的命運也是被吃掉,在入冬后工人們回家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