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自負】
鄉(xiāng)親鄰居們漸漸散去,幾個嬸嬸和姑姑留下來和我們一起收拾殘席,院子里也打掃得干干凈凈。
公公讓我?guī)c菜送去四叔家。到了四叔家,發(fā)現(xiàn)他不在,只有四嬸和二婆在家里。走廊上堆滿了剛劈好的材,家里沒什么家具,但收拾得干凈整齊。堂屋的正墻上,貼滿了獎狀。
“嬸娘,你們吃飯了嗎?給你和二婆帶了點菜來。我四叔呢?”我問。
“哪要帶這些來嘛,我們都吃飯了。”四嬸說,“剛你四叔被老板臨時叫去加班,明天要出窯,他今天晚上要去趕工。”
和四嬸嘮叨了幾句,回家了。
忙了一天,一家人總算可以歇息下來,圍著火坑烤起火來。
“今天的紅燒肉是誰做的?好吃!”我問道。
我不是太喜歡吃肉,但今天的紅燒肉,的確是個例外。它色澤金黃,外焦里嫩,肥而不膩,特別是瘦肉上那一層薄薄的肥肉連著皮,一口咬下去,軟糯可口,滿嘴留香。
“你四叔做的,”公公道,“剛炒好菜,你四嬸就打電話過來,說你二婆突然不舒服,他飯也沒來得及吃就回去了。”
“哦,我說咯,吃飯的時候都沒看到他。你今天六十大壽,也沒見四叔留下來陪你喝兩杯。”我說。
“他哪有時間和你爹喝酒哦。”婆婆說,“一天到晚都忙不完,今天你爹過生日,他沒得法,抽時間來的。”
“哪有那么多做的嘛。”我不解。
“兩個娃都在讀大學,四嬸身體又不好,還有個老的,你說他忙不忙。”老公對我說。
……
每次回鄉(xiāng)里都會從四叔家門口經過,但是很少碰到他在家。
一個周末的早上,我騎著我的“小毛驢”去菜市場買菜。行至半路,天空突然下起雨來。我只得停車,穿好雨衣,一路騎行到了菜市場。
菜市場店面的屋檐下站滿了賣蔬菜水果的小商販。也有一些沒有躲雨的,他們挑著菜籃,推著小推車,有的頭上套著一個塑料袋,有的打著傘,就佇立在自己的攤位前,等雨停,也在等他們的顧客。
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站在籮筐前,籮筐里堆放著楊薯。頭上套著一個紅色的塑料袋,雨水順著塑料袋,流至額頭前的一撮頭發(fā)上,又沿著臉頰滴落到地上。他手里拿著一個楊薯,也不管滴在上面的雨,自顧自地啃著吃。
“四叔,你賣楊薯啊。”我停了下來。
“哎,是的,你四嬸閑不住,種了點楊薯,吃不完,挑來賣。盡耽擱我工,要不然我都出去了。”他驚訝地看到我說,“楊妹,你買菜啊。”
“哎,是的,我買點菜。”說完,就把雨衣脫了下來遞給四叔,我想今天這個天氣四叔比我更需要它。
我怎么說他也不肯拿,只好把雨衣硬塞到他的籮筐里,說:“四叔,你快穿,我一下就到屋了。”說完就溜走了。
“你給妹妹和佬佬帶點楊薯回去吃嘛——”四叔在后面喊。
“好,我下次回去了拿——”我在前面回。
幾分鐘后,我又來到四叔的攤位前,把一碗米粉遞了過去。
“四叔,給你下了碗粉。”
“傻娃兒,我吃早飯了。哪要你買粉啦。”他埋怨道。
看著他啃楊薯的那一幕,我想到了自己讀書的時候。那時母親也常常推著車,天不亮就出門,步行一個多小時去縣城賣菜的場景。兩個包子就是一天的伙食,等到傍晚賣完菜到家了才吃飯。突然鼻子有點發(fā)酸,我知道,幾斤楊薯才換得了一碗米粉,四叔是舍不得吃的。
“那就當中飯嘛,現(xiàn)在也不早了。”我說。
“那你拿幾個楊薯回去吃。”他放下手里的碗,開始給我裝楊薯,用塑料袋裝好,掛在在我的車把手上。
我只好拿著。
“四叔,那我回去了,有時間了來家里坐坐。”
“好,有時間了一定來,現(xiàn)在雨停了,雨衣你拿回去。”
“你拿著,我屋里還有一件。”沒等他說完,我騎著車又溜走了。
第二天中午,公公和婆婆上街充話費,她打我電話,讓我去取東西。
我只得去,到了那里,發(fā)現(xiàn)婆婆提著一大袋東西,里面放了一些新鮮蔬菜瓜果,還有一大提楊薯,袋子里還塞了一件昨天給四叔穿得那件藍色雨衣。
過了幾天,婆婆打電話讓我們回去拿魚。
晚上,到家,發(fā)現(xiàn)滿滿一盆的翹魚。一問才知道,是四叔昨天休息,白天沒事在河里放魚,捕到的。
不過一件雨衣,一碗米粉,卻讓四叔記在心里,又送楊薯又送魚,我實在有點受之有愧的感覺。便問起了四叔的家事。
四叔本來還有三個哥哥和一個妹妹,他們小的時候,有一年,鬧饑荒,結果三個哥哥都餓沒了。二婆和二爺?shù)教幫谝安顺漯嚕氖搴凸霉貌虐玖诉^來。第二年春天,有一天,姑姑放羊的時候,淋了雨,得了風寒。那時窮,又沒錢看病,姑姑最終也沒熬過來。后來,二爺爺有一次上山放炮打石頭,不小心摔到山崖下面去了。就這樣,只剩下二婆和四叔相依為命。土地下放后,有勞動力的人家基本上都不會餓肚子了,但是四叔家只有兩個人,沒少有缺糧的日子。那時,是爺爺他們經常接濟他家,爹也從小維護四叔,所以四叔一直對我們家很好。
“你還以為四叔就是記你那件雨衣和你那碗粉哦。”老公故意提高聲音,笑著對我說。
“哦,難怪我第一次見到四叔的時候,就覺得特別親切哦。原來是有這段淵源。”我若有所思地說。
……
那年的冬天特別冷。晚上,婆婆打電話,讓我們第二天回家吃飯。說家里的公雞多了,喜歡打架,又總是帶著母雞們在菜地里到處亂刨,為了以后喂養(yǎng)方便就只留兩只,還有兩只就殺掉了。
第二天,等孩子們都放學,我們回了家。
經過四叔家時,發(fā)現(xiàn)有幾個親戚正圍在他家門口,我按下車窗。
“快去喊你四叔回來,你二婆怕快不行了,打了他好幾個電話都沒人接。”公公走過來,對著我們說。
孩子們下了車,我和老公一刻也不敢停,趕緊去找四叔。
經過一個多小時的山路,總算到了四叔做工的地方。那里沒幾個人,隆隆的機器轟鳴聲,震徹山谷。遠遠地就看到四叔肩上扛著兩袋石灰向一輛大卡車走去。他也看到了我們,連忙朝我們這邊走了過來,脫下防塵口罩。
四叔看起來就像一尊石雕,整個人都是灰白色的。雖然是冬天,卻穿著單薄的兩件衣服,外面的那件工作服已經結滿了一層白色的厚厚的痂。眉毛、睫毛上也是一層細細的白灰,雖然戴著防塵口罩,鼻孔邊上仍有一圈淡淡的粉沫。
老公給他說明了來意,他趕緊脫掉外面的工作服,我拿來一瓶礦泉水,準備給他洗把臉,他拍拍身上的灰塵上了車,說等回家了再去洗。
“四叔,你一直做這樣的工也不是事啊。”老公說。
“是的,做了幾年了,也做不起了。等做完這個月就不做了。有個老板叫我去雞場幫他養(yǎng)雞去,一個月包吃住有四五千。”
“四叔,青山和小雙妹應該都畢業(yè)了吧?”我問道。
“哎,青山去年都畢業(yè)了的,今年也考上了編,已經在懷化國土局上班了。小雙妹今年也要去新疆烏魯木齊醫(yī)院實習了,準備邊實習邊考研。”說到兩個孩子,他一臉的幸福。也許正是有了這兩個爭氣的孩子,才支撐著他一路走下來,抗下了所有的苦。
……
暑假到了,傍晚,我們帶著孩子去看爺爺奶奶。
到了家,發(fā)現(xiàn)四叔也在。他樂呵呵地在和公婆說話。
“聽你爹說,你講四叔做的紅燒肉好吃,今天四叔就炒了一個紅燒肉。”他笑著對我說。
老公取出酒,我端出菜,一家人圍著桌子坐下來吃飯,公公和四叔喝起了酒,我夾了一塊紅燒肉放進嘴巴里,大贊,問四叔做紅燒肉的訣竅。
他扭過頭,忍不住輕咳了兩聲,順了口氣,說:“我炒紅燒肉和別人不一樣,他們要先焯水,我是直接炒出油,再放辣椒姜塊、花椒大料,然后加湯,大火燒開再轉小火慢慢收汁,中間揭蓋,翻炒一次,不需要多次來回翻炒,這樣,炒出來的紅燒肉就不會材,而且軟糯不膩。”
“哦,難怪我每次炒的紅燒肉總是不好吃,原來是方法不對哦。”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現(xiàn)在你四叔可以享福了,青山和小雙妹都參加工作了,他沒得負擔了。”婆婆笑著說。
“享什么福哦,今年五一去小雙妹那里玩了幾天,新疆天氣干燥,吸到的空氣都是干的,不舒服。到晚上九十點鐘了,天都還是亮的,我不習慣,回來了。”四叔抿了一口酒,接著說,“青山不是也喊我們到懷化去,我不去,到屋里我種點菜,沒得事還可以和我哥喝兩口,外面哪有屋里好嘛。”四叔一臉笑意,卻忍不住又咳了兩聲。
一家人天南海北地聊起天來。
天漸漸黑了,四叔起身,準備回家。
剛走到門外,又聽到四叔咳嗽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