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此一生也難擺脫別人的期待

無聲告白

故事,故事,不止如此

瑪麗琳遇見了華裔男子詹姆斯,她欣賞他的“與眾不同”(實際上是與環境的格格不入),主動與他約會,發生關系,后來兩人準備結婚。

瑪麗琳的母親在瑪麗琳的婚禮開始之前不停念叨,“這樣不對,瑪麗琳,這樣不對。”她希望瑪麗琳能改變想法,嫁給一個更像瑪麗琳的人。然而瑪麗琳鐵了心,她說,“這是我的人生,媽媽,我的。”

婚禮之后,瑪麗琳就再沒回過家,直到接到母親的死訊。此時瑪麗琳已經是兩個孩子——內斯和迪莉婭——的母親,每天都被困在家里,做飯,庭掃,服侍孩子和丈夫。多年前她放棄了大學和詹姆斯結婚,多年前她想要自己的人生,想要與眾不同,然而現在她有翅難伸,沒有正事可做。

瑪麗琳獨自回鄉料理母親的后事,她扔掉了母親的一切遺物,留下了那本《貝蒂·克羅克烹飪書》。她母親是家政課老師,始終傳遞給瑪麗琳女人就要靠廚藝、家政取悅并征服男人。瑪麗琳不想這樣。

然而當瑪麗琳收拾母親的遺物,翻看《貝蒂·克羅克烹飪書》,看到母親用鉛筆線標出的重點語句和段落時,悲從中來——她發現自己已然成了當初拼命拒絕成為的樣子,就像她母親一樣!

就是在這個時候,瑪麗琳“覺醒”了:

她如夢初醒,似乎有人在她耳邊叫喊:你母親死了,最終,唯一值得紀念的就是她烹調的食物。瑪麗琳憂心忡忡地想起她自己的人生:一連幾個小時準備早飯、晚飯,把午飯放進干凈的紙袋。給面包片抹花生醬需要那么長時間嗎?做雞蛋需要那么長時間嗎?單面煎的給詹姆斯,煮熟的給內斯,炒雞蛋給莉迪亞。“一位好妻子,應該掌握的六種基本烹飪方式。”她難過嗎?是的。她難過。為雞蛋難過。為一切難過。

她打開車門,來到馬路上。

車外的噪音震耳欲聾,仿佛有幾百萬顆彈珠砸在錫皮屋頂上,幾百萬個廣播電臺同時發出嘶啞空白的背景音。她關上車門的時候已經全身濕透了。她掀起頭發,低下頭,雨水向下流在皮膚上,傳來刺痛的感覺,她斜靠在冷卻罩上,展開雙臂,讓雨滴刺遍全身。

絕不,她對自己發誓,我決不能活得像她那樣。

她聽到腦袋下方傳來水滴敲打鋼板的聲音,仿佛細小的掌聲,幾百萬雙手在為她鼓掌。她張開嘴,讓雨水流進嘴里,睜大眼睛,直視著傾盆而下的雨簾。

她脫下上衣、裙子、長襪和鞋,濕漉漉地堆在烹飪書旁邊,好似一攤融化的冰淇淋。雨勢變小了,光腳踩著的油門踏板質感堅硬。她發動車子,從后視鏡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看到自己如此赤裸和狼狽,她沒有覺得尷尬,反而贊賞地審視著自己白色內衣映襯下更加蒼白閃光的皮膚。

決不,她再次想到,我決不能活得像她那樣

她驅車鉆進夜幕,朝著家的方向開去,貼在她脖子后面的頭發緩緩地流下了眼淚。

瑪麗琳覺醒后,拋家棄子重回課堂,準備考取學位完成自己的醫生夢想。

瑪麗琳失蹤后,詹姆斯發現了撕碎的紙片,把它們拼接起來:

我頭腦里總是憧憬著另一種生活,但實際情況卻事與愿違。

……

我的這些感受在心底壓抑了很久,但是現在,重新造訪我母親的屋子之后,我想到了她,意識到我再也不能繼續壓抑下去了。

瑪麗琳希望與眾不同,希望把握有自己的人生。而詹姆斯·李這個華裔,卻最想要融入人群——他體驗夠了那種格格不入和另眼相待。詹姆斯就想成為瑪麗琳母親口中的“更像瑪麗琳的人”——美國人,藍眼睛白皮膚黃頭發。

瑪麗琳失蹤后,她的女兒莉迪亞發現了瑪麗琳收藏起來的《貝蒂·克羅克烹飪書》(瑪麗琳要用這本提醒自己決不能活成她母親那個樣子)。莉迪亞看到書頁上坑坑洼洼,她發現母親一定也是像她這樣邊哭邊讀的。

就在這個時候,年幼的莉迪亞也“覺醒”了:

這不是你們的錯,她父親說過,然而,莉迪亞知道,這是他們的錯。他們做錯了事,她和內斯。不知怎么,他們惹她生氣了。他們沒有滿足她的期待。

如果她母親能回家,讓她喝完自己的牛奶——莉迪亞想,書頁模糊起來——她一定會喝完。她會自覺刷牙,醫生給她打針的時候也不哭。母親一關燈,她就睡覺。她再也不會生病。母親說什么,她就做什么。她要實現母親的每一個愿望。

幼兒發現父母間爭執、爭吵時通常會歸咎于己,這是非常奇特卻普遍存在的事實。莉迪亞就是這樣做出了改變一生的決定,這個決定最終造成了她的死亡——《無聲告白》開篇就是從莉迪亞的死亡寫起的。

幾個星期后,瑪麗琳因為懷孕不得不再次中斷學業,回到了家里,她又一次放棄自己的將來。然而她有了新的希望——她發現女兒莉迪亞扔了那本烹飪書,她為此而驕傲,她認為:

這是一個征兆,瑪麗琳認為。她雖然趕不上了,但莉迪亞還來得及。瑪麗琳不會與她的母親一樣,把女兒限制再丈夫和家庭的禁錮之內,過一輩子平淡麻木的生活。她會幫助莉迪亞實現她力所能及的目標,她將傾盡余生指引莉迪亞,庇護她,像培育觀賞玫瑰一樣,幫助它成長,用木棍支撐它,把它的莖稈塑造成完美的形狀。

熟悉嗎?我們多數人的父母也是這樣開始對待我們的,當我們為人父母時往往也是這樣開始對待我們的孩子的。我們發著誓希望孩子成為他自己,然后卻像瑪麗琳那樣用自己的期待塑造、禁錮孩子

瑪麗琳接下來的做法暗合了莉迪亞在她離家出走期間的決定,于是幼小的莉迪亞從此成為全家的焦點——母親希望她與眾不同將來成為醫生,父親希望生有藍眼睛的她能合群,父母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莉迪亞身上。

瑪麗琳在心中用金線為莉迪亞編織了一個華麗的未來,她相信女兒也希望擁有這樣的未來:莉迪亞穿著高跟鞋和白大褂,脖子上掛著聽診器;莉迪亞站在手術臺前,周圍的一圈男人敬畏地觀摩她嫻熟的技術。

瑪麗琳一邊塞給莉迪亞元素周期表、聽診器、《著名的科學女性》、《人體解剖學彩色圖集》,一邊告訴莉迪亞,“你的人生完全取決于你,你能做你想做的任何事”,然而莉迪亞只能按瑪麗琳說的做!

詹姆斯告訴莉迪亞學習不是全部,合群更重要。他送給莉迪亞一本《如何贏得朋友和影響他人》。

“我覺得你可能需要它。”他說,“它能——呃,幫你贏得朋友,變得受歡迎。”他用手指點著書名。

這是圣誕節的禮物!

莉迪亞覺得她的心仿佛掉進了冰窟窿,而且,它在逐漸離她遠去。“我有朋友,爸爸。”她說,雖然明知這是一句謊言。

莉迪亞為了讓爸爸覺得他有朋友,不斷對著只有回鈴音的電話說那些只有朋友才會說的話,不斷說這個染了頭發那個談了男朋友。

莉迪亞為了不讓母親的期望落空,從不參加任何活動,下學就回家,放假就補習,飯桌上還在討論物理作業。

然而莉迪亞既沒有變得合群,也沒有獲得好成績,她被壓得快要窒息了。唯一理解家里狀況以及她的處境的哥哥內斯卻要離家到哈佛上學,他迫不及待地要逃離這里,莉迪亞不知道自己一個人該如何面對接下來的日子。

內斯去哈佛參觀了,忘記給莉迪亞回電話——他曾答應她,但他沉浸在派對里了。莉迪亞打電話給內斯,想要告訴他一件大事——她發現父親和助教路易莎(一個華裔女人)存在地下戀情。因為父親送她的生日禮物,是路易莎挑的,父親接她時路易莎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她的手在父親胳膊上流連,她望著父親時神情溫柔無限。就在那一刻,莉迪亞意識到這個女孩和父親睡覺!(當時還沒有。)

在電話里,內斯心不在焉語帶奚落。

“怎么了?媽媽抱怨你的家庭做作業了嗎?”他舉起酒瓶放到嘴邊,發現啤酒已經變暖了,嘗起來索然無味,“等等,我猜猜。媽媽給你買了‘特別的禮物’,結果還是一本書。爸爸給你買了新連衣裙——不對,一條鉆石項鏈——他希望你帶著它。昨天晚上吃飯的時候,你必須不停地說啊說啊說啊,他們的注意力都在你身上。我猜得對嗎?”

莉迪亞目瞪口呆地沉默了。他的哥哥內斯已經徹底變成了陌生人,他用變了調的聲音說出哪些話,讓這些沒日沒夜困擾她的事情顯得瑣碎無比無足輕重。她還沒來得及再說話,內斯掛斷了電話,他說他沒時間聽莉迪亞說,他嘲笑著反問她“你為什么不把你的問題告訴杰克呢?”

星期一的時候,莉迪亞穿上連衣裙,抹上口紅,打扮得像約會那樣去找杰克——那個以在甲殼蟲車后座上三五天睡一個女孩而聞名的放浪男生。她決定要做一件事,變成另一個人。內斯今天就要回來,在他向她描述哈佛見聞以及他將要開始的新生活時,她也會把自己已經和杰克做過愛這條爆炸性的新聞告訴他!

然而杰克拒絕了莉迪亞。這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事。莉迪亞為此感到羞辱和憤怒。得知真相后,他譏刺杰克愛上了討厭他的人——莉迪亞的哥哥內斯!杰克反唇相譏。

“至少我不用別人來告訴我,我想要什么。”他說,語氣里的輕蔑讓她退縮,她好幾個月都沒聽到這樣的話了,“至少我知道我是誰,我想要什么。”他瞇起眼睛,“你呢,李小姐?你想要什么?”

我當然知道我想要什么,她想,但是,當她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各種詞句在她的腦袋里上下翻飛,像玻璃彈珠——醫生、受歡迎、快樂——然后歸于沉寂。

杰克冷笑道:“至少我不會一直讓別人告訴我該做什么。至少我不害怕。”

莉迪亞默然無語。他的眼神仿佛劃開了她的皮肉,刺穿了她的內心。她想揍杰克,然而,這樣做根本不足以讓他痛苦。

莉迪亞離開杰克回到家里,母親讓她復習備考,父親在回憶往事,哥哥內斯容光煥發地談論哈佛,而她被一個問題困住了:為什么會錯得如此徹底?

后來莉迪亞想明白一切的開始都在母親瑪麗琳離家出走的那個夏天,她在凌晨2:00離開了家里去了小碼頭,然后她葬身湖底——《無聲告白》開篇就是從莉迪亞的死寫起的。

莉迪亞死后,瑪麗琳經常把自己鎖在莉迪亞的房間里痛苦地回憶往事探究原因。終于有一天,她發現了女兒當年說已經扔掉的那本烹飪書。當年正是莉迪亞的那個舉動,讓她以為女兒讀懂了她的心,也讓她決定塑造自己的女兒,幫助她的女兒沖破禁錮成為醫生實現夢想。

瑪麗琳在發現被莉迪亞藏在書架底下的《貝蒂·克羅克烹飪書》之后,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瑪麗琳眼中的淚水仿佛變成了望遠鏡,她開始看得更加清楚:撕碎的海報和圖片、散亂的書本、倒伏在她腳邊的書架,它們代表著她對莉迪亞的每一個期望,莉迪亞并不想要,但是接受了它們。一陣鈍重的寒意逐漸爬遍全身。也許——她呼吸困難地想——也許,最后證實它們把莉迪亞拖到了湖底。

內斯的想法和瑪麗琳不同,他一直以為杰克做了什么導致了莉迪亞的死亡,他抱怨警察不力,他親自偵查,企圖找出真相。

然而他們都錯了,莉迪亞在那個夜晚坐在湖邊,驀然覺醒了:

還不算太晚。莉迪亞在碼頭上許下新的承諾,這一次,是對她自己許的。她將重新開始。她會告訴她的母親,夠了。就算她屋里不及格,就算她永遠當不成醫生,那也沒關系。她還會告訴母親,還不算太晚。一切都不晚。他要把項鏈和書還給父親,她再也不會把只有撥號音的聽筒扣在耳朵上,她再也不會假裝成另一個人了。從現在開始,她要做她想做的事情。雙腳懸空的莉迪亞——她一直都被別人的夢想深深吸引——突然發現了宇宙中華麗閃耀的各種可能性,她決心改變一切。她要對杰克說對不起,告訴他,她永遠不會講出他的秘密。既然他能如此勇敢,清楚地明白自己是誰、想要什么。那么,也許她也能。她會告訴他,她理解他。

莉迪亞決定用一個儀式封存她的承諾,于是她劃了小船來到湖中央,在無邊的黑夜里望著模糊的碼頭燈光,告訴自己游過去一切就可以重新開始了。

于是瑪麗琳、詹姆斯、內斯、漢娜、杰克,再也沒有人能知道莉迪亞曾經想明白的這些事——就在她決定重新開始時,她死了!

放手

我多么希望莉迪亞游過湖面抵達碼頭,重新開始新的生活。然而一切已不可能,悲劇早就注定。正是瑪麗琳和詹姆斯的期望為悲劇埋下了禍根。

魯迅說,“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無聲告白》做到了。我覺得它不僅是一部小說,還是發人深省的父母成長手冊、兒女修行指南,從這個意義上講,它是《遇見孩子,遇見更好的自己》的小說版本。

我們要么是孩子,要么在養孩子,《無聲告白》以悲劇的形式提醒我們可能正在犯(面臨)的錯誤。就讓我們牢記紀伯倫的話,彼此放手,各自成為更好的自己。

你們的孩子,
都不是你們的孩子,
乃是生命為自己所渴望的兒女。
他們是借你們而來,
卻不是從你們而來。
他們雖然和你們同在,
卻不屬于你們。
你們可以給他們愛,
卻不可給他們思想。
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思想。
你們可以蔭庇他們的身體,
卻不能蔭庇他們的靈魂。
因為,他們的靈魂是住在明日的宅中,
那是你們在夢中也不能相見的。
你們可以努力去模仿他們,卻不使他們來像你們。
因為,生命是不可倒行的,也不與昨日一同停留。
你們是弓,你們的孩子是從弦上發出的生命的箭矢。
那射者在無窮之間看定了目標,也用神力將你們引滿,
使他的箭矢迅速而遙遠的射了出來,
讓你們在射者手中的彎曲成為喜樂吧,
因為,他愛那飛出的箭,
也愛了那靜止的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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