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都說，在巖井俊二的電影里，沒有不美的女優(yōu)。確實如此。《燕尾蝶》里的伊藤步，《四月物語》里的松隆子，《瑞普·凡·溫克的新娘》里的黑木華……巖井鏡頭里這些動人的女孩讓人難以忘懷。而在這些花一樣的女孩子里，最讓我難忘的，還是《花與愛麗絲》里的蒼井優(yōu)。每年四月，當久違的春天終于還是如約而至的時候，我的腦袋里就會閃過那個膠片味兒的電影場景：一個長發(fā)女孩腳踮紙杯，在溫柔的提琴聲里旁若無人地跳著芭蕾。

老實說，《花與愛麗絲》時期并不是蒼井優(yōu)的顏值巔峰期。這個在電影里被叫做愛麗絲的女孩，留著一頭及腰長發(fā)，還沒完全長開的五官帶著稚氣。影片最開始的時候，她從結(jié)冰的大地上走來。冬天真冷，她卻只穿著白色單襪，圍著一條絲毫不抗風的彩色圍巾，在站臺上蹦蹦跳跳，側(cè)著身子裝作不在意似的偷看自己喜歡的男生。在膠片味道的畫面里跑跳行走的這個女孩，乍看之下，似乎和任何不起眼的高中女生一樣，并沒有什么“主角光環(huán)”。然而，和所有看過這部電影的人一樣，我最終還是被愛麗絲的美擊中了。

我試過給這個可愛的電影寫個影評，但最后失敗了。大概是因為我太偏心了，花也好，宮本學長也好，都是很可愛的人。但如果真要談些什么，我只想談談愛麗絲。假如《花與愛麗絲》只能選一個女孩冠以主角桂冠，我會選擇愛麗絲。想起來，這真的是一部適合在四月看的電影。巖井俊二鼎鼎有名的代表作《關(guān)于莉莉周的一切》風格銳利，但《花與愛麗絲》不同。如果說《莉莉周》是夏日暴雨前的低氣壓，那么《花與愛麗絲》則是春天里的櫻吹雪。它的故事是這樣的：花與愛麗絲是一對形影不離的好友。花喜歡上了學長宮本雅志，她編織了一個小小的謊言，謊稱因摔跤而暈倒的宮本得了失憶癥，而她自己，正是這個不幸被學長遺忘的女友。就這樣，花通過對學長的催眠，和學長談起了一場荒唐的戀愛。然而脆弱的謊言經(jīng)不起多少事實的考驗，眼看著自己的謊言即將被戳破，花把愛麗絲也拉進了這幕荒唐喜劇之中，但事情卻越來越糟——學長喜歡上了愛麗絲，愛麗絲也喜歡上了學長。故事就這樣混亂地行進著，帶著一點冷冷的幽默感。最后，愛麗絲為了花放棄了學長。她用學長聽不懂的中文對學長說，我愛你，再見。從此結(jié)束了這一段有些荒唐的青春愛戀。很明顯，導演巖井俊二在電影之中將一場三角戀作為主線，花是謊言與愛的不二主角。而愛麗絲，好像是被強拉進這個主線里的人物，最終她也放棄了主線里情感。在電影里，她常常游離在主線之外。但值得注意的是，真正將電影建構(gòu)起來的，并不僅僅只有主線。在主線里，愛麗絲善良柔軟，她為了朋友放棄了心愛的男生。但真正把我擊中的，卻是那個用故事主線之外的碎片拼湊起來的愛麗絲。巖井俊二將大部分與主線無關(guān)的細節(jié)交予愛麗絲，讓這個十五歲的女孩用一種可愛的、平和的方式，將那些荒謬的、可笑的、悲傷的現(xiàn)實一一溶解。

從這部電影的只言片語里我們可以知道，愛麗絲來自一個單親家庭，愛麗絲跟著媽媽生活。在和爸爸見面時，愛麗絲顯得有些叛逆任性，甚至毫不留情地吐槽爸爸“無聊”。在車站分別時，愛麗絲有些孩子氣似的皺著眉頭，不停問爸爸，下次見面是什么時候？她用爸爸教她的中文，別別扭扭地在車門關(guān)閉前一刻對爸爸說：“爸爸，我愛你。”

媽媽漂亮開朗，交各種各樣的男朋友。和男朋友在咖啡廳偶遇自己的女兒，卻向男友介紹說這是鄰居家的孩子，甚至暗示愛麗絲快點離開咖啡店，不要打擾他們的約會。不僅如此，媽媽對家庭瑣事一無所知，家里像臺風過境一般臟亂。在這個家庭里，女兒和媽媽的關(guān)系完全倒置了。媽媽就像一個任性的小孩，明明自己犯了錯，卻還賭氣不吃飯。而愛麗絲在餐桌上看報紙，關(guān)注匯率問題，告訴不會做家務的媽媽，用吸塵器之前要稍微收拾一下地板才行。十五歲的愛麗絲在餐桌上口氣老成，有意無意地提醒自己的媽媽：你也老大不小了，交男朋友要本著結(jié)婚的原則才對呀。

面對媽媽的愛麗絲是一個早熟的十五歲少女。她有著極其成熟端正的三觀，有著成年人的忍耐力，她用愛與寬容的毯子將孩子氣的媽媽溫柔地包裹起來。但別忘了，她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小孩，在爸爸面前，她又回到了這個年紀該有的面目。在兩個場景的對比之中，愛麗絲的形象逐漸飽滿起來，也慢慢融化了觀眾的心。十五歲的愛麗絲，她是孩子，卻又成熟；她任性，卻又寬宏；她柔弱，卻也有力量。巖井俊二將一個破碎的家庭擺在幕布里，也許他只是單純想給我們展現(xiàn)在他的理想狀態(tài)里，單親家庭的孩子到底要怎樣生活。在這塊幕布里，有無數(shù)的可能性，黑暗的可惜的令人扼腕的。但巖井俊二將愛麗絲放了進來，用她的美好和溫暖代替本該出現(xiàn)的血肉模糊，給生活提供了一個光明的可能性。

在家庭線之外，愛麗絲的試鏡之路也是巖井俊二著重刻畫的一個非主線部分。愛麗絲提著大包小包走在路上，突然被星探拍肩，從此開始了她漫長的試鏡之路。愛麗絲的試鏡場景被處理得極富戲劇性。作為一個單純簡單的十五歲高中生，愛麗絲好像無法適應娛樂圈的各種光怪陸離。她不知道要怎樣咬一塊巧克力才顯得可愛，不知道什么叫人生哲學，不懂如何在試戲時搶戲。因此，愛麗絲在各種試鏡場景中總顯得格格不入，尷尬木訥，甚至被同行排擠。而在另一方面，被作為愛麗絲的對立面刻畫的娛樂圈眾生相卻也俗氣得令人開眼。熟練地對著鏡頭做出可愛表情的女孩子們，對著候選者冷嘲熱諷的雜志模特兒，廣告里胸部豐滿的女明星，在試鏡時不顧他人強行給自己加戲的女演員……這一系列的對比鏡頭更是將愛麗絲襯托得像白紙一樣干凈，卻也愚鈍。她不懂如何用最功利、最討巧的方面表現(xiàn)自己，也不知如何踩著別人突出自己。電影前半部分愛麗絲的尷尬處境讓人感嘆，在聲色犬馬的娛樂圈，或者說，在千奇百怪的社會中，干凈是一種不被接納的審美，一種不具競爭力的特性。

然而巖井俊二卻在電影里切實地告訴了我們他的美學主張：他并不愛巧言令色，繽紛精致與八面玲瓏的千面眾生，他更愛真真實實，干凈愚鈍，形狀鋒利的青春年少。在影片接近尾聲時，愛麗絲又來到了一個試鏡場景中。拍廣告的雙子模特朝她微笑，隨即又做起不懷好意的鬼臉。因為鞋子的原因，愛麗絲不能按攝影師的要求表演芭蕾。但她似乎在堅持什么，卯足了勁似的，不服輸似的。在看這部電影之前，誰也不曾想到，原來不需要芭蕾舞鞋，只要紙杯和膠帶就能舞蹈。愛麗絲在干凈的木地板上認真地，不管不顧地跳著芭蕾，好像要從此跳到世界盡頭，跳到整個宇宙都謝幕。愛麗絲的執(zhí)拗其實也是導演的執(zhí)拗。攝影棚其實就寓意著整個娛樂圈，整個人類社會。里面充斥著愛說風涼話的女模特，忙于生活瑣事的助理，奔走于各個試鏡場景的藝人，各種各樣忙碌的、俗氣的、疲憊的人們。但愛麗絲不同，她是還沒開封的橡皮，還保持著干凈柔軟的形狀與嶄新的香氣。巖井俊二就是要把橡皮一般柔軟的少女置于堅硬的社會人之中，讓芭蕾舞步在這個魚龍混雜的攝影棚里蔓延，執(zhí)著地將最原始、最干凈、最高雅的東西放到充滿雜質(zhì)的場景之中，在無限的對比之中告訴我們，這才是美。

如此看來，這樣的少女怎么能讓人不喜歡呢？她在平淡的青春時光里活出了最本真最美好的模樣。在《花與愛麗絲》里，巖井俊二好像并不急于讓主人公在青春的雨水之中拔節(jié)成長——比如許多國內(nèi)青春電影樂意做的那樣，讓十幾歲的主人公在最狂暴的風雨之中遭遇最疼痛的愛恨情仇。巖井俊二只是把成長處理得像春日的來臨一樣自然。他不急不緩地將一個個場景零散地拼湊起來，再用細節(jié)緩慢溫柔地填滿整部電影。這不是一個大眾化的創(chuàng)作方式，它討好不了對于電影總抱有某種獵奇期望的觀眾們，滿足不了對“青春”二字帶有過分戲劇化幻想的觀影者。但一旦你在四月的午后被這樣一部細細碎碎的電影所擊中，那么你將和我一樣，永遠無法忘懷這個柔軟善良，幼稚狡黠卻又早熟穩(wěn)重，溫暖平和卻又充滿力量，平淡無奇卻又美麗如畫的女孩。

愿所有女孩，美好如愛麗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