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族的起源是關中,中原之地最初指的是關中
{本文是知乎上一個問題(華夏民族的主要起源地是中原地區還是西北地區)的整理版}
中國、中原一類的概念,遍布史籍,肯定是個源遠流長的概念( 不容否定的),所以我族肯定起源于中原。而中原,現在一般看法就是指大致與河南省重疊的區域。
然而關于我華夏始祖炎黃二帝,其籍貫有點眾說紛紜,其中一種比較主流的說法認為:炎黃二族均起源于西部陜甘地區,后來擴張到中原,將當地的土著民族趕到了東部和南部,演化成了東夷和南蠻。
對于炎黃以后出現的堯族、舜族(東夷)、夏族、商族、周族等部族的說法,傅斯年在《夷夏東西說》中認為古族分東西兩系,夏和周屬西系(關中核心),夷和商屬東系(河北南部核心,大體范圍是河北南部與河南東部的大片平原,大致是安陽與商丘為中心的橢圓范圍)。
我族絕大多數的文化傳統,如衣冠、束發、禮教、宗法等,最早都是源于西北周部族內部的習慣。即便到后來秦統一全國后的封建社會早期、中期(就是宋朝以前),西北的關隴地區依然富庶發達,人才輩出。
所以,更多的材料表明華夏民族的起源地在關中,而不是歷史書上說的中原地區。
那么造成上述沖突的唯一可能性,就是「中原」這個概念的內涵曾經發生過變遷。然而,其發生原因是什么。
正式回答這個問題之前,還有個觀念需要理清,那就是什么是民族,或者說,民族的血緣性重要還是文化性重要。
民族是個外來翻譯詞,英文為nation。對此,我不大擅長,網上搜索到一個認為合適的解釋:
Nation有國家之意,但更多的意思是作為政治性的民族。注意:不是種族,是近代以來形成的、具有共同政治意識(或者說認同)的人民(A People),有時候也翻譯為國族。所以具有不同血緣、不同語言的人,有長期共同生活的歷史和認同的,都可以被稱為nation。Nationalism(民族主義)一詞就是從此衍生。(其最早出處似乎就在知乎,參看:
「國家」這個詞在英文中視語境不同,State, Nation, Country的區別含義在哪里?
這里有兩個關鍵詞,(共同的)歷史與認同。而且明確說明非血緣紐帶的,不是種族。這么來說,近些年塵囂甚上的分子人類學證明漢(華夏)族血統純正與遷徙變化的文字,都與我族起源地的確定無關。
其實,我們的「族」字,本身含義就是與英文的nation關鍵含義幾乎一致:
「族」字從?從矢。「?」為(飄揚的)旗幟,對古人而言,最早的旗幟上面多為圖騰一類的崇拜標志,作為構件,在「族」字中可引申為共同信仰(認同)。而構件「矢」在「族」字可表示箭矢所向,表示(共同的)敵人,而族群的敵人多為世仇,這就隱含了共同的歷史這個特征。
可惜的是,后人多認為構件「矢」僅僅代表軍人,進而認為「族」的本義為氏族、部族。然而,表示軍隊的,明明就有「旅」字:
不過,考察過往歷史,當權者的武力(軍事)含量,從原來的極少,發展到唐朝階段的巔峰(唐中的軍隊帶頭造反乃至唐末的暴力執政),然后反身開始減少。這種武力曾一度代表政權的歷史,導致人們理解「族」字的時候出現誤解也是情有可原吧。
族(nation)的內核既然是(共同的)歷史與認同,那么此二者的主要載體——文字之創設地,大約就是一族的主要起源所在。
以下開始正式的論證:
先上結論:「東」、「西」二字的構形,說明甲骨文(漢字)始創于關中。同時也說明最早的「中原」所指之處為現在的關中:
東和西現在表示方位是很明確的事,然而,造字最初為何以這兩字表示方位,其甲骨文含義是什么?弄清楚這個,或許某個角度能判斷倉頡造字的傳說是否就是在關中發生。
篆文的東西兩字,已經與甲骨文相去甚遠,《說文》依篆文構形附會方位,實在有點牽強,特別是篆文「東」字,日在木中,最多表示太陽接近地平線,然而早晨與傍晚都能在這個位置。
由于地球自轉是東西向的,對古代的人來說,東西方向同緯度的遷徙,要比南北向的遷徙更容易適應。因為冷熱干濕狀況來說,東西向的變化是漸變的,而南北向的遷徙,距離稍遠,那就是突變(說直白點,就是東北人到廣東一般很不適應,但北京人到紐約,估計好適應的多,這就是東西大跨度遷徙與南北大跨度遷徙的區別。當然,地形影響也不可忽略,正因為地形的變化,所以有東西交匯中心的出現,但這是后話了)。
對生存能力比較弱的古代人來說,南北向的大跨度遷徙,那等于是換了個世界,稍不小心可能滅族。
因此,東西向的表達,很可能是一組相對而又屬性相近(甚至一致)的存在。
那么我們來看看「東」字最初是什么:
光是「東」字的構形,還是不太好判斷,但參考相關字「重」,結論就很明顯了:
「東」的甲骨文,很肯定就表示行囊。但為何這種構形能表示行囊呢,其實物大致怎么回事?
根據上圖的金文構形,我們能判斷那是一種類似圓燈籠形狀的,由輮制(輮以為輪)木(竹)棍與繩索組成的容器。如此,則「東」字的造字時間,肯定早于金屬工具普及(最可能是東亞的新石器時代末期,因為一般認為,青銅制造技術是西方向東方傳播的。)
我們文明的起源地,一般認為是河洛地區(關中或河南的河洛),該爭議地區,有一個共同特點,都位于大致北緯34度到36度間,而該緯度區域,還有一條東亞地區的重要分界線:游牧-農耕分界線(400毫米等降水量線,幾千年間,不會十分固定,但大致在該線左右擺動),而中原地區的人通過該分界線往西,唯一的出口只有一個,那就是隴西-河西走廊(燕山缺口嚴重繞路,不算向西,算向北):
這條分界線的出口位置,剛好在關中地區的西部(也是秦長城的西端)。因此可以這么認為,自然條件下,關中地區西方是純游牧,而東方則是純農業,而關中自身,則是以畜牧為輔的農業。
————2019-6-12補充
有知友以考古發現證明非常長的時間跨度內關中其實以游牧為主,以此否定本文的關中古中原論。
然而游牧-農耕分界線與400毫米等降水量線基本重合,并不等于說關中一直是農耕,西周立國之前,環繞周人的還主要是游牧,但周人確定就是農耕起家的,而且就是在關中。
關中脆弱的水土環境,導致稍微過度進行農耕開發就會崩潰。然而,若是休整足夠時間,又可以再進行農耕開發。
所以,某個時期內,關中主要是農耕,與非常長的時間跨度內關中以游牧為主并不矛盾。
好比兩河流域曾經也是小麥農業的天堂,然而好景不長。但漫長的時間長河不適合農業,不能否認某個繁榮的時間段兩河流域曾經是小麥農業的天堂這一歷史
————2019-6-12補充
游牧地區的一個明顯特征,那就是基本沒有樹木(都是草原)。而前面分析,「東」是竹木制成的行囊(所以指代東方來人,進而引申為東方),那么「西」有沒有可能是游牧地區特有材料制成的行囊呢?
很明顯,牧民攜帶大量的物品上路,最低成本的辦法(石器時代或許是唯一辦法),就是羊毛毯(貴重的或許用羊皮)包裹后用繩子打包,然后用馬(或駱駝)馱:
到春秋戰國,由于諸侯混戰,交通隔絕,「西」字開始分化:行囊構形上部添加木質掛鉤,該構件最后演化為「西」的上部(下圖黃圈),另一分化結構就是篆文「西」,也就是鳥巢構形:
當然,估計不少人認為開口狀的甲骨文「西」為鳥巢,然而其橫豎交織的構形,更像是人造物,而非鳥窩的交織狀。
綜上,古代交通條件下的東西方之交匯樞紐,只能是渭河平原。而最初的「中」字,更多是兩旗飄揚的構形:
特別是西周中后期,一水都是帶旗子的「中」,甚至隸書「中」字,也有類旗幟構形的:
因此,這種構形的「中」字,其構形為兩旗交匯處,表示交匯,該含義保留在《道德經》的「沖」字當中:
所以,最早的「中原」并非“中央之原”而是“(東西)交匯之原”。因此,我們華夏族起源于現在的關中,是最早的「中原」,與現在的“中原”指河南的河洛之地并不矛盾。
典籍中,「中原」一詞最早見于《詩經.小雅.吉日》:"漆沮之從,天子之所。瞻彼中原,其祁孔有"。該句中的「中原」,更可能是指渭河平原。
「東」、「西」、「中」三字的構形含義,附帶的證明了,關中的倉頡廟并非純粹的附會傳說,至少主要的造字事件是發生在最早的「中原」范圍內(關中)。
「中」字甲骨文有兩種構形,另一種構形,就是我們現在使用的這種。這種構形表示物之中段,含義為中間,引申則為中央。因為中央多為交匯之所,于是后來就兼并表示“交匯”異體「中(帶旗子)」。
——2019-7-21補充——
這兩天解析一些其他字的時候,頻繁的遇到一字多音的情況,然后想到「中」字也是多音字,“一語中的”的「中」是第四聲,而“中間”的「中」是一聲。這第四聲的「中」,其本義應該就是表示“交匯”含義的。
而終南山又稱周南山,中南山。關于中南山,我能查到的最早出處是《左傳》。然而西周初年已建中洛邑,所以,更可能的情況是,中南山的名字,在西周以前就存在,因為建中洛邑的關系,一度改稱周南山,東周之后,周南山的名字失去本來意義,所以又一度恢復為中南山。
——2019-7-21補充——
現行的“中原”概念,就是“中央之原”。更早的記錄不清楚,完全確定的記錄始于西周:
《周禮.大司徒》所記:“以土圭之法,測土深,正日景,以求地中。日南則景短,多暑。日北則景長,多寒。……日至之景,尺有五寸,謂之地中。天地之所合也,四時之所交也,風雨之所匯也,陰陽之所和也,然則百物阜安,乃建王國焉”。 《史記·周本紀》:"成王在豐,使召公復營洛邑,如武王之意。周公復卜申視,卒營筑,居九鼎焉。曰: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貢道里均。作《召誥》《洛誥》。”
「中原(中央之原)」概念的誕生,首先源于地中概念,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夏至日正午的物體長度與其影子等長。大致緯度在北緯34度靠北一點,巧合的是,這一地帶,竟正好也處于從北極到赤道的最佳黃金分割點上(34.38度)。
然后所謂的“四方入貢道里均”,在“地中”概念的限制下,其實就是指東西之中:
東到海,西到隴右農牧邊界,此疆域的地中一線之中點,就是洛陽左右。
綜上,「中」字基本含義從“交匯處”演變為“中央”,導致「中原」概念從關中變成河南的河洛地區。這是導致不同版本的上古歷史傳說存在關于起源地分歧的真正原因。
以上基本為知乎上的回答內容,而近日在知乎上回答另一個問題(兩條「洛河」為何相距如此之近卻還能重名)的答案,大致也可以作為華夏起源地為關中的旁證:
我國現在有兩條洛河,而傳說“河出圖洛出書”為易學的起源,因而我族起源地也稱河洛地。然而,兩條洛河都是黃河的支流,這就導致所謂的“河洛地”變成了兩個。近千多年來,文獻中關于河南伊洛河(南洛河)的古稱是什么的辯論不絕于縷。如今出土文獻也不少了,有人以此為證據加入到辯論中。
而拋開「洛」、「雒」兩字的含義,只從文獻(即使加上出土文獻)的角度去審視兩條“洛河”的做法,我認為都有點緣木求魚。
因為每條河流的最初名字,正常情況都是與河流本身的某種特征相關。而「洛」、「雒」兩字雖然都從「各」,但一從「水」,一從「隹」,兩字的關聯度恐怕高不到哪里去。
「水」字的構形,其實是流動的河流:
「隹」是「鳥」的異體,突出鳥類的翅膀:
要說兩字有什么細微差別,也不是《說文》認為的那樣,是長短尾的區別,而是翅展與身體比例的差別。翅展比例越高,飛翔能力越強(多為食肉猛禽,非猛禽的,基本都長途遷徙),所以雁雕鷹隼都從隹。雀雖從隹但還從小。
以上看法雖有別于一般看法,但出入不大。因而「洛」、「雒」兩字理解的關鍵在于「各」字:
「各」字最初構形從反止從口,后來才出現與「出」字構形相反的寫法:
因此,「各」字最初的構形含義不會是與「出」相反的。若加上方位的話,「各」字的構形就是南邊來人在說話。稍后一點出現的加構件彳(雙人旁)的寫法,我認為其構形為南邊遠來的人在說話,本義為“客人”。客人總是形形色色,什么樣的都有,所以,「各」字很快延伸出“每個、各自”一類的虛詞含義。其構形本義最晚在西周中期就轉注為「客」。
所以,「洛」字的構形為河流有客,即河水暴漲,而「雒」字則表示客鳥,也就是候鳥了。
對比兩條洛河:
北洛河流域徑流的年內分配很不均勻,不均勻程度自上游向下游減小。上游金佛坪,夏季徑流最大,6~8月徑流占年徑流的66.8%,冬季最小(占3.8%)。之所以如此,因為上游的黃土高原區地表水基本不下滲(窯洞因此而來),所以夏季的降雨直接就變成洪水,即使古代植被更豐茂,蓄水能力也不會提高多少。而南洛河上游的情況要好很多,即使現代,森林植被也相當豐茂。
而「雒」為候鳥的話,自然就是查看候鳥的遷徙路徑了:
很明顯,南洛河下游正是遷徙中線的覆蓋區。而北洛河,冬天近乎枯竭的流量,基本不可能有大規模的候鳥逗留。
綜上,就水文特征來說,如今的南洛河最初為“洛河”的可能性幾乎為零,雖然讀音都是luo(源于各)但南洛河最初的讀音含義,基本上只能是表示候鳥的「雒」。
西周營建成周(洛邑),因為讀音一樣,所以出土文獻中多以周人熟悉的「洛」表示成周所在的“雒水”。然后才有西漢改洛為雒(改名原因是否真如典籍所載其實有待商榷:劉邦老家沛縣屬徐州,徐州古彭城,彭城春秋屬宋國,而宋為殷商之后),后來曹魏時期又改雒為洛。此后就有點洛雒不分了。
所以,如今的北洛河,古稱洛河;如今的南洛河,古稱雒河。二者原本并不重名。后來關中衰落,讀書人對于河圖洛書的發源地“河洛”逐漸定位于伊雒河谷。于是雒河就長期被改名為洛河了。
當然,以上南洛河古稱“雒”的可能性有待商榷。還存在一種可能,那就是伊洛河本來只稱為“伊水”(「雒」字后起)。因為西周稱其北支流為洛水,所以后來“伊水”縮小為南支流。
而且,「伊」與「雒」兩字所表達的水文特征比較接近,兩者都與流量相對平穩有關。
綜上,南洛河(伊洛河)最初稱為“洛水”的可能性幾乎為零,至于其古稱“伊水”還是“雒水”又或者還有其他可能,只有等待未來可能出現的新考古發現了。
因此,最初的“河洛地”也是在關中,如此,某種程度上,也證明了華夏起源地為關中。
其實,比較兩河流域(新月沃土)與關中,兩者都是不同文明的交匯點,兩者都容易開發,適合早期農業技術,而且規模適中(接近一個古代政權的管理極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