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燈光璀璨，王博被隊友簇擁著舉起了象征冠軍的獎杯，看著隊友們緊捏著雙拳振臂高呼，聽著看臺下觀眾山崩海嘯般近乎瘋狂地吶喊，之前種種的不真實感被擊得粉碎。
舞臺燈光最終聚焦在五個年輕人身上，照出了他們無以復加的激動臉龐，漫天飛舞而下的金色紙雨折射著光芒，也讓他們更加耀眼奪目。
當主持人將話筒遞給王博時，他才想起還要說獲獎感言，揉了揉激動到僵硬的臉頰，大腦卻是一片空白。
在這之前，根本沒有人看好他們能走到這一步，在大多數人眼中他們不過是個陪襯，是成就強者、見證偉大的工具，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一路行來的艱難。
他們比任何人都渴望著這個冠軍，他們信任彼此，也比任何人都相信自己的實力。
王博拿著話筒不知從何說起，腦中閃過的卻是三個月前的點點滴滴。
相比現在的光彩耀眼，練習賽的連番挫敗曾讓他們的自信跌到了谷底，彼時的他們甚至喪失了對勝利的渴望。
2
三個月前...
“gg”
無奈地在公屏上敲出了這兩個字母，王博眼睜睜地看著己方遺跡自動坍塌，這是他們今天輸的第七把訓練賽了，他們一共也只打了七把。
深深的無力感和疲憊催使著他緩緩靠在了椅背上。
整個訓練室鴉雀無聲，壓抑的氛圍如同陰霾蒙在了每個人的心間。
教練勉強堆起笑臉，說了幾句走口不走心的場面話，無非是說他們盡力了，下次再加油之類云云。
可就是這幾句看似平常的話，點燃了王博心里那克制許久的怒氣。
他受夠了作為隊長必須由他來打出“gg”這兩個字，也受夠了賽后聽教練說他們盡力了卻無法在下一場比賽拼出勝利。
王博平時不是個嚴厲的隊長，也許就是他的好脾氣造成了隊伍里散漫的風氣，最可怕的是，已經習慣了輸的他們，似乎失去了對贏的渴望。
煩悶充斥著大腦，隊友看到他冰冷的表情好意拍了拍他以示安慰，而怒氣就在這一刻爆發了，王博一把甩開隊友的手。
和平時大相徑庭的反應驚呆了訓練室的每一個人，被甩開手的隊友臉上掛不住，大聲吼了一句：“你干嘛！”
王博怒極反笑，騰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指著隊友的鼻子就要開噴。
好在其他幾名隊員和教練及時攔在了兩人中間，被拉開的王博心情顯然沒有那么容易平復，用力掙脫開教練的拉扯，頭也不回地推門離開了訓練室。
.已是入夏，可一陣風吹過，站在陽臺上的王博還是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他點起一根煙，抽抽停停，右手則是不停按著火機，看著火光的明滅，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減緩心中的煩悶。
王博知道自己今天失態了，但當時氣沖腦門誰還顧忌該不該發脾氣。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王博今年二十六了，在電競這個越發年輕化的圈子里已經能稱得上前輩，再過幾年恐怕就是活化石了。
跟他同一代的選手，基本上都已經退役，有些做了直播，有些做了教練。
他不愿退，因為他還沒拿過世界冠軍。
可英雄遲暮，逐漸下滑的狀態有目共睹，沒有俱樂部愿意和他這個已經被后浪拍翻在沙灘上的前浪簽合同。
王博是個寧折不彎的性子，你們既然不肯要我，那我就自己組一個戰隊。
在他的不斷游說下，終于找到了老板愿意贊助他，他拉上教練這個圈內的好友一起臨時組建了一個隊伍。隊伍的其他成員也是當時在天梯上沖分勢頭最狠的幾個。
他們雖然技術頂尖，但職業和天梯的差距不僅僅在技術層面上，運營與滾雪球能力也相差甚遠。
王博嘴上不說，卻和教練一樣心急如焚，他們隊組得晚，人員也散，被水友戲稱為野路子戰隊。
這不是什么好詞，在職業隊眼里，他們沒有明確戰術，沒有團隊協作，更沒有符合當前版本的打法，純粹是靠著個人能力在每個位置上強撐。
在水友眼里，他們也只不過是王博為了自己的幻想而隨意組建起來的一支網吧戰隊。
沒人看好他們，也沒人支持他們。
抬頭望著夜空，王博深深嘆了口氣。
“難道我這輩子就真的與世界冠軍無緣了么...”
正這么想著，教練走了過來，跟他討了根煙。
教練看上去臉色不太好，王博不想說話交流，二人就這么坐著悶頭抽煙。
過了一會，教練忍不住了，咳嗽一聲，說道：“這樣下去別說世界賽，我們連海選都沖不出去。”
王博神游天外，根本沒注意教練說了什么，突然感覺到手指一燙，扔掉煙頭。
“你說什么？”
教練擺擺手，“小李我已經勸過了，你等會去給他好好道個歉就沒事了。最重要的，是找到隊伍的方向。”
王博翻了個白眼，“給他道歉？憑什么？也不看看自己玩成了什么樣，他們幾個誰有想贏的態度？要再這么下去，什么冠軍，什么榮譽，直接原地解散算了，免得出國丟人。”
教練知道王博性子執拗起來沒人勸得動，便也不再勸他，“最近大家輸多了壓力都很大，明天我放你們兩天假，好好調整一下再說。”
說完，他起身拍了拍王博的肩膀便離開了。
放假也好，王博想著，要不然就放到比賽結束，這樣就不用天天裝模作樣地坐在電腦桌前練習了，大家都輕松。
抽完最后一根煙，王博連晚飯都不想吃，就回屋睡覺去了，也不知道今天晚上這個訓練基地有幾個人能安然入睡。
3
一夜無話。
王博第二天起得很晚，主要是不想和另外幾個隊友一起吃早飯，免得尷尬。
他仔細聽著房間外的動靜，可屋外靜悄悄的，一早上似乎都沒有人出來走動。
忍到兩點多，王博已經餓得前胸貼后背了，實在忍不了，就想去廚房找點吃的，沒想到，教練連煮飯阿姨的假都放了，冰箱里也空無一物。
無奈之下，王博只得穿好衣服自己找個飯館吃飯。
基地周邊的飯館他們早就吃了個遍，王博想著門都出了，還是去找些新鮮的東西嘗一嘗，換個口味說不定也能換個心情，就漫無目的地逛了起來。
走了好一會，街景慢慢眼熟了起來，一開始他還沒在意，直到走到了河西大學城。
“怎么到這里來了...”
早已過了餓點，王博的肚子反而不叫了，鬼使神差地，他逛起了街。
這里，是夢開始的地方。
那年王博剛念完職高，分配到的工作卻不盡如人意，便萌生了去長沙找工作的念頭，家里也很支持他出去打拼。
就這樣，他帶著父親給他的一千塊錢，踏上了去長沙的火車。
一切正如王博所設想的，他找到了一個還算穩定的工作，偶爾還能寄些錢回去補貼家用，日子就這么不咸不淡地過著。
那個時候，還不滿二十歲的年輕人最喜歡去消遣的地方是網吧。
恰好，他宿舍附近就有一個網吧。
那間網吧的名字，叫天馬。
也就是在那個網吧，崛起了他們這個游戲的第一代電競人。而那一代人所獲得的榮譽和故事直到今天還在被傳頌。
回憶戛然而止，王博的腳步停在了一個商鋪門口，看著面前的商鋪，他眼中盡是落寞。
街道還是那個熟悉的街道，但街道的店鋪卻有些不一樣了。
原來的天馬網吧已經被改建成了一間超市，樓房的外墻重新涂上了鮮艷的顏色，兩旁的樹木也長得更加茂盛了。
雖然仍然能夠認出這是自己曾經生活的地方，但是它仿佛變得更加美好，美好得讓人感到陌生。
王博失望地離開了超市，卻在街角聞到了一絲熟悉的味道，走近了些，他的臉上總算是露出了笑容。
熟悉的店名，熟悉的味道，是他以前經常來的飯館。
正好還沒吃飯，王博快步走了進去，還是幾張桌子，還是零星的客人。
他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又像想起了什么，笑著拍了拍自己的腦袋。
這個地方，點菜得自己叫才行。
“老板，來一盤酸辣土豆絲，三碗米飯。”
“好嘞！”老板熱情地應道。
聽著廚房里噼里啪啦的炒菜聲，聞著熱鍋激發出來的菜香，回憶接踵而至。
為了打發閑暇時光，王博以前經常和工友一起去上網，那個時候剛出了一款新式的moba類游戲，網吧里基本上人人都在玩，他耐不住好奇，也跟著玩了幾把，一下子就上癮了。
游戲上手并不容易，但王博很有天賦，學得非常快，不過兩個月的時間，就在浩方平臺上打出了名聲。
通過這款游戲，他也認識了一幫志同道合的朋友。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們得知一個廠商正在舉辦一個線上大賽，幾個隊友毫不猶豫地報名參賽。
沒有任何意外，他們贏得了冠軍，而且每個人拿到了一千塊錢的獎金。
看著到手的那一沓人民幣，王博萌生了打職業的想法。
畢竟相比替別人打工，對于一個還不滿二十歲的年輕人來說，能在自己愛好的領域闖出一片天顯然更有誘惑力。
他將這個想法與隊友聊了聊，五個人一拍即合。
彼時電競仍處于起步階段，條件很艱苦，他們初出茅廬，根本沒有得到任何贊助商的資助，但如果要訓練的話，就必須辭掉現在的工作。
王博犯了難，俗話說一分錢難倒英雄漢，沒有經濟來源的話，別說租訓練場地，他們連飯也吃不起。
好在他們名聲在外，很多游戲愛好者慕名而來觀看他們打比賽，網吧老板為了吸引更多的人來上網，特意空了一排五連座供他們免費玩游戲。
訓練場地的事解決了，剩下的就是吃飯的問題。
清醒的王博知道貿然辭掉工作對他們來說就意味著再無退路可言，在他的耐心勸導下，隊友們決定把訓練時間放到晚上。而晚上也正是對戰平臺高手最多的時候。
白天的打工仔一到晚上便化身成了殺戮機器，他們在游戲地圖上縱橫馳騁，他們在地方陣營中七進七出，他們越打越順，名氣也越來越大，驕傲的少年們不知疲倦地在自己的戰場上揮灑著汗水。
但人終究不是機器，長久以來的高壓訓練還是讓他們不堪重負。他們的狀態開始下滑，隊員開始爭吵，戰績也大不如前。
做選擇的時候到了。
老話說，自助者天助之，因為這款游戲的成熟和火爆，帶來了大量的投資人和正規比賽。
王博他們磨破了不知道多少張嘴皮終是如愿以償地拉到了贊助。
只是從贊助商那里摳來的錢畢竟不如他們上班掙得多，可以說是杯水車薪，他們想活著，想有更多的收入，就要參加那些大大小小的比賽，而且，必須拔得頭籌。
“菜來嘍...”
沉浸在思緒中的王博猛然驚醒，抬頭看向親自端著餐盤走過來的老板。
“真的是你？”老板一臉驚喜。
“你等等...”
放下餐盤，老板轉身走向廚房，再回來時，手中拿著一個酒瓶和兩個杯子。
“我就說以前只有你們那群人會這么點餐，沒想到還真沒猜錯。”
老板很高興，大喇喇地在王博一旁坐了下來。
早就已經過了中午的飯點，店里客人也不多，老板正好可以偷得半日閑。
幾年沒見，他鬢角已生出了很多白發，皮膚也變得松弛，眼角下的皺紋清晰可見，也許是多年在后廚干活的緣故，王博恍惚間覺得他背影都有些佝僂，但他的笑臉和熱情一如既往，不減分毫。
看到老板推到了面前的酒瓶，王博眼睛一亮。
“這瓶酒你還留著？”
那是他們當年吃散伙飯時喝的酒。
他們五人成為職業隊后曾經有過一段時間的輝煌，各類比賽也勝多負少。
可正當他們憧憬著光明的未來時，現實便給了他們沉重的一拳。
在好不容易贏得一項大獎賽的冠軍后，五個年輕人萬萬沒有想到，他們的贊助商竟然黑了他們全部的獎金，卷款跑路了。
后來細查才發現，不止那兩萬塊的獎金，連同他們之前的代言費，出場費，沒有一分錢轉到了他們的賬上。
從天堂到地獄也不過一個小時的時間，他們報了警，立了案，但誰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把錢給追回來，而當下，不擅于存錢又沒有新贊助商接納的五個人，已接近身無分文，山窮水盡。
都說越是低谷的時候，就越容易觸底反彈。
隨著比賽規模不斷擴大，電子競技這塊蛋糕終于引起了資本大佬的注意。
一位年輕老板，帶著五個億的資金，強勢進入，整合電競圈，他們隊中的兩個人正是年輕老板的招募目標。
此消息一出，更多的資本想要擠進來分一杯羹，電競產業空前強盛，同時游戲也迎來了升級和更新換代。
而從各個平臺涌現出的新鮮血液不僅優化了各個戰隊的人員配置，還將比賽強度和觀賞性拔高了另一個層次。
他們五個人先后找到了自己的歸宿，不能繼續在同一個隊里效力的確讓人遺憾，但王博并不喜歡強人所難，隊友都有了更好的去處，他真心為兄弟們感到開心和驕傲。
臨別之夜，就是在這家飯館，他們一個個哭成了傻子，雖然從相識到分別還沒有兩年，可他們這段時間一起獲得的榮譽和兄弟情誼卻是要用一生來見證與守候。
那瓶酒，他們只喝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留存在了飯館中。
五個老隊友約定，誰要是得到了世界冠軍，誰就來飯館喝掉一些瓶中酒，等他們都成了世界冠軍，也差不多到了該退役的時候了，到時，他們一起找個地方，像以前一樣住在一起，玩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瓶中酒只剩了一個底，老板見王博不說話，連忙解釋道：“這酒我可是分毫未動，都是你那幾個前隊友喝掉的，四年前來了兩個，大前年來了一個，去年又來了一個，今年終于輪到你了，來來來，雖然只有一口酒，也分我一些，讓我嘗一嘗冠軍酒的滋味。”
老板笑著自顧自地說道，絲毫沒有看到王博眼中的黯然，王博拿起酒瓶，可那酒瓶卻如山岳一般沉重，這份重量壓在了他的心間，一壓就是五年。
他眼神有些閃躲，說話語氣就像犯了錯似的沒有一點底氣。
“我...我其實還沒有拿到冠軍...可能這輩子再也拿不到冠軍了...”
老板詫異地看著他，看得他無地自容。
“今天只是偶然逛到這里，想著正好進來吃頓飯。”
看到王博郁郁不得志的樣子，老板心下了然，又轉身從冰柜里拿出了兩瓶啤酒，自己倒了一杯，給王博添了一杯。
“沒事，還有下一次比賽吧，比賽之前來摸摸這冠軍酒也能分點運氣給自己，今年一定拿冠軍。”
端起酒杯，老板笑著說道：“敬曾經的你們。”
王博輕輕地和老板碰了碰杯子，“敬曾經的我們...”
放下酒杯，王博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沉默了半晌，還是老板打開了話匣子。“這里變化很大吧，是不是差點認不出來了？”
王博接過話頭，“是啊，連天馬網吧都沒了。”
說到天馬網吧，老板突然來了興致。
“那個網吧兩年前就改建了，現在的網吧都改名叫網咖了，換了一個字，貴了五塊錢，不過年輕人追求環境嘛，再加上大學生都有筆記本電腦了，所以天馬就開不下去啦，哪兒跟你們那會一樣，只要是你們五個人在那里玩，網吧天天爆滿，很多人玩不上甚至愿意站在你們身后看著，一看就是一天。”
憶往昔崢嶸歲月總會讓人有萬千感慨，老板似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
他的店在這條街上開了快三十年，看盡了時代的更迭，在他眼里，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走也好，留也好，贏也好，輸也罷，總有峰回路轉的那一天。
所以當他注意到王博的意志消沉，看出了王博眼中的迷茫，就想著勸一勸面前這個年輕人。
“但你們成名之前，有段日子過得也是很苦的，我記得得有近半年的時間吧。”
老板指了指桌子上還冒著熱氣的土豆絲說道：“你們來我店里，就點一份五塊錢的酸辣土豆絲，每個人卻能吃三碗飯，我開店這么久，也只有你們這樣點菜。”
王博尷尬地笑了笑，“是啊，那段時間沒有工作，戰隊戰績又差，日子過得確實很苦。”
“我剛盤下這個店的時候和你們差不多年紀，當時也很辛苦，起早貪黑地干卻賺不到什么錢。”
王博打趣道：“老板我看你頭發也白了，背也坨了，老了不少，是不是生意不好給愁的。”
老板知道王博說得玩笑話，并不介意，卻嘆息了一聲：“唉...是啊，我變老了。其實，你也變老了。”
王博今年才二十六歲，被一個年過半百的人說老，著實讓他有些摸不著頭腦。
老板看著王博的眼睛，表情很認真，“你的眼睛里，已經沒有了當年自信的光芒，有的只是對未來的迷茫和擔憂。”
這句話像一把尖刀，直刺王博內心最深的恐懼，他突然覺得老板說得沒錯，他的確很迷茫，在電競圈混跡了這么久，為的就是那座冠軍。
他明明很渴望，卻發現自己越努力，離那個夢想的距離卻越來越遠，漸漸地，他迷失了方向。
“我在你身上，已經看不到當年的斗志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曾幾何時，王博夜夜做夢都是游戲內的畫面，日日思考都是如何對線打團。
曾幾何時，他能為了一個眼位和隊友爭吵半天，為了一個失誤，獨自加練到半夜。
可現在呢，每日的訓練就跟上班一樣，卡死的時間，卡死的盤數。
他已經多久沒有夢到自己在游戲里大殺四方的暢快場面了？
他已經多久沒有為了細節和隊友據理力爭了？
他不是松懈了，比松懈更可怕的是他已經喪失了對這個游戲的激情。
他不自信，他猶豫，因為他沒拿過世界冠軍，他固執地認為沒有冠軍的加持，說話便沒有了分量，但是當初，他們那幫人，又有誰頭上頂著那個頭銜在隊里發號施令，還不是誰是對的，就聽誰的。
那個曾經天不怕地不怕，來人就干，越挫越勇的王博已經越來越模糊。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個自以為猶有余勇，在場上卻猶豫彷徨的軀殼。
老板話鋒一轉，忽然問道：“你還記得我的兒子么？”
怎么不記得，老板的兒子比王博歲數稍微小一些，以前忙著訓練沒時間出去吃飯，都是他兒子給他們送到網吧里去的。那小子總喜歡跟在王博屁股后面，儼然是個小跟班。
看到王博點頭，老板繼續說道：“我那兒子成績很差，也喜歡玩游戲，有段時間很入迷，那時候他為了打游戲甚至還逃學。”
說到這些，老板語氣卻聽不出一點責怪的意味。
“可能我是被你們的成功感染了，想著孩子既然這么喜歡，是不是也讓他試一試。”
他頓了頓，猛地灌了一杯酒下肚。
“可現實是殘酷的，他遠遠達不到成為職業選手的水平，最終還是放棄了。”
“你知道最讓我心疼的是什么嗎？不是耗費的那些時光和金錢，而是他放棄時，眼睛里深深的迷茫，和你如出一轍的迷茫，他失去了方向，也失去了斗志。”
老板有些動情，王博真怕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趕緊敬了一杯酒讓他緩了緩。
“好在他是個好孩子，很快就想通了，接著就去報名了一家烹飪學校，他說既然讀書不行，電競這條路也走不通，那就老老實實地跟著我干，去學一些對我這小飯館有幫助的東西回來，再想辦法把我這店做大做強。他明白自己沒有那樣的天賦，也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失敗。”
王博安慰著老板，“小劉是個好孩子，他一定能把這間飯館搞得紅紅火火。”
他心里苦笑，“不是應該老板來安慰我么，怎么變成我安慰老板了。”
可老板冷不防“啪”的一聲重重放下了酒杯，直直盯著王博說道：“你不一樣，你有天賦，如果現在想著放棄，那過去的那些失利和低谷，努力與輝煌，豪言同壯志都會變成一個笑話。難道等你將來到了我這歲數再后悔今日沒有做出的改變與怯懦嗎？”
王博不知道老板為什么會突然這么激動，可他句句發自肺腑，讓王博既感動又羞愧。
是啊，他怎么能停滯不前，走到今天，他身上所背負的早已不是他一個人的榮耀，家人、朋友、粉絲都在背后默默支持著他。
王博羨慕那些能披著五星紅旗站在最高領獎臺的人，他無數次夢見自己站在那個地方，又無數次被現實擊碎了幻想。
但現在并沒有到絕望的時候，他們還有機會，一定還有機會！
老板收拾了下心情，對著王博神秘地笑了笑，“帶你去看樣東西。”
4
王博跟著老板上了二樓，二樓就是老板的家，面積不大，十分整潔，對于一個要兼顧著餐館的單身男人來說，很是不容易。
客廳的角落里放著一張電腦桌，桌上的電腦看上去是早已過時的老款。但王博疑惑地看著那臺電腦，又看了看身旁的老板。
“這臺電腦不會是...”
“認出來了？這就是你們當年在天馬網吧用的電腦，這臺是你的。”
王博瞪大了眼睛快步走了過去，十九寸的液晶顯示屏，沒有品牌的主機，雙飛燕的鍵盤鼠標，這一切好像又將王博拉回了過往。
他把手伸到顯示器背面，劃刻的觸感從指間傳了過來，那是他親手刻上去的兩個字。
“冠軍！”
老板笑著說道：“網吧關門的時候，我去和那個老板商量了一下，花了一千多盤下了這臺電腦。”
王博很不解，為什么他要買下這臺已經過時很久的電腦。
老板解釋道：“其實也不是我想買的，是我兒子說，你用過這臺電腦，電腦上有你的印記，等你拿了世界冠軍，這臺電腦就是曾經歷史的見證，它的意義遠高于本身的價值。”
王博輕輕摩挲著顯示器后面的兩個字，沒有說話。
老板按下了啟動鍵，“既然來了，那就玩兩把吧，我想等我兒子回來，我一定能告訴他，這臺電腦的主人，終于拿到了世界冠軍。”
王博有些忐忑地打開游戲，登錄的是老板兒子的賬號，他進入了熱鍵設置，卻驚訝地發現這套熱鍵與他自己使用多年的那套全無二致。
“難道說小劉一直都沿用著我的熱鍵設置？”他開心的回頭，卻發現老板已經悄悄地離開了。
短暫的失神后，王博點下匹配鍵，不到一分鐘，匹配成功，他沒有去看小劉的分段，只是本著娛樂的心態開了把游戲。
一把打完，靠著他的完美發揮，他們隊輕松取得了勝利，看著公屏上隊友對他的吹捧和贊美，王博仿佛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回到了他的體內。
那些無聲的褒獎，一句句地填滿了他已經空洞了很久的內心。
多久沒有人這么夸他了。
王博的臉有點熱，自新隊建隊以來，無數的冷嘲熱諷、陰陽怪氣充斥在各個媒體平臺。
他們的第一場亮相賽就被對手三比零零封。那時候，很多人在他們戰隊官博下留言嘲諷，甚至私信他們指責辱罵。
沒人看好他們，沒人相信他們，惡毒的語言掏空了他心中僅存的那些斗志與信心。
他懷疑自己，厭惡自己，以至于將消極的情緒帶進了訓練室，感染了每一位隊友。
直到現在，王博才意識到，真正讓他這支隊伍面臨崩潰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作為隊員，他沒有全力以赴，始終打得戰戰兢兢；作為前輩，他沒有在失利后擰繩勸慰，鼓勵引導。
他本該把自己的經驗分享給大家，卻在這么要命的時候，選擇了冷眼旁觀，不言一字。
在自責懊惱中，王博繼續了第二把游戲，是個逆風局，可他的實力遠超這一個分數段，在一次次的團戰中帶著隊友扭轉了戰局，翻盤得勝。
游戲結束，長舒了一口氣的王博不知道是因為面前的老電腦還是酒精的作用，心里有團火在燃燒，那久違的感覺，似乎激活了王博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僅僅心境的變化就讓他有了種煥然一新的重生感。
“不能在這里待著...”他心里想道。
“我得快點回去，在這團火熄滅之前回去。”
關上電腦，王博蹭蹭兩三下下了樓梯。
老板正在廚房里擇菜，見王博著急的樣子便問了一嘴，“飯要不要給你打包？”
王博這才想起剛才光顧著喝酒了，飯菜都沒怎么吃。
“不用，我吃完了再走。”
飯菜早已涼透了，王博沒有讓老板起鍋幫他熱熱，一口菜幾口飯，三下五除二吃了個精光。
滿足地打了一個飽嗝，他拿起冠軍酒走進了后廚。
“老板，這酒，我過幾天就來喝。”
老板沒有回頭，但聲音里卻透著欣慰。
“好，到時候我和你一起喝。”
王博掏出手機想把飯錢給結了，老板擺了擺手，“這頓算我請你的，下次再來，帶著你的隊友一起過來。”
猶豫了一下，王博還是開口問道：“您為什么這么盡力地勸導我，為什么要幫我找回自信？”
老板還是沒有回頭，他停下了手里的活，輕輕嘆息：“我也年輕過，也曾有過夢想，但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這么好的運氣，離自己的夢想如此之近。加油小王，不要讓自己的人生留下遺憾。”
王博對著老板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他沒有道謝，他想得到那個頭銜后，帶著冠軍獎杯登門道謝。
夕陽漸落，王博迅速打了輛出租車，街旁霓虹閃爍，宛若一條星光大道，指引著他從夢開始的地方，登上實現夢想的風帆。
5
基地內，教練和幾個隊員在吃晚飯，沒有了往日的歡聲笑語，飯桌上只能聽到夾菜和咀嚼的聲音。
氛圍這么冷淡，教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剛想說兩句話緩和下氣氛。
“砰！”
巨大的關門聲打破沉寂，王博沉著臉走了進來。
教練看他臉色以為他又想說解散隊伍之類的混賬話，趕忙起身。
“王博，你...”
王博抬手打斷了教練，他沉著臉只不過是在想到底該怎么說才能得到隊友的原諒和信任，此時面對著隊友，之前的那些腹稿卻忘得一干二凈。
但他知道他必須說些什么，他必須說些什么來挽救這支接近潰散的隊伍。
“小李，對不起。”
王博誠懇地看著那個差點與他起沖突的隊員。
小李在隊里司職中單，五個隊員中他是最年輕的那個，也是天梯評分最高的那個。
事情是小事，小李的別扭早在教練和他談話的時候就好了。本想著等王博回來好好說兩句，開個玩笑，這件事就翻篇了，他沒想到王博會認認真真地向他道歉。
小李有點措手不及，但反應還是快的。
“不不不，王哥，我知道我們沒打好你很著急，沒什么大不了的，下次干回來就行了。”
王博搖了搖頭，“我們已經沒有幾個下次了...”
聽到這個論調，隊友們的心情又變得沉重起來，不料王博突然轉移了話題，“我記得你們對我當年剛入職業圈的那段歷史還挺感興趣的，反正也沒事，你們邊吃我邊說，就當聽個笑話了。”
幾個隊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王博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不過聽故事總比挨訓強，而且他們也的確很好奇。
隊員來了興趣，王博也不賣關子，直接切入主題。
“你們也知道，我學歷低，沒讀過太多書，職校畢業以后，擺在我面前的只有兩條路，要么，去電子廠，過那種一眼就能看到頭的生活；要么，坐上火車，去大城市找尋屬于我自己的夢想。毫無疑問，我選擇了后者。”
“那會打職業，我是背井離鄉。沒有家里的經濟支持，也沒有工資，用現在的標準看，甚至都不能算是職業。有的只不過是網吧老板許諾的免費上網和對游戲的熱愛。”
“第一支戰隊的人，你們也都認識。我們真的很努力，條件也是真的艱苦。當時三個人擠一張小床，晚飯也就是一人一個五毛錢的包子。”
“每天要訓練到凌晨三點，回宿舍的路上連個路燈都沒有，我以前的宿舍在橋的旁邊，緊挨著一條河，周圍還有兩三米高的護欄圍著。”
說道這兒王博笑了，“那本來是人家夜校的職工宿舍，按時關門的，我們晚上回去那么晚，門早鎖了，想要進去就得翻墻，可我個子不高，跳得也不高，翻墻很吃力，現在回頭想想，要是當初一個不小心沒翻好掉水里，人也許就沒了。”
幾個隊友想笑但沒有發出聲。
“我們另外一名隊友窮得連合租宿舍的錢都沒，晚上睡網吧，吃飯全靠蹭，那個兄弟煙癮還大，但抽不起煙，怎么辦呢，實在忍不住就在半夜偷偷地撿別人丟掉的煙頭抽，一抽就是一個月。”
“有一次，我們為了一個每人一千五百塊獎金的比賽，坐綠皮火車去上海，整整三十五個小時的顛簸，火車上人多，我運氣好，人比較小，在別人位置下面鋪了層報紙正好可以躺進去，唉，躺著可比坐著舒服多了。”
王博的眼里全是追憶，“好在那次結果是好的，贊助公司沒有黑了我們的獎金，得到冠軍后，我直接去百貨大樓把那一千五百塊全花了，那種感覺，真的爽。”
說完，王博喝了口茶，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們覺得我那時候慘么？”
“慘！”大家漸漸收斂起笑意，低著頭說道。
“慘么？我們還不是最慘的，當年那支隊伍試訓的時候，有個兄弟，我們叫他狼頭哥，來參加選拔時穿著筆挺的西裝，我們第一次見穿成這樣來打游戲的，以為是個怪人。”
王博的語氣帶上點唏噓，“后來接觸多了才知道，這個兄弟白天發傳單，晚上訓練，兩個月的集訓我甚至沒見過他洗澡睡覺，可就是這么努力的一個人，最后因為實力不夠，還是被踢了。我想他離開的時候，應該是絕望的，亦或是釋然，總之從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沒聽說過這個人了。”
王博本是低沉的聲音忽然稍稍拉高了些，情緒也有些激動，他直視著隊友，很認真地說道：“我告訴你們這些，不是想要感動你們，不是說我吃過這么多苦就有資格指責你們平時的不努力，人各有志，我不喜歡勉強別人。”
“可讓我最痛心的，是你們明明正處在黃金巔峰期，卻有恃無恐地浪費著自己的天賦。”
他越說聲音越大，“我痛心的不是每月戰隊發給你們的那幾萬塊工資，那個是俱樂部發的，關我屁事。我痛心的是你們慢慢消磨掉的時間和才華，這個世界上多的是像狼頭哥那樣無力達成夢想，默默退出舞臺的人，直到無人問津，無人知曉。”
“而你們，你們是從成百上千人之中脫穎而出的，身上承載的不僅僅是自己的夢想，還有那千千萬萬狼頭哥折戟后的遺憾和期望。”
“電子競技運動員的巔峰期很短，可能只有一兩年，那退役以后呢，電子廠？主播？還是做教練？你歷盡艱辛受盡嘲笑選擇了這個職業，為了什么？難道是為了將來把這段經歷當作笑談告訴你同一條流水線的工友？把每一場比賽都當作最后一場打，那你最耀眼的一刻才是現在！”
教練無辜躺槍，苦笑連連，可他當然不會破壞王博好不容易營造起來的氛圍。
“都說事在人為，不要聽天由命，但這個世界上沒有一件事是你努力就一定會有收獲的。最后還不是要盡人事，聽天命。”
“那失敗了，該怎么辦呢？擺爛？放棄？不！失敗了，就再爬起來！英雄死了，還會復活，不到遺跡坍塌的那一刻，誰敢輕言勝敗！”
“盡人事聽天命最重要的從來都不是聽天命，而是盡人事！高峰不是不可征服，天塹不是不可跨越。但如果我們喪失了堅定信念的勇氣，放下了追逐夢想的努力，天命又憑什么來眷顧你！”
王博的眼眶紅了，“我們最近基本沒怎么贏過，是我們戰術不如別人么？是我們操作達不到水平么？都不是！我們心氣沒了，我們沉淪在了那一把把的失利之中，我們不再團結，不再交流，甚至不再信任彼此。”
小李本來想說些什么，但張了張口沒有說出來。
“這不是你們的錯，這是我的錯，作為前輩，我沒有拿出一個好的態度給你們做榜樣；作為隊友，我沒有把我最珍貴的經驗拿出來和你們分享。作為隊長，我沒有把你們團結起來，帶著你們拿下勝利。”
“這些都是我的錯，我有錯，我就認，就改。脾氣不好我改脾氣，操作不行我練操作，沒什么大不了的。”
“那你們呢？你們知道自己的問題在哪兒嗎？”
隊員們垂著頭，似乎真的在思考。
“你們并不害怕失敗，甚至看淡失敗，你們真正害怕的，是成功！”
這句話說得不明所以，隊員們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不解。
王博繼續說道：“你們都想把事情做好，但無意識中的焦慮卻讓結果適得其反。你們自信，但同時又自卑。”
“你們渴望著成功，但當面臨成功時，卻總是會變得迷茫。你們也渴望機遇，但當機遇到來時，卻選擇自我逃避。”
“你們擔心成功需要付出太多，擔心這些付出會遠超出你們所能承受的范圍。因為要抓住成功的機會，就意味著要付出相當的努力，面對無法預料的變化，并承擔可能失敗的風險。”
“你們一直在害怕...”
隊員們默不作聲，仔細體味著王博說的話。王博并沒有給隊員太多思考的時間。
“你們在害怕什么呢？想把事情做好，就踏踏實實地去做這件事，想得太多當然不能讓你們的注意力集中到比賽里。”
“為什么要迷茫，為什么要逃避呢？如果我們的目標是冠軍，那我們就應該毫不猶豫地把擋在面前的對手一個個地掃落馬下。”
“我們真的付出了很多么？每天只不過接了三支戰隊訓練，其余的時間呢？我們都在干什么？還不是上網、聊天、看動漫？如果我們現在碰巧拿到了冠軍，你們覺得，我們付出的努力配得上這個冠軍嗎？”
“我不想給自己的職業生涯留下遺憾，我也不想讓你們留下遺憾。我想告訴你們，人生最痛苦的，不是失敗，而是在失敗后才驚覺我本可以！”
把想說的話都說了出來，王博輕松了不少。
“我不知道今天說的這些話能不能讓你們振奮起來，你們是我的隊友，也是我的兄弟，我只是不想看著你們這么敷衍頹廢下去，你們可以不為那一萬塊的工資負責，但至少，得對自己負責。”
此時教練站了起來，他以前做過王博的隊友，這個時候更不能讓他獨自承擔所有壓力。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那我也說兩句。”
“其實打成這樣，我有很大的責任，我沒有把你們放在最熟悉的位置上是我這個教練的失職。”
“所以，從明天開始，我要變陣，我知道突然變陣有很大的風險，但是我相信只有這樣，才能把你們的個人能力發揮到最大。”
“小李和小陳的位置不變，仍擔任一二號位，至于三號位...”
他看著王博，“王博，三號位必須由小姜來，他原本就是三號位出身，基本功扎實，打法沉穩，最重要的是擅長抗壓，只要他能扛住局勢，我們后期就能贏，你有沒有意見？”
核心位被頂換做平時王博肯定不愿意，但現在，他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贏。
王博面色如常，“只要能贏，讓我去哪個位置都行。”
“好！我想讓你擔任隊里的五號位。”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王博的臉有些漲紅，但還是咬著牙說了一句，“行。”
教練趕忙解釋，“你對眼位的布置和戰局的判斷遠超常人，但我不能一邊讓你在三號位和對方糾纏，一邊指揮著隊伍，你來打五號位能兼顧控制視野和臨場指揮，最適合不過。”
隊伍里一個胖胖的隊員指著自己問道：“那我來打四？”
“沒錯，小冰你奇思妙想最多，在隊里也最活躍，最重要的，是你敏銳的支援嗅覺，我們隊非常需要一個出其不意的攻堅手，這一點只有你能勝任。”
這個設想在教練腦中已經醞釀了很長時間，他一直沒提出來是顧及王博的自尊心，可王博競技水平的下滑是不爭的事實，與其到時在大賽上一敗涂地，不如趁著現在破而后立。
王博除了一開始心里有些膈應，現在倒也慢慢緩和了下來。
都說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這句話用在電競職業圈里再適合不過。
王博也清楚，這個年紀不退役，他早晚會退到輔助的位置上。但輔助又如何？只要操作意識到位，任何位置都能左右局勢。
見王博同意了，幾位隊友也裝作勉強地答應了下來，能打自己最擅長的位置，他們自然高興。
五個人的關系終于恢復如常，本來是兩天的假期，而少年們從未如此迫切地期待著明天的到來。
6
隊友間沒了隔閡，自然萬事如意。
五人眾志成城，開始朝著世界賽冠軍的目標發起了沖擊。
然而尚未磨合完畢的隊伍又突然調整戰術策略，戰績一開始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但是隊內氛圍與之前相比大有不同。
經過了那一夜王博的慷慨陳詞，隊員們的態度明顯發生了轉變，游戲中積極地溝通交流，訓練后他們認真地回看分析比賽錄像，他們上足了發條，拼命地縮短著與對手的差距。
沒有多久，大家對陣容的理解和英雄的應用更加得心應手，打到酣暢處，他們還會萌生不是我選擇了這個游戲，而是這個游戲選擇了我的想法。
隨著幾人配合越來越默契，練的英雄越來越多，漸漸地，那些所謂的一線強隊與他們對陣時都會有一種我們是不是接錯訓練隊伍了的錯覺。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預先賽如期而至。王博的隊伍因為是才組建的，所以沒能獲得直邀資格，想要打世界賽，他們就得去爭中國區唯一的一張海選門票。
在普遍不被看好的情況下，結果卻令人大跌眼鏡，他們五個人一路根本沒有遇上能和他們抗衡的對手，以未嘗一敗的強者姿態，順利地拿到了那張彌足珍貴的入場券。
可他們并沒有絲毫地放松，反而更加賣力地訓練。應教練和團隊的要求，俱樂部特別提前一個月將他們送往美國，以求能盡早調整時差，適應那里的環境。
該來的終究會來，讓王博期待了整整一年的世界賽終于開始了。
7
世界賽無弱旅，能參加世界賽的隊伍相比預賽顯然高了不止一個檔次。
作為賽會第十二名，正如解說員與論壇預測分析的一樣，他們有驚無險地以小分勝出，殺入淘汰賽，而網站上給出的奪冠概率是讓人心悸的0.37%。
王博全隊心態很好，對這個預測嗤之以鼻。在他們的認知里，勝率這種東西只有0%和100%，而在他們這里只會有100%這一個選項。
比賽如火如荼地進行著，淘汰賽的第一輪，對手是東南亞勁旅，本以為是一場勢均力敵的大戰。但王博他們隊充分發揮了“野路子”的特長，兩戰十個不同的陣容，把對方打得找不著北。
如此輕松地晉級讓他們的心態松懈了下來，結果在第二輪面對賽會頭號種子的時候，不出所料地被二比零橫掃進了敗者組。
敗者組的比賽是殘酷的，這里不再有人藏招，不再有人輕敵，有的只是鉤心斗角和勝者為王敗者寇。
掉入敗者組其實早就在教練的預想中，他們自從預選賽以來走得太順，而過于順利的局面對于一支第一次進入世界賽的隊伍來說未必是件好事。
全隊被這當頭一棒打得清醒了過來，接下來的比賽再不容他們有半點失誤和放松。
幸好在這關鍵時刻，在隊里一直默默無聞的三號位小姜突然爆發，扛著隊伍接連拿下了三場勝利。
連續的爆冷讓官方解說都始料未及，他們隊立刻被冠以了奇跡之隊的稱號。
被叫成什么，王博無所謂，只要不是冠軍，一切都是虛的。
然而隨著一支支中國隊被淘汰，他們儼然已經成為了無數中國玩家最大的驚喜和最后的希望。
敗者組決賽，王博的對手是排名世界第二的北美強隊，這支隊伍在去年就已經拿到了世界賽冠軍，今年，他們為衛冕而來。
北美隊在敗者組親手淘汰了三支中國隊，也被玩家稱為中國隊殺手。在淘汰完第三支中國隊后，更是不可一世地在官網上貼圖對著王博的戰隊叫囂。
“You are next!”
他們有狂的資本，畢竟上一屆比賽，他們就是在決賽中戰勝了中國隊奪走了冠軍。
但電競選手從不畏懼嘲諷，王博冷笑。“正好新仇舊賬一起算，明天就送你們上改簽的飛機！”
幾個月的地獄式訓練在臨近大賽末尾的時刻產生了奇效。當解說和對手絞盡腦汁地猜著他們想要拿的陣容時，他們總會出乎意料地選出各種冷門英雄。
北美隊隊長一邊撓頭一邊翻著戰術本，不禁無力地感嘆翻了個寂寞。
二比零，干脆利落。
賽后，王博戰隊的官網上用最醒目的顏色反諷了一句。
“Next what？”
酣暢淋漓的勝利沒有讓隊員們忘乎所以，反而更加冷靜，因為他們知道，即將面對的是世界第一，是本屆世界賽的大魔王。
在玩家眼里，對手，是神。
既然是神擋住了我們的必經之路，那就由我們把你拉下神壇！
決賽日的場館內，座無虛席，玩家們不再是清一色地支持世界第一，很大一部分轉投了王博他們隊。
畢竟凡人弒神的戲碼現實中并不常見，作為普通人，他們當然希望見證奇跡。
可現實的殘酷在前兩局表現得淋漓盡致，第一局不到二十分鐘，弒神之隊就被對方攻破了遺跡。
第二局，在前中期優勢的情況下，又被對方劣勢翻盤。
bo5的賽制，二比零的落后，原本在淘汰賽氣勢如虹的他們似乎一下子又被打回了原形。
獎杯近在咫尺，但連續兩局的失利卻又把這個幻想變得咫尺天涯。
論壇上哀嚎遍野，一篇篇帖子感嘆著神的強大，也欽佩著噬神者的勇氣。
真正熱愛游戲的玩家與二五仔對著線，而王博戰隊的粉絲只寄希望于他們能從神的手上奪走一場勝利。
或許你與勝利的距離并沒有你想象中的那么遙遠，或許，你與勝利的距離只是你與廁所之間那短短的十米。
令人絕望的局勢并沒有對王博他們產生多少影響，他們依舊信心滿滿，因為在第二局，他們已經察覺到了對方的軟肋。
太過依賴核心的對手在中期補經濟的時期總有一段時間節奏銜接不上，這段時間，便是王博他們的機會。
本來第二局他們很有希望在中期就將對方一波摁死在高地，可惜由于視野的范圍，和還沒完全放開的心態，他們錯過了絕佳的機會。
但他們知道，下一次，對手可就沒那么好的運氣了。
第三把，離上場還有五分鐘，這可能是他們的最后一舞，也可能是傳奇的開端。
教練看幾個年輕隊員不停搓著手，他能感受到隊員們風輕云淡下的沉重壓力，作為教練，除了在訓練時給予建議和指導，臨場鼓勵也同樣重要。
略微思考了一番，教練像是做了一個決定，他把隊員召集到身邊，大家圍成一圈，臉貼著臉，肩并著肩。
“能走到今天這一步，你們不但打出了風采，也創造了歷史，我們付出了全部，傾盡了所有，說實話，已經沒有什么可遺憾的了。”
“所以我覺得，現在正是你們放飛自我的時刻。接下來的比賽，我不會再幫你們去權衡陣容，一切都由你們自己做主，想玩什么，就玩什么。”
“去他的英雄相克，我不想再用陣容來束縛你們。”
“去他的訓練，去他的操作，這些東西都不用再去想，因為早已深深地刻在了你們的靈魂中。”
他緊緊攬著身邊的隊員，“我要你們真正去享受這個游戲，就像你們第一次接觸到一樣，我要你們忘記所有，然后打出屬于你們自己的節奏，勝利的節奏。”
“兄弟們，其實俱樂部最初的目標只是進入八強而已，我一直沒告訴你們，因為看著你們瘋狂地訓練，專注的比賽態度，不畏懼任何對手的勇氣和韌性，我說不出口。”
“但我要告訴你們，你們已經完美地完成了目標，接下來，就是追夢的時候了！”
教練大手一揮，指著不遠處閃閃發光的冠軍獎杯。
“去搶過來！獎杯就在那里，對手手握三個賽點不會輕易放手，所以我要你們去搶過來！聽清楚了嗎？我要你們去搶過來！記住！只要王博沒打出gg，我們就還有希望！”
隊員們跟打了雞血一般，一個個眼冒紅光，他們將手疊在了一起，嘶聲怒吼。
“123，搶過來！”
教練把準備上場的王博拉到了一旁，悄聲在他耳邊說道：“我告訴你，只要城不倒，你不許給我打gg！要是覺得累，就去廁所洗把臉。”
王博在職業圈被稱為鐵人，單論熬夜，沒人能熬得過他，他也從不用洗臉來振奮精神。
但這次，不知道為什么，王博鬼使神差地去廁所洗了把臉，而后神采奕奕地帶領隊友走進了隔音間。
正如他們所預料的，上盤的險些失利讓對手打法有些保守，王博看準時機，在己方英雄的強勢期屢屢殺人拿塔，順利地將對手推平。
得勝一局給全隊打了針強心劑，他們證明了，對方并非不可戰勝。
徹底放開了手腳的小伙子們在第四把以快節奏陣容打得對方暈頭轉向，同樣以不到二十分鐘的時間結束戰斗，還以顏色。
風向變了，從觀眾到解說臺，從論壇到貼吧，玩家尖叫著，歡呼著，贊嘆著，就像他們已經獲得了冠軍一樣。
可王博他們很清楚，眼下的歡呼都是過眼云煙，只要拿不到那個冠軍，一切都會煙消云散，沒有意義。
決戰的時刻到了，對手的慌張在ban/pick上盡顯無遺，他們居然放出了王博的冠名英雄，而王博他們隊則拿到了最擅長的體系，全球流。
對方雖然也拿出了一套兇悍的打架陣容，但只要他們能撐到后期，核心戰力帶來的差距就會越來越大。
比賽開始，對手畢竟是世界第一，心態雖崩但底蘊仍在，前二十分鐘王博他們被打出了21-8的人頭比，且對方一名英雄已然超神。
勝利的天平似乎在向著另一邊傾斜，不過，除去擊殺助攻這些華麗的數據，王博這一邊的經濟卻死死地咬住了對方，經濟經驗差一度保持在兩千左右。
王博有條不紊地指揮著隊友，一面帶著四號位去排眼打信息，一面提醒著核心去安全路打錢發育，絲毫沒有因為人頭的大幅落后而慌張。。
他專注到了極致，眼前的地圖映射到腦海里，仿佛此刻他就身在地圖之中，每一條線，每一片野區如同會呼吸一般，既現實，又夢幻。
不僅是他，隊員們都有這樣的感覺，地圖在他們腦中活了過來，低語著，呢喃著，告訴著他們哪條線是安全的，哪一條線又充滿了危機。
他們見招拆招，游走伏擊，明明是對方的強勢期，卻防得滴水不漏，讓對手苦不堪言。
直到后期大喊一聲，“我成型了！”
這句話徹底吹響了反攻的號角。
大后期成型的情況下，他們一掃頹勢，在戰場上無不披靡，硬生生連追了四波團戰，徹底把前期的劣勢完全扳了回來。
在一波完美的團戰后，五人終于順利推掉了中路高地。
他們本來想退，可不知誰大喊了一聲，“他們核心出來收線了！別退！殺他！”
回馬槍！五個人齊進退，所有的技能都交在了對方這個剛剛復活著急頂線的核心身上。
“Welcome back and goodbye！”
外國解說員激動得跳了起來大喊。
觀眾沸騰了，場面有些失控，足以掀掉房頂的尖叫聲響徹整個場館。所有人都在等，等待新王的登基。
齊心協力擊殺了核心后，對手再無翻身之力，只堅持了兩分鐘，面如死灰地打出了“gg”。
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王博摘下耳機，即使在隔音房里他也能聽到場館內的山呼海嘯。
五個人互相看了一眼，說了句“nice”便神情如常地走了出去。
外面的呼喊聲很大，震耳欲聾，但五個人并沒有被影響到，一邊走，還一邊討論著戰術。
“下一把出個肉系沖臉核怎么樣？這個套路我沒見什么人玩過，對面肯定想不到。”
“我覺得可以，我選個強控爆發，只要能搶到先手，團戰隨便打。”
“行，那我拿個打架中單六級開始就游走，只要中路打出優勢，滾出雪球，后期能壓制得對面出不了門。”
......
他們沒有去另一邊的隔音房握手，哪怕對手已經在隔音房外等候，而是徑直走向了隊員通道另一頭的休息室。
教練有些錯愕地看著他們，對著他們喊道：“你們在干什么？比賽結束了，去和對手握手啊！”
還沉浸在游戲中的王博定在了原地，呆呆地看著不遠處的教練，他沒有狂喜，沒有高呼，有的只是高壓之后的松弛。
身邊的隊員也都如夢初醒，張大了嘴巴，一臉不可置信。
意識到他們打完了全部的比賽，王博撓了撓腦袋，看著教練，“老張，沒打夠啊...”
明明贏了，但他聲音里竟會帶著遺憾。
其實，王博已經精疲力盡，只是求勝的意志讓他如此專注地堅持到了現在。
身旁的隊友后知后覺，拉住了王博的胳膊使勁地甩了起來。“王哥，我們贏了？我們贏了！”
王博看著擺放在賽場中央的獎杯，傻笑了起來，可笑著笑著，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淌。
教練看到王博流淚，自己鼻子也是一酸，他們真的做到了，他們也絕對配得上這個冠軍！
簡單的握手環節后，目送完對手黯然離場，王博當先登上領獎臺。
主持人遞來了獎杯，王博手心全是汗，緊張到身體都在顫抖。
“這是夢么？這不是夢！”
他等這一刻等了太久了。
緊緊擁抱著獎杯，他似乎想把獎杯揉進身體里，留下一個永不磨滅的印記。
所以在主持人遞來話筒時，王博連他的問題都沒有聽清。
教練在他耳邊瘋狂地提醒，“他問你拿了冠軍感覺怎么樣，別愣著，快說啊！”
可王博嘴里只大聲地蹦出了一個字。
“爽！”
主持人等了半天就等來這一個字，笑臉有些尷尬，隨即又把話筒往王博那兒推了推，示意他多說幾句。
王博重重呼吸了幾口，但思維依然很混亂，“我...我想先感謝一直默默支持著我們的粉絲和玩家， 有了你們的支持，我們在前進的道路上不再孤單。”
“我也要感謝我的隊友，是你們的努力，讓夢想最終照進了現實。”
“這一年我們真的很難，可在我一度想要放棄的時候，有人告訴我，不要讓將來的自己后悔今日沒有做出的改變與怯懦。”
“我也想告訴千千萬萬的人，不論你在做什么工作，不論你年齡多大，如果有未盡的夢想，一定要努力嘗試一次，因為你可能不知道，你與夢想的距離也許沒有你想象得那么遙遠。”
當被問及得到冠軍后想做些什么時，王博輕松一笑。
“我想歇一歇，我欠了別人一句道謝，有些朋友我想見一見，還有一口擱置了六年的老酒，是時候去嘗一嘗了...”
大賽完美落幕，今夜無人入眠。
8
一周后。
王博坐在飯館唯一的一間包廂里，他剛回國便宣布了退役，并坦言自己年齡太大，該給崛起的后輩們讓路了。
至于退役之后想做些什么，他給出的答案是，直播。
包廂很寬敞，圓桌很大，十個人圍坐在桌子旁，桌子的中央放著一瓶只剩了一個底的白酒。
看著眼前的這些老友，王博感慨萬千，但不知該說些什么作為開場。
許久，一個頭大身寬的男人打破了沉默。
“我們幾個在上海租了套房子，打算成立一支十個人的老年戰隊，現在還差一個..."
他舉起酒杯，"老王，是時候來聊一聊‘O1dboy’了。”
王博把酒一飲而盡，使勁搓了搓臉，再抬頭時，囅然而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