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玄機
楊玄機的府邸大門看上其記不起眼,且離禁宮比較遠,大門不甚宏闊,外人看來如同一般富商的宅第。進了大門之后,這才發現別有洞天,亭臺樓閣,水榭華臺,比牟王公。
? 黃昏張燈之后,楊玄機在內殿進膳,二子分列兩側相配。跟隨他多年的心腹太監楊保在他面前擱放一個幾案。兩個小太監端著兩個食盒上來,打開食盒,三疊疏食、一小碗米飯、一小碗銀耳湯,一副銀箸擺下。隨后,楊保和小太監退到殿外。
? 楊玄機舉箸便吃。大假子楊復恭常在他吃飯時伺候,因而不覺奇怪;楊復仁則頭一遭,臉上不覺露出疑惑之色。中尉府那些稍有權勢的太監飲食皆極為奢侈,食必方丈,一旁伺候的奴仆眾多,常去教坊司或勾欄叫歌妓來歌舞。至于王策時,天下山珍海味最先到他的府里,更是極盡豪奢。因此這些人大多吃得身體肥胖,肚皮滾圓,一臉橫肉,言語舉止飛揚跋扈。楊玄機則不然,身材頎長,性深沉,喜怒不幸于色。若是頜下添上三綹長髯,看去就像一個修為高深的飽學翰林學士。因此在宦官中威望極高,朝中文武多愿與他親近。楊玄機一眼便洞穿楊復仁心思。當即放下銀箸,淡淡一笑:我飲食素來清淡,上了幾歲年紀,若逐日厚味,身體肥大,如何吃得消呢,物滿則溢,盈不可久。得志時需抑制自己欲望。
楊復仁趕緊點頭:父親教訓的是。
楊復恭補充道:父親任王中尉出風頭,凡事不與他爭,然而事多照父親之意執行。
楊復仁:孩兒愚鈍,唐王及左右心腹連夜出城,為何不追,縱不殺之,留之京城,難成大患。
楊復恭道:潼關守將乃唐王舊將,若緊逼則必反,魯王繼位,名不正言不順,諸道懷異心者頗多,響應者必眾,若聚師京師,必然血戰。是以緩圖, 虛加其位,則其謀必緩。
? 楊玄機道:你知其一不知其二,楊氏自太祖后,子孫皆多謀寡斷,雄猜多疑,唐王雖占據膏腴之地不能為也,吳越將帥多出我門下,唐王欲籠絡一二或可也,叫他們全都歸附,恐非易事。雖然江南錢糧轉運不能斷,斷則京師久必生內亂。因此等朝臣議息之時,復恭你去給我統轄江南兼轉運使,勿使京城有潰泛。
楊復恭施禮稱是:又稟道,王中尉叫左軍封閉京城九門,說是要在城內大索蕭遠寧之黨羽。
? 楊玄機笑笑:這種事就叫他去做吧。蕭遠寧做事慎密,豈能叫他現在捉到同黨,不過借機敲剝長安富人。不過,咱們一味隱在幕后亦為不妥,復仁,監斬蕭遠寧一族,你去當這個差吧。
楊復仁叉手施禮:諾,保管萬萬無一失。
楊復恭又道:昨與王建功夜飲,他說王中尉深惱父親執意不殺李光庭。
楊玄機:你兩個且記著,凡事不可以私怨害大事。王中尉偏狹,豈能因私怨報復李光庭。李光庭資格隆重,文臣領袖,夏之柱石,殺之則文臣失望,勢必與我等如水火,若夏國傾滅,我輩權勢何由而附。天下州府多事,曹州民變,聚眾數萬,勢如燎原,兩河泛濫,沿途州府難民甚多,若不及時救撫,則必生變亂。幽并邊地、蜀越之遠境,蠻夷時常越境殺掠。國事日蹙,若朝中沒有幾個老成練達的朝臣處置,夏國傾覆在即,我輩難逃一劫。李光庭忠心為主,為夏盡力亦是為我等盡力。明日我進宮,奏明官家,加封李光庭,獨任丞相,軍國之事皆由其議論而后定。
? 兩假子連忙叉手:父親深謀遠慮,孩兒受教非淺。
說話間,楊保走上來回稟:主公,王中尉管家來送信,夜來請主公到他府上略坐,有魚龍雜耍和西域歌妓。
楊玄機道:就說我身體有恙,不便前去。
楊保稱是,又稟:田元照查抄太子府及蕭府,有禮單呈上來,說比從袖子中拿出來呈上去,楊玄機也沒細看,就管家手里掃了幾眼。
? ? 看著楊復恭、楊復仁道:田元照頗有心機,急于操持權柄,但擋其路者必設計除之,他離人主最近,如同手握太阿之劍,銳不可當。因此,旦有時相商,多從之,靜觀其變。
? 楊復仁不解:亦父親之威望,何懼于他,況且宮中多我們耳目
? 楊復恭笑道:二弟不知,父親忍得,王中尉可忍不得。鷸蚌相爭….
? 楊玄機不置可否,對楊保說:對他說教他拿回去,就說我賞給他了。
? 楊保稱是,楊玄機眼睛一亮:蕭府寶刀一把,不留他一物亦令他生疑,就叫他把寶刀送過來,想蕭候征戰半生,必是好刀,復仁你乃右軍第一勇士,就拿去征殺吧
? 楊復仁叉手:多謝父親大人。
? 楊玄機略略吃了幾口,便放下碗筷,不吃了,楊保便知他不吃了,便退到殿外,叫小太監進去收拾整理。
楊復恭叉手道:父親若無吩咐,我和二弟便告退。
楊玄機點頭:你們回吧,明日為父入宮,奏明給禁軍皆加一月軍餉作為獎賞。
兩人自然喜歡。
等兩人腳步遠去,楊玄機站起來,從袖內拿出一張極舊殘破得紙張放在燈下細細地看。看了半晌,小心翼翼地疊起來,藏在袖內。楊玄機皺著眉頭,喃喃道:缺掉得這位藥又是什么呢。
? 楊玄機步出內庭,信步往花園去,月光皎潔,不打燈也甚為明亮,兩個小太監大約是童心未眠,跑到池中戲水。猛然看見他來,頓時嚇得呆若木雞。楊玄機笑道:我不罰你,別叫管家看到。小太監慌忙爬上岸,趴地上叩了三個頭,地上拖了一地的水跡。
楊玄機喟然嘆息:我若不入宮,孫子也怕跟他們一般大,正是頑劣的時候。正想著,后面楊保急急忙忙打著燈跑來:主公,如何自己出來了。楊玄機道:花園乃隱秘之所,日后非我之令,外人不得入內。
楊保道:剛入府的小太監,趁護衛不備,從狗洞鉆進來,我即可將其處死。
楊玄機擺擺手:我今日惻隱心起
楊保在前面引路,走到樹木掩映處,一座隱秘的宅院,院門高亮丈,院門崗哨森嚴,站崗的士卒看了他們,叉手施禮。
楊玄機步入院內,當中一個大火爐,火爐里木柴燒得旺旺的,吳南柯靠在一張竹榻上,抓耳撓腮,一個須發皆白,身著粗衣的老奴蹲著一邊搗藥。楊玄機徑直走到吳南柯面前,吳南柯立刻跳起來,慌忙要拜。楊玄機擺擺手,問:第一味藥配的如何?若明天再配不出來,我便令人把你投入火中。
吳南柯笑道:恩主但放心,·第一位藥已成,阿呆正在搗藥,我夜來讓他嘗藥看看藥性如何。
楊玄機:不愧是嶺南神醫之子。扭頭把蹲在地上的老奴看了看,后者渾然不以為意,目光呆滯,漠然地坐著自己的事情。
楊玄機問:此人如何?
吳南柯:藥侵入其腦,記不起任何前事
楊玄機點點頭:便是記起又能如何。我明日來告訴你第二味藥。說著往便走
吳南柯朝地老奴喊道:阿呆,伺候大爺喝酒去
黃棠
黃棠三十許,身高八尺,燕頷虎須,二目如燈,到京城便在安興坊買下一處宏闊的宅邸,前主人是個中尉府的太監,打權貴的落魄子弟處不知用何手段弄來的。傳聞夜來常有啼號之聲,人說是鬼怪作祟,故太監不得安神,急于外賣。黃棠想,我何懼鬼怪,便購入,跟親隨幾個住下。過不多久,便與各道進京待考的舉子熟捻,逐日斗雞走狗,或混跡酒肆勾欄,極少講經論道,某日或聯詩句,粗俗不堪,皆市井俗語。黃棠性豪闊,一擲千金,文武雙全,很快便成為舉子、太學生的班頭。 應試前數日,跟他一起廝混的舉子提醒他找尋門路,太監或京城大佬,黃棠自思,錢財我不缺,與此等應試舉子相較,如朗月對燭火,若再尋門路,非好漢也。因此并不以為意。放榜當日,名落孫山,平素那些句讀不分舉子巋然高中了。 少不得同輩點撥他,叫他趁早多尋門路,下年恩科自然高中。黃棠想,京中文臣多貪鄙無能,不過仰閹黨鼻息,既無守節之氣,又無謀事之能,何必與他們為伍,我自小弓馬嫻熟,熟讀兵書,何不到神武軍中尋個出身,他日到疆場真刀真槍博得一個出身。禁軍中不少是富家弟子,黃棠舍得花錢,于是不久便與禁軍軍校往來,廝混熟捻之后,見他們素日并不如何演練,逐日飽食淫樂,不思進取,黃棠深失所望。左軍軍校受他錢財多,遂把他薦給王建功,王建功見他武藝精熟,語言豁達,有意把他薦給王策時。
王建功說:我弟若得王中尉歡心,必收為假子,一步登天。同門九人,除我之外,皆外放為邊帥,金錢美人享之不盡。
黃棠心想:我平素雖不拘小節,然,賣祖宗以求榮,豈是大丈夫所為。臉上不覺露出不屑之色。忙叉手施禮:深謝王將軍栽培,改變姓名滋事甚大,須得與家父商議再做決定。
王建功覺察出來,以為黃棠內心瞧不起他,深以為恨,當眾不便發作,等酒宴散去,吩咐手下將校,以后不得再帶此人前來。
黃棠回府之后,也覺得不對,欲找相熟的軍校打聽內情,都避著他。過了幾個月,有交厚的軍校才偷偷告訴他內情,讓他多加小心。
回府郁郁不歡,連日不出,閑來無事未免就想起軍國之事。他思量,我父親不叫我與尚讓往來,以為其人傾險,好犯上作亂,易至災禍。然細細想來,再京城游歷兩年,所識文武眾多,皆蠅營狗茍逐利之輩,無一謀國之忠,至于州府官吏,皆貪贓枉法,視百姓如草芥。天下憤怨,人心思亂非止一日。楊夏豈能長久?
正巧家人從曹城趕到,叫他速回,黃棠心想,再來京城就不知何年了,宅邸變賣卻好,禁中交厚的幾個有人正欲置產,不如轉手與他。于是差親隨去想請,約了夜里去西市最有名的胡姬酒家飲樂。
胡姬酒家燭光搖影,滿已滿座,當中空出一地,華麗的地毯上,一個中年胡人在一側打著手鼓,兩個年輕靚麗的胡姬光著腳踩在地毯上,隨著節拍胡舞,身形盈動,面容生動,目光流轉,顧盼生輝。隨著鼓點越發激烈,鼓著搖收、嗔目,抖肩,舞者則旋轉起來,裙裾上下翻飛,身體似陀螺越轉越快,隨著鼓點嘎然而止,兩人陡然收住,穩穩站定。滿足喝彩起來,浮浪子弟爭著獻金。黃棠和七八個校尉正中位置。一個校尉笑道:聽鮑大娘說,這兩雛昨天才來,今夜不知教誰嘗著鮮。鮑大娘乃是酒肆老板。
黃棠笑道:兄弟若喜歡,我去喚鮑大娘來 ,且叫她兩個今夜都伺候你
這個校尉心里喜歡:豈敢叫兄弟破費。
正說著話,只聽靠門口角落處發出一陣狂笑,滿座之人扭頭看去,卻見坐上兩個漢子,衣袍敝舊,一個雄壯,虬髯,一個瘦高,披發,腰間皆配著一把樣式古怪的刀,把長、黑鞘、刀寬。兩個漢字用帶著北方口音的胡語跟鮑大娘說笑。
說了幾句鮑大娘招呼兩個跳舞的胡姬過去陪話,給兩個漢字斟酒。
? 禁軍校尉看吧,怒從心頭起:哪里來的窮酸野漢,敢在這里撒潑。當下趁著酒勁便過去,鮑大娘見他來得猛,用生硬的漢語說:陸將軍..稍等就去你那里。陸校尉把她推一邊,奔漢子一拳打去。漢子坐著沒動,待拳頭過來,略一偏頭讓過,伸手略一推,陸校尉跌出一丈開外,跟在后面的同伴忙托著,皆往后退了好幾步。
? 陸校尉當眾丟丑大怒,沖同伙道:速去調遣一隊士兵來,將這兩個賊人捆到詔獄。
? 店內一陣慌亂,都圍過來看熱鬧。兩個漢子卻旁若無人喝酒,瘦得笑道:四哥,都說禁軍糧晌優厚,他軍望塵莫及,不想如此不堪。
? 雄壯者大笑:此等多富人子弟,但知欺辱窮困百姓。叫他們臨敵,望風而潰。視他們若無物。
? 陸校尉蹭地拔出刀來,黃棠一眼便開出此二人來歷不俗,身懷絕藝。當即擋在當中勸解:兄弟且回,看黃某薄面,今夜且休。陸校尉哪里肯依,一把推開黃棠:你是何人,敢與大爺稱兄道弟,今夜叫他知道右軍陸校尉是何等人物。
正紛亂間,一個士兵氣喘吁吁的跑來,見陸校尉便喊:王將軍有令。陸校尉渾身一震,士卒過去趴在他耳邊嘀嘀咕咕說了幾句。這陸校尉邊顏色更變,把刀歸鞘,沖同伙一揮手,慌慌張張地跑出酒家。
? 黃棠沖兩個一拱手:兩位兄長好武藝!在下曹州黃棠,家父曾在幽州為牙將。雄壯者笑道:黃兄如何與此等閹當豬狗廝混。
? 黃棠笑道:欲從禁軍中尋覓一兩個男兒英雄,故與之虛與委蛇。
高瘦者問:尋到沒有
黃棠道:禁軍沒處尋,不想今夜卻尋到。
? 雄壯者拱手笑:在下孟楷,指了指對面:此人溫齊。老兄若棄,且一起飲酒。
我兩個都是幽州軍校,奉將軍所差來兵部、戶部催要糧餉。
溫齊道:幽州將士半年無糧無響,若是它軍,早已兵變,只好向幽州百姓征糧勉力維持。我兩個來京一月有余,只見著兵部一個小吏,見不著其他文武。把盤纏都花光了,
? 孟楷道:咱幽州又無奏辦處,無處安身,差一點要乞食京城了。
? 黃棠道:如今軍國大事都又中尉府閹黨首領把持,他兩個不發話,誰敢做主。
? 孟楷笑道:我幽州將士視此等如糞土。天下兵馬十三道,獨幽州無監軍。中尉視我等為肉中刺,然不敢不用,我雷家軍馬若退,北境誰人能守,疏勒各部,康延雄兵即刻南掠。
? 黃棠對雷家軍不甚了了,但也覺得甚是欽佩,當即舉杯:黃某不才,幸遇兩位英雄。
溫齊笑道:我兩個不是能吃苦的人,太監府邸皆豪奢,夜半我們便去,碰著值錢的便拿出來。
孟楷嘆道:權貴皆無謀國遠略,閹豎只圖一己之私,國運豈能長久?孟楷指了指正在忙碌的胡人:邊地動靜,諸胡部落皆知,京師疏勒、康延等國間諜極多,方才胡人婆娘何以懼我,我一眼看出其并非西域胡,乃疏勒薛延部胡。軍國機密蓋多由朝中文武及閹黨泄露,邊城將士血戰無功。
黃棠道:方才禁軍校尉慌張而回,必有大事。
正說著,溫齊一直盯著胡人男女看。只見一個胡人從外面匆匆進來,走到鮑大娘耳邊耳語幾句。
孟楷問:他說什么
溫齊道:他說從太監哪里得道消息,宮內大變,中尉擁戴魯王登基了。
? ? ? ? ? ? 智正禪師
? 田元詔正在報國寺方丈室喝茶。執事僧見這位新貴到來,極為殷勤,噓寒問暖。把他引到方丈室待茶:老方丈正在做功課,待小僧去通稟一聲。田元照慌忙擺手:休要打攪,咱候著就是了。報國寺原是太監們捐資所建,為太皇太后祈福,因此建造的極為奢華。大殿內的三世佛用去黃金百余斤。十年前把五臺山著名的智正禪師請來主持,香火旺盛,權貴施舍不斷,老和尚亦時常出入權貴之門,虛與委蛇,極為練達。今日田元照卻是滿腹心事,執事僧坐在一傍相陪,見他心不在焉,頗為尷尬,一時不知說甚是好。
? 田元照覺擦出來,對他雙手合十:師傅不必相陪,請自便。
? 執行僧忙站起來,對著田元照,雙丈合十,:阿彌陀佛,田檀越耐坐,方丈功課一畢,小僧即刻請來相見。說畢,慢慢退到門口轉身離去。
田元照望著對面墻壁掛著的楹聯發呆
? ? ? 問一聲汝今何處去
? ? ? 望三思何日君再來
田元照不覺一呆,咱咱今往何處去,咱項上人頭能不能保得住。
原來田元照發跡之后,言行舉止不覺傲慢許多,中尉府內的資歷必他更深的太監們漸生不滿,心懷忌恨。他眼里有只有王、楊兩個中尉。抄家太子府、蕭府雖遭天下之人憤怨,然財貨甚多,說是入官,太監們誰不清楚,田元照私吞只怕少不。京城慣于攀附之早給他送來宅邸美姬,蓋過有權勢的老太監們。 他給楊玄機送的禮被退回了,于是他頗為心安理得地運到自己的新宅邸。
這日夜間,王府私宴,照例是只有有權勢的太監才能入座的。田元照頭一次忝列期間,不覺意氣昂昂。飲酒中,左右太監故意把他冷落,不與其交一言。田元照臉上若無其事,心里發狠:用不了多久,就叫你等到咱府門口列隊求見。
王府建有戲臺,頭一個雜耍戲,兩個小猴兒爬高躥跳,弄了戲法,端出來一盤仙桃,齊聲唱了一些吉祥話。無非是哄老太監高興。田元照看去,老太監坐在正在,左右心腹之人想陪著,肥腫的臉上泛著紅光,十分高興。第二個是一個中年胡人帶著兩個深目高鼻的胡姬胡舞,旋轉如飛,老太監看的高興,吩咐夜間便留在府內伺候。田元照當然知道,雖是玉體橫陳在眼前,無根之人,無非一飽眼福,二來摸揉掐咬,不知老太監又有何術御女。第三個是個遮面琵琶女,傳聞天下琵琶第一手,若有能解其音律者,去掉面紗以身相委,由洛州刺史差人進獻。太監多好音律雜戲,精通者頗為不少。田元照便是此中高手,因此頗為期待。戲間,王策時身邊太監過來喚他:中尉有請。田元照慌忙跟著過去,到近前,躬身施禮:元照參見爺爺。
王策時身邊王建功目光灼灼看著他,似防他行刺一般
王策時點點頭,突然問道:元照,近來好生威風,你在宮內伴君左右 ,回頭替咱討下一旨來,教咱致仕安享晚年。
田園照聽罷慌忙跪下叩頭:元照不敢!元照豈敢忘恩
王策時哼了一聲:忘了也不打緊,咱也學楊中尉把禮品退給你吧
田元照啪啪啪左右開弓連掌自己十幾個嘴巴,嘴角流血。王策時看著擺了擺手,道:算了,又不是甚么大事。不過你也記著,今夜能入座的這些人,哪個不是熬了二十幾年才有今天。元照,你可得牢牢記住你是憑什么方有今日的。
田元照慌忙又叩了三個響頭:元照銘記在心。站起來沖左右躬身施禮:元照有眼無珠,請諸位叔叔們饒恕!
王策時擺擺手:算了,回去歇著吧。
田元照如逢大赦,狼狽而出,身后琵琶聲響起。
田元照回到府中,將一腔怒火傾瀉于待妾之身,令其脫光,撲上去又掐又咬,女人尖叫連聲,涕淚漣漣。折騰半日,田元照漸平復,這才作罷,由她服侍睡下,一覺醒來,睜眼一看,待妾入小獸一般可憐巴巴蜷縮再身邊,滿頭的秀卻被絞斷,散落一地。田元照一腳把她踢醒:賤人,如何將自己頭發剪去。待妾一臉委屈,伸手一模頭發,也是大驚:家主在上,奴婢豈敢,定是熟睡時有人進來剪去。田元照一骨碌爬起來,召集奴仆等眾人,大罵:夜里哪個狗奴才潛入我寢室。奴仆紛紛搖頭:借俺們一個膽子也不敢。問門戶,都說關得甚緊。
田園照心里清楚,定是老太監差刺客前來警告他,當即汗毛森森,倒吸一口涼氣。
不多時,老方丈才從容而至。田元照恍然若醒,慌忙跪下施禮:園照參見恩師。智正虛抬手叫他起來。
原來田元照雖沒有剃度為僧,對智正卻極為敬重,視作師傅。智正八十余歲,須眉浩然,面目慈祥,偶爾雙目精芒四射,身著袈裟,腳蹬芒鞋。
當下分賓主落座。
智正望著田元照:元照,你事務繁忙,如何有空來此?田元照不是其本名,卻是老和尚取得。
田元照:弟子心中惶惑,請恩師解拆
智正捻然一笑:高處寒涼,你乍起如何受得
田元照:請恩師指點迷途
智正:佛語有云:無色無相,無嗔無狂。
田元照:弟子命在須臾,請恩師救我,恩師跟王中尉也親近,就替弟子美言幾句吧。
智正臉色一沉:元照,守正則正。不必擔心,你資淺新進,必然遭嫉,固本則守正。
一句話醍醐灌頂,老和尚叫他緊緊守著皇帝,其余都可以退讓,忍已待時。田元照雙手合十:恩師教誨,弟子茅塞頓開。
? 智正站起來:如此你回去吧,為師不便留你。
? 田元照起身告辭,走出方丈室,
老和尚一直望著他離去,目中精芒一閃而過。
? ? ? ? ? ? ? ? 監斬
楊復仁在寢帳反復把玩新得寶刀。刀長四尺有余,刀寬三寸余,背厚身沉,一道血槽直插到底。刃如新發,冷森森,寒光閃閃。刀身靠刀把處刻著一個雷子。他一手掂著,一手手指輕彈刀身,發出龍吟虎嘯之聲。楊復仁心想,此刀隨蕭侯征戰多年,必飲血無數。手上用力,輕輕一點,嗤地發出破風之聲。楊復仁少在軍中,勇健非常,不似一般禁軍將領沒歷沙場。他于各鎮征戰十余載,六年前被監軍太監薦與楊玄機。與所以軍中勇士一樣,得到一把雷霆寶刀夢寐以求。相傳此刀只有十六把,雷家軍最精銳的雷霆十六騎人佩一刀。楊復仁提刀至帳外,月光皎潔。他身形一沉,刀隨身轉,霍然出招,勢如奔雷。越舞越迅疾,寒光點點,人刀合一。舞畢,收刀歸鞘,回到帳內沉思。
楊復仁在京沒有宅邸,只在軍中安身,平素治軍嚴整,常如臨敵,擅撫士卒,所得賞賜皆分賜麾下,于是士卒敬畏而樂用。禁軍堪戰之旅首推其軍。
楊復仁撫刀身如扶所愛之人,良久嘆息道:恨不早生數十年。心腹親兵趙凜進:將軍,詔獄不去也罷,免中尉生疑。
楊復仁知親兵所指,擔心楊玄機生疑。雖則更改姓名,拜入楊門二年余,然要得到更大的信任,非經過重重考驗不可。監斬蕭門即是,天下人誰人不罵他是閹黨爪牙。楊玄機擇假子極為挑剔,與王策時和其他老太監不同。楊門假子只有楊復恭和他。楊復恭久隨楊玄機,深得信任。
楊復仁還刀歸鞘回道:我得蕭家祖傳寶刀,若臨刑不去看他,于心不安。
想來,中尉也不致責怪。
趙凜不敢多說,當下兩個出營房到詔獄。所謂詔獄,乃太監以皇命所建監獄。繞開刑部大理寺可任意拿人,在此鍛煉成獄,刑殺皆自老太監之意。京城百姓皆知,一入詔獄,九死一生。
楊復仁乃禁軍大紅人,獄吏自是不敢阻擋,引到監牢,但聞一片鬼哭狼嚎之聲,一間間監牢里面,一兩個太監指揮獄卒拷打犯人,或剝了衣服倒懸,以醋灌鼻,或做了一個鐵床,密布尖刺,倒拖犯人雙足,從鐵床上拖過去,血肉倒掛在尖刺之上。楊復仁便知太監們污他們為蕭家黨羽,嚴刑拷打,實則多為城中富商。蕭遠寧父子四人鎖在最里的死囚牢房,兩扇沉重的大門打開之后,再監于一個大鐵籠里,用鐵鏈鎖得牢牢的。縱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濟于事。太監們本欲在臨刑之前嚴刑將他們拷打。不想外面射進一箭,箭上綁著一紙,寫得是:今日蕭氏父子動刑,明日必刺刑者。
太監、獄卒見了,誰敢亂動,反倒貼錢給他買酒食。
獄卒把門打開,楊復仁讓趙凜和獄卒在外候著,走近鐵欄前。
? 蕭遠寧見他頗為意外:中尉差你前來逼供否?
楊復仁近前叉手施禮:非也,中尉委任我監斬,故特意來看望將軍。
? 兩個平素雖往來不多,彼此頗通心意。蕭遠寧視他作禁軍中為數不多的知兵識兵的將領之一。亦不因他拜入楊門而鄙薄。兩人因公相遇,蕭遠寧必與他談論軍事,言辭誠懇,憂國之情溢于言表。楊復仁因身份所制,不能盡言,應對言不及義。然內心頗以為知遇。
? 蕭遠寧目光轉向其所配刀:此刀來歷想必你已知之。
? 楊復仁點頭:此蕭侯所佩雷霆寶刀,想必飲血無數,天下勇士誰不想求之,執此建不朽功業。
? 蕭遠寧淡淡一笑:你卻不知,定鼎之日,我父將此刀深藏,臨崩,方令我得知。本欲將其隨葬,又念他日若奉命出征,正可執此征伐,遂藏于府內。數日前,老母服藥臨去,頗提及過往隱匿密事。我方悟大人何以藏刀。說著,蕭遠寧深吸一口氣。
楊復仁:想必侯爺是馬放南山,刀槍入庫之意。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之。
蕭遠寧搖首:非也,我父半生廝殺,半生悔怨。愧對此刀也。
楊復仁大惑不解:此刀乃雷霆寶刀,相傳昔日雷霆十六騎一人一刀,令胡騎聞風喪膽。
蕭遠寧:雷霆寶刀自出雷家,雷霆十六騎乃雷家軍之萬人敵。我父其一也,深得雷將軍厚愛,當年太祖鎮守幽州,麾下無可用之勇將,求之雷將軍,遂令我父至幽州為騎將,將其精銳,每戰有功。其后,齊國紛亂,太祖有異心,暗結疏勒,只畏雷家軍,設計佯被疏勒圍,遣我父求救雷將軍。于是,幽州與疏勒伏擊雷家軍。疏勒另一部卻襲擊并州,雷家死傷慘重。此太祖所以得天下,中原長城自毀。
楊復仁聽罷,大為震驚,其一想不到楊夏得國如此齷齪,其二,想不到蕭遠寧如此直言不諱。不覺一愣。
蕭遠寧長嘆一聲:我父半生負疚,愧對雷家,愧對蒼生,愧對天下,獨不愧他楊家。我家族覆滅非為楊氏也,乃我蕭門子孫自贖罪也,雖死無怨,雖死無悔,可惜天下人不知,以為我家覆滅皆因奪嫡之禍。
楊復仁內心大為震撼, 他原本想來致謝得刀,又得蕭遠寧高看,臨刑撫慰一番,事后不愧于心。此時卻不知說甚么是好,難怪蕭氏父子身處死牢,安之若泰。
蕭遠寧沖他拱手施禮:楊將軍,蕭某有一事想求
楊復仁慨然道:但楊某能做到,萬死不辭。
蕭遠寧道:我父子欲死于此刀之下。請將軍成全。
楊復仁深吸一口氣:我親為將軍父子執刑
蕭遠寧:如此甚幸!
? 蕭家在京素有清望,今無罪被族,朝野憐之。行刑之日,楊復仁特意從麾下禁軍之中簡拔了十六騎,一百步卒,皆是驍勇善戰之精銳,開赴到詔獄提取人犯。獄卒早把父子四人裝好在牢固得囚車里,手腳皆鎖著鐵鏈。楊復恭令破囚車、去腳鐐,準備好四神俊白馬,令士卒扶著犯人上馬。獄吏在一傍提醒:將軍,舊例,死囚臨行,必塞其嘴或割掉其舌,以防沿路罵出難堪之言。楊復仁喝道:本將軍自有主張,休得啰嗦。
? 蕭遠寧知他此番安排,暗含敬意,自然領情。當下父子四人只有雙手被鎖著,被十六騎押在當中。楊復仁配著雷霆寶刀,一馬當先,一百士卒分列兩隊跟在后面,盔甲鮮明,軍容齊整,威風凜凜,好似領命出征一般往東市刑場出發。
? 京城百姓填滿街道兩側,與往日觀看殺頭不同,隊伍到時,寂然無聲,只見父子四人顏色自若,視死如歸,于是有人不禁唏噓感慨:好人命不長,蕭家父子忠誠,卻落到如此下場。有膽大的開始喊:蒼天無眼,蕭家無罪阿。于是頗有幾個高聲喊:蒼天無眼,蕭家無罪。領頭的又開始喊:官家開恩,赦免蕭家。于是人群齊聲大喊:官家開恩,赦免蕭家。聲勢浩大。
? 楊復仁面容凝重地往前開路,士卒們絲毫不見慌亂,陣列依舊齊整。到東市口,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丈抱著一個酒壇、幾個碗遮在路上,向著蕭遠寧便拜:蕭將軍哪,老漢一家去年蒙你救活,夜夜在佛祖跟前給你祈福,不想今日你卻遭此災禍,老漢恨不得拿一家老小賤命去換你父子,今日備下薄酒,給將軍父子送行。說畢,老淚縱橫。
? 楊復仁停下馬,隊伍遂停下,扭頭望著蕭遠寧。
蕭遠寧其實不甚記得老漢是誰了,以往出府門皆帶上錢袋,路遇危難之人必伸手援助。
蕭遠寧:老丈請起,蕭氏愧對百姓,父子愿滿飲此杯,略表寸心。
老漢打開酒壇一個個碗里倒滿,四個士卒走上去端起來,遞給父子四人,皆端起一飲而盡。蕭遠寧把酒還給士卒,由他還回老漢,他在馬上沖老漢和人群拱了拱手:各位父老請了。老丈泛著老淚讓出道路,隊伍又往前。
? 刑場四周已經圍滿了人。
? 孟楷、溫齊、黃棠三人在人群中,身上暗藏武器。溫齊笑道:我查看了一番,四周暗藏武器之人不少,彼此暗通消息,必是欲劫法場。
? 孟楷死死盯著楊復仁腰間佩刀:閹將所佩乃雷霆寶刀,如何落到他手里,必禁軍中萬人敵,麾下士卒皆訓練有素,必然有所準備。
黃棠道:我雖與蕭將軍無甚瓜葛,敬重其為人,若有人發難,我必助之。
溫齊不說話,也盯著刀看: 閹狗如何配得起雷家刀。
? 士卒們在四周戒備好了,犯人被帶到刑場當中,楊復仁下了馬,走到蕭遠寧面前:將軍還有什么話要說。
? 蕭遠寧明白是讓自己傳話與仁,但若此豈不把他連累。于是淡淡一笑:蕭某平生頗愛音律,人皆以為京城一品,愿就死之前,父子四人同奏一曲。
? 東市樂行有各色樂器,當即安排士卒去搬來一琴一簫一笛一笙。于是蕭遠寧坐下撫琴,三子各執一器合奏,清越豪邁,哀而不怨。眾皆屏息而聽。
? 田元照沾了胡須,化裝成一個莊稼漢模樣,左右兩個奴仆護著,豎著耳朵仔細聽,似乎聽明白了什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他不覺喃喃道:蕭遠寧定是告訴他們黨羽什么,可惜我造詣不深,不能即刻領會…
一曲終了,蕭遠寧向楊復仁道:蕭某無憾,將軍請…
向西方跪下,三子跪在其身后。
趙凜和其他幾個親兵拔刀要過去,楊復仁一把攔住:你等不夠格。
拔出雷霆寶刀,倒持刀柄,刀背貼著手肘,刀刃沖外,走到蕭遠寧身后:蕭將軍走好!蕭遠寧放聲大笑,笑聲止,楊復仁略一推刀,隔斷頸骨,頓時絕氣,而人頭未落地。刀光閃過,蕭遠寧尸體轟然倒地。楊復仁復三刀殺蕭家三子。快如閃電,人群不及反應。當下跳上馬,一揮手率領麾下士卒離開刑場,如疾風一般。
刑場邊酒樓臨床雅間內楊玄機、楊復恭一直不動聲色地盯著看。
楊復恭笑道:老二這回是鐵了心跟咱了
楊玄機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