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陳希掛了電話,長嘆一口氣。
每次都是這樣,這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
他抬頭看天,天空陰霾;他從高樓里向下望去,下面的行人和車輛如同螞蟻般急速地來來回回……
要是能跳下去就好了。
他想。
這樣絕望的想法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似乎每次接到他媽的電話,他都要這樣頹廢一陣子。
陳希畢業于一所211大學,村里的第一位大學生。
名牌大學畢業,畢業后校招進入外企,身材高挑頎長,不算英俊但在人群中也絕對不差,這一開局,就是妥妥的鳳凰男了。
只可惜還沒來得及有一個城市的白富美看上他,他的父母家已經急不可耐地伸出了手。
陳希是家里的老大,他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而他的弟弟也不知是因為父母年紀太大了,腦子有點弱智,于是他的父母家在陳希大學畢業后,冒著四十歲高齡的風險,又生下一個男孩。
他們認為,兒子都大學畢業了,可以幫著他們養弟弟了。所謂養兒防老,不就是這個用處嗎?
于是陳希還沒結婚,就成了三個弟妹的實際爹媽。
而他的父母,只種了田里的地,別的一概伸手等著問兒子要錢。
所以工作十年后,陳希依然沒房、沒車。因為整天坐著,身體倒是圓潤了不少,成為妥妥一枚屌絲。
而他的父母,已經提前過上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有錢花,沒錢伸手要的神仙生活。
他們甚至計劃著,要不要再生一個孩子,多子多福嘛!
2.
陳希掛了電話,回去工作。
午餐時間,隔壁的大姐用胳膊肘搗搗他,示意他跟自己走。
兩人在餐廳一個角落里坐下,陳希笑著說:“敏姐,怎么了?這么神秘?”
除了家里那些狗屁倒灶的事,陳希為人謙和風趣,很得公司老人們的喜歡。
陳敏說:“最近有對象沒?”
陳希笑著說:“就我這條件,誰能看上我啊!”
陳敏撇撇嘴,陳希的情況她多少知道一些,遂接口說:“你呀,就是太實誠!這父母養育孩子本就是天經地義,拿來挾恩圖報就有點……”她撇嘴搖頭。
陳希卻是只笑不說話。
他心里明白,這些老人們喜歡指點江山,可也只限于自己指點,你要是跟著說了,他就指不定說出什么。
陳敏指點完江山,問陳希:“希啊,跟姐說實話,想不想結婚?”
陳希聞言笑起來:”我的姐呀,我這會兒想結婚,也沒人肯嫁呀!“
陳敏笑起來:”這不是有姐嗎?“
她往前趴趴:”我告訴你,這個女孩剛大學畢業,家里是本市的,家里是拆遷戶,有八套房,只有這一個女兒,條件好的不得了。但是呢……人家提出,要入贅。而且生下的兒子要姓女方姓。我想著你家里兄弟多,這個好事兒可不就想起你了嗎?“
陳希默然不語。
這種話如果放到他大學剛畢業,他必定拍案而起,怒斥對方荒謬。
那時的他還有理想,還覺得自己能改變家庭實現階級躍遷。可時間一天天過去,他父母每個月擠走他大部分的錢,他拿著捉襟見肘的生活費度過一天又一天,他慢慢地認識到,這一生,他大概什么也改變不了了。
對了,剛剛他媽打來電話,準備再給他生個弟弟。他媽說:“多個弟弟,你也能多個幫手……”
他聳聳肩,只覺得肩膀上壓著一座沉甸甸的大山。
這是幫手嗎?這只怕又是另一張等著吃飯的嘴,和等著要錢的手。
可他什么都不能說,他背不起”忘恩負義“的名頭。
看著陳敏殷切的眼色,他點頭:”我同意。“
陳敏喜得拍手:”我這就去安排。“
3.
很快,陳敏安排了二人見面。
見面當天,女孩及其父母共同前來,陳希充分顯示了自己的紳士風度,飯后,女孩父母直接表示,挺滿意,希望盡快商量婚事。
陳希答應了,回去給父母打電話。
他打給了父親。
父親一聽要入贅,大叫不行:”我養你這么多年,到頭來給別人做兒子,你把我跟你媽放在哪里?孩子還要姓別人的姓,你還是個男人嗎?你還有點骨氣嗎?”
父親在大叫著,母親在一旁叫罵著陳希不孝,陳希焦頭爛額,掛掉了電話。
他又跟女孩見了幾次面,女孩提出是不是雙方見見父母。
陳希無奈又跟父母打電話,父母直接提出:“她家不是要你入贅嗎?叫她拿出一百萬來!”又罵陳希:“沒出息的東西!白上了大學!”
陳希忍不住反駁:“我是沒出息!我再有出息,年紀輕輕供養三個孩子我也養不起!你們養我最大的價值就是培養了一顆搖錢樹!”
說完掛掉了電話。
胃里一陣劇烈的疼痛襲來,他隨即頭暈目眩,一頭栽倒在地上。
他醒來后躺在醫院里。
陳敏欲言又止看著他,他明白,跟女孩的事已經告吹了。
打發走了陳敏,他拿到了醫生給他的診斷書:胃癌中晚期,可能還有一年的壽命。
看著診斷書,他沉默了很久。
他回想自己的一生,始終都在被裹挾著向前走:
小時候被教導要爭氣,拼了命的讀書,畢了業開始養家。而他的父母,也不厭其煩地生了一個又一個孩子給他養,仿佛他是一個聚寶盆,仿佛他不會累也不會疲憊。
他們不懂得一個人在大城市生活的艱難,也不知道像陳希這樣沒有背景沒有家世的人要在一個陌生的城市立足是多么的艱難。他們只知道伸手要錢。
他似乎從來都沒做過自己。
陳希閉上眼,兩行淚從他眼中滑落。
4.
在醫院住了三天,陳希平靜地出了院,到公司辦理了辭職手續。
接著他又打電話給父親,這次他說的很直接:“我在醫院查出胃癌晚期,馬上就要死了。沒辦法,不能再做你們的搖錢樹了,你們好自為之吧!”
對方不說話,好像是被這個消息驚呆了。
陳希唇角露出一絲冷笑,掛了電話。
電話停了一會兒,瘋狂地響起來。
陳希面無表情按了掛機,接著抽出手機卡扔進垃圾桶里。
就剩下一年的壽命了,他也該為自己活一次了。
取出銀行里存著的三萬塊錢,這是他工作十二年全部的積蓄。
他在國企,每年年薪十萬除了房租飯錢,剩下的錢寄回家。
他不交際不應酬,十年過去了,那些應酬的交際的紛紛都升遷了。只有他,還在原地踏步。
而他的家,也并沒有他每個月寄回家的幾千塊好起來。
他的父親開始一擲千金賭博,大把的輸錢。
出去下館子都是他掏錢,甚至還會給別人小費。
他經常大手一揮:“幾塊錢,不找了!”來顯示自己大方,卻不知兒子在大城市里為了省錢連地鐵都不舍得坐,而是早起半小時去坐公交。
我不欠他們什么了,陳希對自己說。
5.
陳希買了去云南的機票。
他還沒坐過飛機。
在昆明,他看了楊麗萍的云南映象。
他品嘗過橋米線,住進麗江的客棧里,看大理的風花雪月。
住了一段時間,他又前往四川。
他想過了,剩下的一年,把這三萬塊花完,把全國各地都走一走,看一看,也算是不負他這一生了。
他的父母,他不去想,也不管了。
他已經賠上了自己的青春和全部的生命,就算奴隸,也有權力給自己放個假。
更何況,他只剩一年壽命了。
冬天的時候,他來到了三亞。
他很怕冷,一個理想就是冬天的時候去三亞度假。
現在他終于如愿以償了,而他的生命也快到盡頭了。
三亞的海水輕盈透明,清澈美好,陳希的心情很好,連他的胃都許久不疼了。
想到胃不疼了他心中跳了一下,接著又自嘲地笑笑:不過是老天爺可憐他讓他臨死前少受點罪罷了,想什么呢!
拼命甩開腦子里可能轉好的想法,繼續在海邊撿貝殼。
到了晚上,大風起來了。
大海發出怒吼。
海嘯了。
陳希住的這家民宿靠近海邊,平日里看海風景非常好,但這會兒災難來臨,海水一波波靠近,客棧里開始噪雜起來,陳希猶豫著要不要起來出去。
外面一陣陣的狂風呼嘯,他聽到兩個人說:“卷起來了!卷到天上去了!”
陳希往外走的腳步停了一下,接著一陣巨大的海浪拍擊聲傳來,一陣巨響狠狠砸在陳希的耳朵旁,房屋發出轟隆聲,頹然倒塌。
6.
陳希被砸在了屋里。
他站立的地方剛好是大廳橫梁的下面。
當時建房為了結實,特意在橫梁處加固了幾根房梁,房梁中空,剛好架住掉下的梁木,陳希在下面毫發無損。
他艱難爬出來,舉目四望,看到周圍一片瘡痍。
“救命……”似乎不遠處有一個很小的聲音。
他側耳聽聽,一切安靜。
他剛想離開,又聽到那個聲音說:“救……救命……”陳希順著聲音找去,聲音來自房屋角落處。
他開始往外扒拉磚塊,木頭,終于,看到下面一個黑洞洞的人影。
他費力把人影往外拉,這是一個女孩。
她的頭伸出,大口大口喘氣。
陳希累得夠嗆,卻還是安慰她:“沒事,沒事!別怕!”
女孩抬頭看看陳希,想張口說話卻發不出聲音。
陳希看出她的心思:“先別說話了,養精蓄銳。”
他費力地把女孩往外拉。
正在這時,幾道光線照在陳希臉上:“在這兒!這有人!”
陳希一看,趕緊放下女孩揮揮手,很快,跑來幾個消防員,而就在這時,陳希手一用勁,把女孩從廢墟下面拖出來。
消防員趕來,把陳希和女孩都放在擔架上,抬到了醫院里。
經檢查,陳希身體多處軟組織擦傷,但致命傷卻是一處也沒有。
醫生拿著全身檢查書對陳希說:“小伙子福大命大呀!挺健康的,不錯!”
不是!
陳希有些發懵,他明明是胃癌晚期呀!
醫生已經笑著走遠了。
陳希去看他救出的女孩。
女孩名叫白樺,是個大四學生,放假了來三亞度假,被壓到了腿,這會兒腿上打了石膏躺在床上。
陳希常常去看她,每次見到他,陳希都有種自己拯救了一件美好事物的想法。
7.
[if !supportLists]一天,[endif]陳希剛一推門,一陣鎂光燈閃過,原來,陳希被地方政府當做了見義勇為的典型上報了,現在,記者們都來采訪他。
陳希很不習慣。
剛打發走了記者,他想去找醫生,可是又有人來找他了:是白樺的父母。
白樺的父親是鄭州一家大企業老板,白樺是不折不扣的富二代。
他來一共有兩件事:
第一件是表示感謝,帶來一筆現金。
第二件事是問陳希愿不愿意去他的企業工作。
陳希愣了下,禮貌地拒絕了:他得了胃癌,快死了。只剩下三個月的壽命了。
白父顯然沒想到,愣了一會兒,告辭了。
第二天一大早,醫生來了,要給陳希再做一次全身檢查。
兩天后,陳希拿到了檢查結果:
他很健康,沒什么大毛病,更沒有胃癌。
陳希愣住了。
白樺來看他,撇嘴說:“你是不是不愿意跟我接觸所以才編的理由啊!”
“不是,不是的!”陳希恍恍惚惚:他的胃癌,好了?
他不敢相信!
他把檢查結果翻了一次又一次,白樺看他格外認真,說:“要不,換家醫院,再做一次?”
陳希一愣,答應了。
于是陳希又拿了一份一模一樣的檢查結果:身體健康,沒有問題。
陳希仰天大笑,不能自已。
白樺在一旁看著,等陳希平靜下來,她說:“這個問題解決了,下面說說我們的問題吧!”
“我們?我們有什么問題?”
白樺很可愛地皺皺鼻子:“我喜歡你,要你做我男朋友,你肯不肯呀?”
陳希愣住了。
他對自己的定位一向是屌絲,可從來沒想過得到白富美的垂青。
“我……我”他決定把家里的事告訴白樺。
白樺聽完倒是很平靜,問他:“那現在你好了,還有恢復對他們的供養嗎?”
陳希仔細想了想,說:“不!從我打電話給他們斷絕關系起,我們就斷絕關系了。我欠他們的,一分不差都還清了。”
“可是,如果你跟我在一起,等于又有了錢了!”
陳希笑笑:“可那跟他們又有什么關系呢?如果他們真愛我,就不會一個接一個的生孩子讓我養,不會這么多年不管我過什么日子,只拿著我的錢揮霍。在他們眼里,我只是搖錢樹而已。十年了,我奉獻了一百多萬,夠一個家庭過上中產的生活了。而沒有過上中產,不是我的錯。我不會再讓他們趴在我身上吸血,更不可能讓他們趴在我愛人身上吸血。”
白樺笑:“既然這樣,那就沒什么問題了。”
8.
五年后。
鄭州。
陳希跟白樺結了婚,有了孩子。
他接收了丈人的公司,打理業務。
在他眼中,丈人一家,才是自己的親人。
現在的他,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