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你好好照顧自己。”他轉身,朝著走廊的盡頭走去。
我鼻頭發酸,不由地把頭低下去,強壓著淚水,不去看他的背影。
記憶里,每次成長都伴隨著與父親的離別。那么多次,我依然害怕離別,我不敢抬起頭,我害怕面對那個想追回擁抱卻又開不了口的背影。
九月,思念揉碎在明冽的陽光里,伴著早秋的風遠去,又是一個離別的季節。我像是喝了一杯烈酒,這酒被時光去了烈味,稍微有些寡淡,沒有喝醉,眼前卻早已是恍恍惚惚……
1.
記憶中與父母的第一次離別已經變得模糊,是從大人間的談話中拼湊的故事。
第一次去幼兒園,我還記得那個畫面,教室窗邊有個大大的圍欄,像是動物園一樣的幼兒園,孩子們在籠里哭,家長們在籠外哭。
后來見了很多真正的生離死別,好像也沒有當年像他們那樣哭得悲慘。
空氣里都是鼻涕和眼淚,一片嘈雜與喧囂。我靜靜地站著,一邊安慰那個哭紅鼻子的發小,一邊轉過頭去跟父母說:“你們走吧,再見!”
不知是從哪兒來的冷靜,我掉不下眼淚,一臉困惑地看著那些已是淚人的大人們。
七八線的小城市,掙的錢遠沒有花的多。后來,父母經常上夜班,從幼兒園起我就一個人去上學,放學了自己做完作業,做飯給自己吃,然后洗好澡躲在被子里等父母回來。
父母總是在人前說,這個孩子從小便獨立得可怕。其實,只有自己才明白,那種想要大人的愛卻不會表達的孩子,說是懂事,其實也挺可憐的。
想要的玩具從來不會哭著鬧著去跟大人要,所以從小就沒有什么玩具,更沒有什么朋友。
什么都害怕,但什么都能自己挺過去,懂事早熟的孩子通常就是這樣無欲無求自生自滅式地長大。
我們這代人,一出生就被幾家子人圍著轉,真正的離開家,大概可以從第一次去幼兒園算起。可后來才知道,過去那些哭得昏天黑地天旋地轉的離別,真的算不上事兒。
2.
長大了,父母送我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上學。還是像兒時那樣淡然地說著再見,卻越來越害怕離別,低頭不敢看他們遠去的背影。
一周回來一次,后來一月回來一次,距離越來越遠,到最后半年才回家一次。小時候他們很少陪我,大了我又離他們太遠,多年來我們之間隔著的那些無法言說的東西,卻遠不止距離與時間了。
第一次開始想家,是在離家一百多公里的地方。
去了新的學校,面對新的環境,學習壓力很大,一切對于我很陌生。我像個廢棄的洋娃娃一樣,過去一個人被丟在家里,現在又被丟在各種不知名的地方。我不敢吵著要回家,每次和父親打電話都是強忍著淚水,期待著一點安慰卻害怕他們擔心。那一夜,我又是哽咽著地說:“別擔心,我會好好適應的,都會好的。”沒有說幾句,父親就掛斷了電話。
心里空蕩蕩的,我抬頭看著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南方潮濕的雨季又要來了。
早上開始下小雨,一個人在教室自習,不經意瞥過窗外,猛地發現了那個熟悉的背影。
他低著頭在教室外抽煙,像是若有所思。看我走出來,他熟練地把煙掐滅,深吸一口氣。
“昨天……擔心了你一晚上,還是來看看你。” 他摟著我說了好多,我卻一直強壓著淚水,一句都沒有聽進去。我還沒有在父親面前哭過,這一次也不想。
還是沒有說上幾句,他說:“我走了,你好好照顧自己。”我點頭。
他冒著雨走了,多想父親再陪我一會兒,我卻開不了口。那年家里發生了變故,生活的壓力,父親的頭發好像一夜之間就白了。我裝作自己一切都很好的樣子,不想讓自己成為壓在他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從小在父母面前活得像個演員,不想讓他們擔心我,不知是演技拙劣,還是他們太了解我,我始終騙不了他們。父親終究還是沒有放下心,那以后,他每周來看我,兩個小時的車程,他一堅持就是一年。
小學,中學,大學……父親送了很多次,我一次看著他離我遠去,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低頭擦干,繼續笑著跟他說再見。
3.
習慣了離別,也知道離別終究會有新的相聚。漸漸地,家對我來說不再是一個一次又一次離開的地方,而是一直在等候我歸來躲避風雨的地方。
又是一個九月,家鄉的早桂開了,香氣飄得很遠。我不顧父母的反對,踏上了北上的火車,我說世界很大,我想走得更遠一點。
子曰:父母在,不遠游。我們這一代人違背了古訓,云游四方,一意孤行地到處漂泊。一年又一年,我不再那么想家,卻是他們在電話那一頭的哽咽,以及整夜為我擔心的輾轉反側。母親對我說,以前是你離不開我們,現在,是我們離不開你。
回到家,他倆總是感嘆自己變老了,回憶過去發生的很多事,跟我談著死亡與人生。父母已是風燭殘年,自己也常常深夜難眠,走著走著,我們失去了很多東西。
一次次的分別,一次次的目送,小孩們不懂事,大人們裝得自己很堅強,可是我們終究騙不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