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草五歲的時候，父母離異。單親媽媽帶著一個半大的孩子在偌大的城市打拼，無異于油鍋里打滾。

于是六歲那天，媽媽破天荒給青草買了奶油蛋糕，然后在青草滿心歡喜的時候蹲下來，歉意地摸摸她的頭，青草，你想不想去姥姥家看油菜花？

青草舔舔嘴角的奶油，兩只眼睛眨啊眨，我不喜歡油菜花，我喜歡向日葵，姥姥家有嗎？

媽媽替她別了別耳邊的發夾，有的。

于是在那個晚霞燒紅山崗的下午，青草站在一片油菜花海里向媽媽揮手告別，一張稚嫩的小臉映照在霞光里，似是紅光滿面。于是，媽媽放心地坐上小鎮的汽車，汽車尾氣像鎮上人家煙囪里的濃煙，很快消散在空氣里。

青草下意識揉了揉眼，被姥姥一把攔下，不要總是揉眼睛，對眼睛不好的。于是很明顯的，青草的嘴角彎下去。

姥姥拉著青草穿過隨風搖曳的向日葵花海，在一個籬笆圍成的院墻外停下。姥姥指著院墻里的石瓦土屋對青草說，青草，進去找找姥爺，讓姥爺瞧瞧我們的青草都長多大了。姥爺一直念叨我們青草呢，以后，青草就住在這里了好不好？

青草下意識想要抬手揉眼睛，卻又突然想到什么頹然地放下，她沒有說話，而是用那只原本想要揉眼睛的手，推開了籬笆木門。進到院里，幽幽的月色盈滿了青石板地，頭上的參天大樹在地上投下一片陰影，青草抬頭去看，看見指縫間漏出的點點星光。朦朧的月色灑在她的眼里。

（二）

青草在小鎮里生活的不溫不火。童年本該是無憂無慮，青草卻過早地體會到憂愁是什么。很多時候，有很多事，她不想遇上，有很多人，她不想招惹，卻偏偏躲不過，逃不開。于是走投無路的時候，青草會有點傷心，一個人的時候，會莫名想哭。她覺得自己有些孤單，有些無助。

直到，她遇上奶油。

奶油其實不叫奶油，他有一個十分繞口的名字，繞口到人們懶得費勁去念，再加上他白的透徹的一身膚色，理所當然地被喚作奶油。

奶油并不像奶油，青草喜歡的奶油是香甜的，讓人覺得安定溫柔的。可是這個叫做奶油的男孩子，他實在辜負了這個名字，青草想。

在鎮上的人看來，他是頑劣的，屢教不改的，壞透了的小孩子。

他們不愿他出現在視野里，因為他一旦出現，勢必會令他們的利益受損。因為奶油不是今天打壞了王阿姨家的雞，就是明天放走了楊大叔家的牛，總之，每天令小鎮人家里平添雞飛狗跳的大小事。

所以，青草想，他們不會是一路人。

然而，一天放學后，青草卻平白被奶油堵在了街道小巷里。六歲的青草，和六歲的奶油，分不清高下。但是乖巧慣了的青草，對戰頑劣慣了的奶油，劣勢很快顯現出來。

奶油說，小啞巴，你是不是招惹了我們班的小公主？

青草咬緊下唇，一臉防備地看著他。

奶油覺得這樣被一個女孩子盯著實在有些煩躁，他不滿于她的沉默，于是上前推搡了一把青草，怎料青草身后就是一片積水泥淖，奶油那一下惱羞成怒的推搡讓她就勢摔倒在泥淖里，濺起一片渾濁的泥水。

身著棉布裙的小女孩在泥水里被染就滿身狼狽，卻只是紅著眼睛隱忍不發，她顫著聲說，夠了吧？我可以走了么？

奶油被這樣一副架勢給唬懵了，他原本都等著青草歇斯底里沖上來揪住他,沖他大吵大鬧一番。可這個女孩子，她沒有。她只是靜靜地坐在泥水里，明明狼狽不堪，眼神里卻有一種他無法踐踏的高貴。

第一次，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壞小子奶油覺得，他是棋逢對手了。

于是他踟躕著伸出手，想要拉青草一把，可是女孩只是利落地自己站起來，繼而快速地從他身邊奔跑而去。壞小子轉過身去，只能看見雨后彩虹光里棉布白裙漸漸遠逝。

（三）

青草的名字開始成為小鎮里的傳奇，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不再限于對奶油壞小子的埋怨和憎惡，還加上了對青草好姑娘的贊美和稱頌。于是，人們常常在討論完奶油之后習慣性的啐上一口，然后滿臉欣慰和艷羨地說，誒，你知道嗎，江家那個外孫女……

甚至是奶油的哥們兒都開始調侃他，誒，哥，你這一世英名，怎么就毀在了一個女人的手里啊？

彼時，奶油已經長成16歲的少年，五官棱角開始分明，性格卻一如既往的惡劣。

現在的他，不再折騰左鄰右舍的雞和牛，他開始留戀各家各戶的香閨。于是，那些家里有女兒的人家把他當強盜一樣防備，整天對自家女兒做思想工作，你可千萬不能和那樣的人來往！說到激動處還要怒拍桌子力摔玻璃門以示事情的嚴重性。

然而，還是有一群又一群的少女沉迷于奶油夏日樹下的吉他彈唱，秋天原野上的奔跑，冬日騎著單車穿梭大街小巷時帶起風速的伶俐矯健。

她們甘愿接近他，即便家人千叮萬囑他的危險性，但她們總忍不住去嘗試，大概這就是青春的樣子，純粹地順從內心所向，為一切張揚的事物所瘋狂。

她們習慣了他的頑劣，并且向往他的頑劣，所以她們萬萬沒想到，有一天，這樣頑劣的奶油會和以乖巧著稱的青草走在一起。

她們看見，夕陽燒紅天邊云彩的時候，在單調的電線桿下，頑劣的壞小子奶油猶猶豫豫地從自己的破布包里掏出一紙平整的沒有一絲褶皺的粉白信封，滿臉通紅地中規中矩地遞給了三好學生青草。

而三好學生青草全程高冷面無表情，只有壞小子奶油欲拒還迎欲語還休。

女孩子們先是張大嘴驚訝了幾秒，而后一律滿臉便秘的表情。她們無法想象自己心目中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英雄，就這樣拜倒在了循規蹈矩的青草的棉布裙下。可是，只有事實才有說話的權利，而她們，好死不死地直擊了現場。

少女們的芳心一夜之間碎了小鎮滿地。而與此同時，好學生青草正在小臺燈下埋頭奮筆疾書，嘴里念念有詞，滿滿都是對同一個人的咒罵。

壞小子，你是豬嗎？脾氣不好也就算了，智商也欠缺嗎？這么簡單的復制都能出錯，如火如荼的荼都能抄成茶，這么多年的書都白混了嗎？

是的，青草在幫奶油矯正情書，一封預謀許久都沒有送出去的情書，收信人是，溫思裊，鎮一中的校花同學。

（四）

學習委員青草同學和偏遠角落的奶油同學達成協議。她幫他完成情書，作為交換，他必須認真交出一份攝影稿，參加鎮里的中學生攝影大賽。原因無他，僅僅因為奶油有個攝影師身份的爸爸，并且曾是鎮里唯一一個攝影師，可惜這個攝影師已經離家多年，于是有教學任務在身的美術老師把目光投向了攝影師的犬子奶油，又覺得這頑劣的小子不會輕易答應，理所當然的，這個擔子落在了能力強的學習委員青草身上。

青草知道奶油喜歡溫思裊，從小就知道，從她第一次被他堵在巷道里時就知道。那時候，他鄭重其事地攔截她，說你是不是招惹了我們班的小公主？還因此推了她一把，不可一世的小臉上滿滿都是對溫思裊的維護。直到現在，旁人眼里桀驁不馴好似對任何事都滿不在乎的壞小子奶油，仍舊會在上課被點名時在溫思裊投射的目光下紅臉局促。這些，都被無時無刻不在關注班里紀律的學習班干青草看在眼里。本是無意發現，奈何一直記到如今。

所以，一向以師命為重的青草猶豫再三，終究選擇卑劣一回。她想，對于像奶油這樣的叛逆少年，能讓他妥協的，只能是他放在心尖上珍藏的姑娘。盡管這個姑娘，她并不十分喜歡，或許說，她們互相看對方不順眼。從小到大，溫思裊和青草都在爭奪班上的頂尖學生之名。雖說溫思裊本就花容月貌傾倒了一撥人，可她并不滿足于此，她還想得到老師的厚愛，況且她一向優秀慣了，班級第一這種排位她是勢在必得的。可惜，一切終止于青草來到這座邊陲小鎮。青草入校一個月后，輕而易舉地擠掉了排行榜上溫思裊的千年第一寶座，并且此后壟斷至今，令眾多學子驚嘆。

所以才會有六歲的奶油對六歲的青草的質問和推搡，才會有此后青草和溫思裊長達十年的拉鋸之戰，戰火綿延之處，無一幸免。如同青草自身，本是執棋之人，奈何最后連自己都算計進去。

（五）

青草幫奶油寫的那封情書，曠日持久，終于在一個暮色四合的傍晚去了它該去的地方，帶著它主人滿心的期切，從窗縫里艱難地爬到了校花的課桌里。粉白色的信封里，是一個少年對一個女孩全部的寤寐思服輾轉反側。

青草在教學樓前等了許久，終于等來意氣風發滿面春風的少年，踏著清朗月色而來，星光落滿他的眼。他在樹影斑駁里對她咧嘴笑，嗓音含著微微害羞的糯意，等很久了吧？我們現在可以出發了。

事先你并沒有說還需要我的參與的，這種事不是應該你一個人完成嗎？你這樣……

少女還在喋喋不休表達不滿，卻被少年一把拽住衣袖帶跑，越過偌大的操場，跑出破舊的老鐵校門，穿過數條交錯的巷弄，最后在一處僻靜的山坡停下。

你該不會……要在這里攝影吧？青草不可置信地睜大眼，她實在不懂，一個黑漆漆的小山坡到底有什么美感可言。

可是奶油卻已經自顧自支好了架，亮晶晶的眸子在暗夜里似流光閃爍。他說，你不明白，夜晚的山崗是最美的。既然是小鎮的攝影比賽，主題就應該側重山野的美，自然的美。而夜幕降臨的時候，我們才能看見山野最本真的模樣，真正屬于山野的模樣。沒有人跡干擾，只有自然萬物。萬籟俱寂的時候，恰恰是萬物復蘇的時候。

然后他掀動嘴角一笑，你一定沒見過吧。

青草不滿他的揶揄，正想理直氣壯反駁回去，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地噤了聲。

青草以為，邊陲小鎮的自然之美，無非是晨光灑遍樹梢，溪水淌過山澗，飛鳥歇鳴，蝴蝶翩舞，青山綠水相依相畔，卻原來，應是星辰為暗夜織一張網，山上流螢漫天，山下萬家燈火。由近及遠，流光溢彩，遠山似墨染，近水似銀河。張開五指，無數的光亮在指間輕旋飛舞，照亮眼底的眸，照進內心深處。

原來暗夜里的小鎮，如此溫柔似水，如此勾人情長。

第一次，青草覺得，看似吊兒郎當不務正業的壞小子奶油，也會有別具一格的時候。

（六）

于是，一直到正式的攝影大賽來臨之前的日子，都由青草陪著奶油去日落的山崗，當夜色將遠山染成水墨畫的時候，和他一起跟隨鏡頭捕捉夏夜里的螢火和蟲鳴。

直到，那個瓢潑大雨疏忽而至的下午，奶油將手中珍藏許久的攝影機惡狠狠地砸在地面上，他的眼里滿是受傷和失望，他盯著青草一字一頓地吼叫，“習青草，我真是錯看了你！”

青草錯愕地看著奶油在傾盆大雨里跑開，好幾次想要開口叫住那個固執己見的少年，卻最終只能任由細弱蚊蠅的呢喃散在風里。

她說，奶油，對不起。

第一次，從小到大備受夸耀的青草覺得自己其實很失敗，失敗到，當身邊的人受到傷害，她一點挽救的辦法都沒有。

于是，那個夏蟲沉默的最后一個夏夜，三好學生青草義無反顧地沖進教師辦公室，當著眾多老師的面質問自己的美術老師，“老師，為什么要這樣做？”

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青草垂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握到指尖發白嘴唇發顫，她還是忍不住越說越激動，“老師，我尊重您，所以您讓我去找奶油攝影我去了。但是我也同樣尊重他，所以老師我對您臨時把奶油的名字抹掉換成我的名字這件事，真的是失望至極。”

“老師，為什么要這樣做？”青草說到最后已經紅眼，聲音如鯁在喉。

“為了什么，我這樣做還不是為了你能有一個好的前程！那小子終日無所事事不求上進，再加上他爸爸的毀譽在先，若是我報了他的名字上去，只怕最后非但贏不了比賽，反而輸了我們學校的名譽！”

“所以……您就讓我頂替他所有的成果？”青草深吸了一口氣，淚珠卻還是如線墜落，“可是老師，您根本不知道這陣子為了這場比賽，您口中的壞小子究竟付出了些什么！”

青草忽然轉頭跑出辦公室，一路狂奔，她忽然很想快點找到奶油，她需要正面和他說一聲抱歉。即便他不信她的說辭，她也必須向他解釋一切，這不僅是對他努力的尊重，更是對他為了挽救父譽的行為的支持。

她始終記得那時星辰燦月，月光將少年的臉龐照亮，他的眼里滿滿都是期待，“只要我能在這次比賽中奪得好名次，那他們就不會再說我爸爸是騙子攝影師了。”

然而那一天，她尋遍了整個小鎮，尋遍了夜色蒼茫中的山崗，尋遍了小鎮的河岸長堤，終究還是沒能和奶油正面說上一句抱歉。

（七）

日子一天天過去，奶油徹底從她的視線里消失，教室里的偏遠區域再也不會有一個壞小子趴在桌子上睡得昏天暗地，再也不會有一個壞小子帶頭逃作業給她添麻煩，再也不會有一個少年，在夜色籠罩的山野，和星光一起璀璨。

再遇見溫思裊，是在一次月考成績的排行榜前。溫思裊終于奪回曾屬于自己的第一，漂亮的臉蛋看上去滿是倨傲。

“習青草，真沒想到，那個壞學生對你影響還挺大。”

溫思裊不愧是令人趨之若鶩的校花，說這話的時候她滿是嘲諷，可是輕輕掀起不屑的嘴角時依舊光彩照人。

“不過是一個壞學生而已，你還要為了這樣一個爛泥扶不上墻的阿斗自毀前程嗎？”她繼續說道。

“所以這就是你不給他回信的原因？”青草忽然覺得從前與溫思裊的那些爭斗全無意義，因為她根本不能被她視為對手。

一個隨意踐踏他人真心的人，她從前，居然還為自己躍居其上感到傲然。

“我不像你。”溫思裊輕笑了一下，漂亮的眸子里盡是居高臨下的神色，“我根本不想和這樣的人有任何牽連。”

“你不知道嗎？他爸爸從前可是小鎮里人人喊打的騙子，可憐你為了維護他，還跑去和老師大吵了一架，這下好了，所有老師都把你和他列為一等，現在你成績一落千丈，恐怕再也不是老師眼中的好學生了。”

最后一句話說完，上課鈴適時響起。溫思裊擦著她的肩走過時隨手扔了一封信箋。信箋以不可抵抗的姿態隨風散落在地上，青草還沒來得及制止，溫思裊的腳已經從上面踩過。

青草下意識蹲下身去撿起，看到泛黃污漬下歪歪扭扭的幾個大字時，不由自主就又熱淚盈眶。

原來從始至終，在這個小鎮里，那個叫奶油的少年從來都沒有被善待過。所以老師們對他鄙棄，小鎮里的住戶們對他議論紛紛。就連最后，他放在心尖上的姑娘，也對他的心意不屑一顧。

從前青草總覺得奶油十惡不赦，壞小子這個名號她安得理所當然，其實不自覺間，她也是助推悲劇的一員。

她想，她找不到奶油不是沒有道理的，也許他是真的把她當做朋友，所以才會在被背叛的時候消失的無影無蹤。

她又想，奶油消失是對的，比起終日在這樣令人窒息的小鎮里備受爭議，不如出去尋一方自由的天地。

秋天的時候，小鎮下了一場淋漓的秋雨。雨后的山崗清清寒寒，青草踏著漫山遍野的落葉爬到最高的山頭上。

山頭上有一棵蔥蔥郁郁的大樹，她蹲在樹下認真地挖一個坑，把寫滿祝福的玻璃瓶深深封存在樹下。閉上眼睛許愿的時候，微風拂過樹梢沙沙作響，她知道風會把她的祝愿帶到天邊，許那個顛沛了許久的少年，前程繁花似錦，盛世安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