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著翡翠酒壺的手在發抖。
這倒不是被窗外呼嘯的北風嚇的——雖說汴梁城的雪下得像被捅破的棉花倉,但真正讓我掌心發涼的是眼前這位。我的親弟弟趙光義正握著把斧頭,燭光在他臉上劈出明暗分界線,活脫脫像閻王殿門口貼的門神。
"官家召臣弟夤夜入宮,就為看您表演倒酒?"他屈指彈了彈案幾上的《武經總要》,書頁間夾著半片風干的楓葉。這動作讓我想起二十年前在洛陽街頭,他也是這般彈著當鋪柜臺,硬是把死當的價錢往上抬了三成。
我往犀角杯里斟滿宮中新釀的"玉壺冰",酒液在燭火下泛著琥珀色:"聽說開封府最近在查軍械走私案?"話音未落,窗外傳來積雪壓斷枯枝的脆響。趙光義握著斧柄的指節泛白,像攥著根燒紅的鐵棍。
他突然掄起斧頭劈向桌案。我下意識往后仰,后腦勺撞在紫檀屏風上生疼。卻見斧刃堪堪停在半空,原來只是劈開顆核桃。"官家嘗嘗?"他捏著核桃仁的手穩得像在丈量汴河堤壩,"陳橋驛那年的核桃,臣弟特意留的種。"
我嚼著帶鐵銹味的核桃仁,突然想起登基那天也是這般大雪。當時這個弟弟捧著黃袍跪在雪地里,靴尖陷進雪堆三寸深。現在想來,那黃袍分明是塊燒紅的烙鐵。
"史官!"我朝殿外喊。候在廊下的王繼恩抱著筆墨小跑進來,官靴在青磚上踩出濕漉漉的腳印。"記:開寶九年冬十月癸丑,帝與晉王雪夜論道,飲玉壺冰三盞,啖核桃五枚。"我盯著趙光義微微抽搐的嘴角,"再補一句:帝謂晉王曰,此酒甚烈,當徐徐飲之。"
屏風后的銅漏滴到子時三刻時,趙光義突然起身說要更衣。我數著他離席時帶倒的燭臺——三盞,和當年他送進我帥帳的美人數量相同。等他的皂靴聲完全消失在回廊盡頭,我摸出袖中那卷《推背圖》,第三十三象的讖語正被燭淚洇濕:"黃河水清,氣順則治;主客不分,地支無子。"
王繼恩再進來時,托盤里的醒酒湯冒著熱氣。"官家,晉王說..."老太監的喉結上下滑動,"說北漢來的歌姬還在教坊候著。"我望著湯面上漂浮的枸杞,突然笑出聲來。這讓我想起年輕時在洛陽酒肆賒賬,掌柜的往劣酒里撒桂花充陳釀的模樣。
卯時的梆子敲到第七下,趙光義終于拿著斧頭回來了。斧刃上沾著雪屑,像撒了層鹽霜。"臣弟適才去劈了些柴火。"他說話時呵出的白氣在燭光里盤旋,"官家可還記得顯德七年,咱們在陳橋驛烤的那只全羊?"
我盯著他官袍下擺的泥漬,突然覺得這場景荒誕得可笑。二十年前我們分食烤羊,二十年后分食江山。羊骨和玉璽在篝火與燭影里交替閃現,只是不知這次輪到誰舉刀。
當第一縷晨光刺透窗紙時,我發現自己正仰面躺在龍紋地毯上。趙光義的臉倒懸在視野里,像是水中的月亮。"官家醉了。"他的聲音忽遠忽近,"臣弟這就召太醫。"我努力想抓住他的玉佩絳子,卻只攥住一把帶血的雪。
史書后來寫:是夜大雪,帝召晉王入對,飲訖,禁漏三鼓,殿雪已數寸,帝引柱斧戳雪...這就是著名的"燭影斧聲"。不過據王繼恩晚年回憶錄記載,當時官家其實說的是:"二娃子,你他娘的把醒酒湯換成蒙汗藥了吧?"
歷史是個任人打扮的戲子,我們不過是在舊戲本里描新的臉譜。你看那燭影搖曳處,斧聲起時,雪地上歪歪扭扭的腳印,倒比史官的朱筆更接近真相。只是千年風雪過境,連腳印也成了新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