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92年,臨朝稱制已三年(即劉邦已死了三年)的漢朝太后呂雉,在長安城接見了匈奴使臣。
傲慢的匈奴冒頓單于派使者致書呂后:
“呂太后,我聽說你死了丈夫劉邦后,一直孤身一人,而我也剛死了閼氏,這樣你寂寞,我孤獨,多么相配啊。
所以還請呂太后來漠北與本單于和親吧,這樣我能消解你的寂寞,你能撫慰我的孤獨,我們各取所需,互補互益,何樂而不為?”
面對如此輕浮侮蔑的信函,個性剛強殘忍好殺的呂雉當時就怒了,她立刻召集眾大臣商議討伐匈奴的大計。
身為呂雉妹夫的大將軍樊噲不失時機地夸口道:“愿太后賦予我十萬軍隊,我定要統率他們橫掃漠北踏平匈奴!”
呂后一聽,頓時覺得還是親妹夫最貼心哪。
于是她頭腦一熱,正要拍板殺掉匈奴使臣,讓樊噲領兵攻打匈奴時,不料,半路上突然殺出了個大臣季布,只見這位一諾千金的信臣氣勢洶洶地出班反駁道:“樊噲這廝太大言不慚了,請把他拖出去斬了!”
呂后聽到這句話,頓時懵了,還從來沒有人敢在她面前如此出言不遜。
不過呂后畢竟不是只會在大街上對罵的尋常女人,常年被劉邦打壓的經歷塑造出了呂后堅韌不拔的品格,常年追隨劉邦的創業生涯使呂后對人才亦極為重視,她看著盡忠職守的季布,立刻明白他還有話說,于是她轉而忙問季布何出此言。
對于呂后的疑問,信守承諾的季布侃侃而言道:
“8年前,高祖劉邦統率三十二萬大軍北伐匈奴,聲勢實力不可謂不雄壯。
然而,高祖率領的漢軍卻因輕敵,竟被匈奴四十萬大軍包圍于平城,受盡欺侮和磨難。
當此之時,怎么不見身為上將軍的樊噲統率兵馬解救皇帝?
如今,匈奴依舊軍事強盛,單于強悍,而我朝依舊民生未復,軍隊不強,樊噲竟然要用不富之人民供應的不強之軍隊去與匈奴的虎狼之軍較量,這不是當面糊弄太后又是什么?即使他真心要與匈奴硬碰硬,那不是找死又是什么?
既然早死晚死都是死,那微臣只好勸諫太后早點處死樊噲,免得他用兵大漠后再死時損軍敗國!
太后,匈奴人與禽獸沒有什么區別,所以我們聽了他們悅耳的話,不用覺得高興,聽了他們不堪入耳的話,也不必覺得憤怒。
所以微臣萬望太后為了天下萬民,慎思慎斷。”
聽了季布切合實際的分析后,呂后瞬間冷靜下來,她不再沖動行事,而是聯合眾謀士在仔細分析了漢匈兩國的實力對比后,乖乖地厚待匈奴使者,同時派遣張釋給冒頓單于送了一封口氣恭敬謙卑的信,外加兩輛車、八匹駿馬。
冒頓見呂后還算識時務,遂恢復與漢朝和親的和平相處政策。
看到這里,我們當然會覺得漢朝太窩囊,匈奴太猖狂。
講到這里,我們可以冷靜分析下漢匈之間的這次外交博弈。
用鳴鏑弒父、視愛馬愛妻如草芥、治軍嚴厲殘酷的冒頓,雖然對人性已不抱希望,但并非對人性麻木不仁了。
能夠統率40萬騎兵橫掃天下無敵手,可見這位歷史上最偉大的匈奴單于,對人性的揣摩預測能力,對人心的掌控把握能力,可以說都是爐火純青的。
所以我們可以認為,他肯定能預料到呂雉不會照他書信中輕浮的話那樣去侍奉自己。
既然冒頓知道呂后不會聽話,但他還是要這樣在信中說,這又是為什么呢?
這就要分析匈奴軍和漢軍了。
匈奴騎兵雖然野戰很強悍,但攻城作戰就不是他們的強項了。
相對應地,漢軍野戰相對于匈奴兵要弱,不過卻極擅長守城。
所以當匈奴騎兵每次南下掠奪時,只要漢朝軍民縮到城里,他們就會束手無策,白登城里,劉邦被匈奴騎兵圍困七天七夜仍能堅持作戰即是明證。
因此野心勃勃的冒頓,是不愿意動用騎兵一直打騷擾戰,更不愿意攻打漢朝堅城的,畢竟這些軍事行動的成本效益不好。
同時他也是不會甘于沉迷女色、不會甘于與漢朝和親的,畢竟死在他手里的女人,實在是太多了:女人對他來說,不過是訓練軍隊令必行禁必止的工具(如用愛妻訓練軍隊試射鳴鏑),不過是用來麻痹敵人(東胡)而后迅猛出擊滅掉敵人的東西,不過是生兒育女以免斷子絕孫的玩物,所以對于漢朝用女人和親匈奴、麻痹自己、趁機充實實力的策略,冒頓可謂洞若觀火,這與他當年對東胡的“寬容忍讓”何其相似。
所以他要在己方實力尚強時,想方設法與大規模漢軍在野外進行作戰,然后輕松取勝,謀取最大利益。
那,該怎么做到這一點呢?
那就要靠說話態度輕浮,說理浮夸膚淺的外交辭令激怒理論上感性較強、理性較弱的呂后了。
說白了,他在等待呂后看到信后發怒,進而一意孤行地派兵攻打匈奴,這樣他就可以憑借匈奴強大的軍事實力再次挫敗漢朝,進而謀取更大的軍事、政治、經濟利益。
果然,當侮辱之信傳達到后,有勇無謀的樊噲率先就跳入了冒頓的挑釁陷阱里,而緊隨其后,呂后在樊噲的蠱惑下也要擼開袖子往下跳。
這時,同樣洞若觀火的季布及時諫止了呂后的沖動之舉。
這出乎了冒頓的預料,冒頓當年也是用老弱殘兵激起了劉邦的輕敵之心,使其孤軍深入,而己方趁機動用精銳騎兵包圍冒進的劉邦,逼迫劉邦簽訂了城下之盟,在敵我雙方勢均力敵的情況下,硬是讓曾滅掉項羽的劉邦服軟、送女、送財……
其時,劉邦雖有明察秋毫的劉敬提醒要用兵慎重,不過劉邦沒有聽。
如今,呂后有一諾千金的季布提醒要重和親輕用兵,而呂后這次偏偏就聽了。
由此可見,匈奴不乏巧設陰謀詭計的狡詐之人,而漢朝也不缺看透陰謀詭計的智慧之人,兩國沖突后,成敗的關鍵就在于匈奴巧設陰謀詭計等待漢朝統治者就范時,漢朝統治者聽不聽不從智慧之人的勸諫了。
匈奴的冒頓單于,結合自己由弱小逐漸成為最強的親身經歷,他深知,一個在面對侮辱時破口大罵、在實力不濟時血氣方剛英勇抗爭的人,不過是一莽夫,不過是一色厲內荏的找死之輩。唯有在面對屈辱時仍能堅忍待發、整頓實力、伺機反攻的人,才能如自己那樣先弒父、后滅東胡、再滅月氏、然后圍劉邦,最終成為橫掃天下無敵手的一代霸主。
看著面對自己侮辱仍派遣使者向自己賠禮道歉的呂后,冒頓恍然間,仿佛看到了當年臥薪嘗膽最終滅吳的勾踐,看到了當年蓄勢待發最終大破匈奴的李牧,看到了當年在月氏為質忍辱偷生的自己,看到了當年在父親頭曼單于的歧視下隱忍圖強的自己,看到了當年在東胡首領得寸進尺的要挾下蓄勢待發忍辱負重的自己,看到了白登之戰后表面與自己和親、暗中卻在不斷積蓄實力的劉邦……
遇侮辱,不顧實力,只會針鋒相對地反擊,這樣的敵人一點兒都不可怕;
遇侮辱,仍能忍辱負重地賠禮道歉,并能充實實力伺機反攻,這樣的敵人才最可怕。
呂后不是一個感性大于理性的無腦女,而是理性大于感性的英明女。
這就是冒頓分析了劉邦與呂后的區別后,做出的論斷。
于是才有了冒頓面對漢朝的賠禮道歉也跟著向漢朝賠禮道歉的令人疑惑之舉,這是草原上的霸主冒頓在以自己獨有的方式向中原的呂后表達另類的敬意吧。
綜上,漢匈之間的這次外交博弈:
匈奴冒頓單于說話態度輕浮,說理浮夸膚淺的外交辭令,是個戰術上取得了勝利、戰略上卻招致失敗的卑劣口才案例。
雖然贏得了外交之戰,但是,匈奴卻不得不束手無策地面對漢朝眾多堅城,不得不長期干著成本效益不高的南下劫掠行動和成本效益較高的互市行為。
雖然輸掉了外交之戰,但是,漢朝為將來擊敗匈奴,贏得了休養生息、充實實力的寶貴時間。
猖狂者貌似猖狂,實則陰謀未遂;窩囊者表面窩囊,實則沒有中計,反而異常清醒地繼續積蓄實力為將來翻盤做準備。
歷史更青睞哪一方呢?
漢朝的衛青、霍去病會給我們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