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斷電話,我們在逼近的夜色里靜默了很久很久。
路燈亮起來的時候,天空開始飄雪,零零星星的雪粒,在燈束里飄搖著。劉格雷抬手指著跑道中間的草坪說:“看那,就是第一次跟你打招呼的地方,還記得不。”
我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斜帶著帽子的劉格雷正側臉看著我,她痞痞的聲音似乎還在耳邊,我轉回視線看劉格雷,兩個人一起脫口而出:曬臉。
然后我們一起大笑了起來,笑得莫名的悲涼,我帶著笑用肩抵抵她的肩,我說:“你別也這么悲傷呀,我一個人難過就夠了。”
劉格雷說:“是成長悲傷呀,生活還真是他媽的曬臉呢。”
許久以后,我才明白劉格雷那天的話其實是說給她自己聽的,后知后覺的我,在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才得知全部的故事,我錯過的那部分,同樣悲涼的故事,它讓我一度自責不已,自責自詡作為朋友的我,是有多么的不盡職責。
月亮升起來的時候,俞達晟打來電話給我,不等他開口,我便說我想跟他們一起回去麥錫了。“我們導員那里,左右你熟,我就不去了。”
俞達晟什么都沒有問,他有些疲憊的說好,明天幾點的飛機,我去接你。
“我猜辛涵估計已經給你家教授打過電話了,”劉格雷站起來拉我:“起來,這兒冷了,找個暖和的地方呆著。”
我從地上爬起來,才發現整個人已經凍得沒有知覺了。
我搖搖頭,俞達晟應該是先打給了辛涵,又打給我的,他對我要回去麥錫一點都不驚訝,不阻攔也沒質問,因為這就是他給我打電話要說的事情,辛涵不再過問我了,說明什么,他已經在俞達晟那里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答案讓眼下的所有事情都變得不足輕重了,那么答案是什么,俞達晟原本想要和我說的是什么?
我驚慌的拉起劉格雷往校門口跑,我說:“快,馬上陪我回家收拾東西,訂最近的一班機票,我得用最快的速度趕去上海,佟歌可能不好了。”
直覺有時就是準得可怕。
俞達晟是在醫院第三次下病危以后,決定叫我回去的。我們通話的那個晚上,第四張病危下達。
大人們似乎拿定了主意,如果不好了,就帶佟歌回家,但現在回家幾乎成了苛求。佟歌被再次送進了ICU,顱內水腫合并多重耐藥菌感染,持續高熱不退,抗生素已經用到了頂級......每天半個小時的探視時間,除此之外,我們只有等。
等待他掙扎著好起來,或是等待他離開我們。
我突然就理解了俞達晟所說的絕望,面對生命,我們真的什么都做不了,這種絕望,以秒為單位挑戰著我們的承受極限,已經遠遠超過了死亡會帶給我們的所有。
我在上海留了三天。
第三天探視的時候,我一直覺得佟歌有話想要和我說,我把頭伏在他的嘴邊努力的聽,房間很嘈雜,各種支持生命的機器的聲音,還有家屬壓低聲音的絮語和哭聲,直到護士告訴我時間到了,我什么都沒有聽清,我不肯離開,央求她們讓我多待一會,我說他有話要和我說,讓我聽清再走。護士拉著我說,他都鎮靜著,怎么可能會跟你說話。
走出ICU的時候,門口有一群家屬,女人們相互抱著痛哭著,男人們有嘆氣的,還有獨自抹著眼淚的,門口的病友家屬說,剛剛醫生宣布腦死亡了。
我回頭看他們,發現小孩子被裹在大人們之間,也和著一起哭,我不知道,那么小的他們,可否知道,他們的世界發生了什么。
任爸爸回去麥錫準備后面的事情了,我知道71路公交車終點那個叫做蓮花的地方,將會有一塊小小的墓碑,上面寫著佟歌的名字。我無法想象還這樣年輕的他,我們應該在墓碑下面放些什么東西來代表他,這個少年曾經來過這個世界。
我恨自己什么都不曾為他留下。
無比怨恨。
任爸走的那個下午,我在ICU家屬休息室里跪在任媽和俞達晟的面前,我懇求他們:
“如果佟歌可以醒過來,就同意我們結婚吧。”
任媽從椅子上起身伏在我跟前,她哭著把我抱在懷里,這些天,這是她第一次哭得如此悲傷,撕心裂肺。
我們相擁著哭著,許久。俞達晟突然說:“好,我們為你們準備婚禮,明天就開始準備,在海邊,叫上同學和好友,要很多花,還有葡萄酒和蛋糕…”
我和任媽停止哭聲一起看向俞達晟,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俞達晟,他從來都是無比淡定的人,這樣讓我更加的絕望,我擦干眼淚搖著他的腿說:“俞達晟,你別這樣,你別嚇我,佟歌是不是再也醒不過來了?”
俞達晟拉我們起來,他用力的拉著我的手臂說:“不會,佟歌會醒,他知道你在等他,他一定會醒的,樂樂相信爸爸,爸爸會給你們一個完美的婚禮,相信爸爸。”
然后他轉頭對任媽說:“佟雅,把樂樂嫁到你們家,我比什么都放心,這些年你們待她始終如初,咱們以后就是親家了。”
“達晟,你清醒些,樂樂還這么年輕,我們不能害她的,”任媽恢復了理智,她摸著我的臉說:“樂樂,我知道你疼佟歌,但任媽不許你這樣,你是我們的女兒,從來都是,佟歌不在了,我們還有你,任爸任媽會陪著你看你以后好好的嫁人的。”
我搖頭,無比堅定的說:“這輩子,除了佟歌,我誰也不嫁。”
這是死亡賦予我的,面對愛的勇氣,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我突然特別為自己感動,我想佟歌一定會知道我此刻無比堅定的心,他一定會醒過來的,他從來都不會讓我失望,這次也一定不會。
晚上,我在醫院的樓頂打電話給莜麥,聽見她的聲音從遙遠的聽筒那邊傳來的時候,我輕聲說:“親愛的,為我準備婚紗吧,我要嫁人了。”
說完,眼淚涌出了眼睛,我聽見它們寂靜的劃過夜空,幸福而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