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在這地方住著一個美貌的姑娘。
在所有的故事里,這樣美麗的姑娘都值得上一個女主角的位置,長得美貌的姑娘總會有些更多的故事。據故事的傳說,這個姑娘本名叫潘金蓮,放現如今來看,這名字未免顯得有些俗氣,但在當時,這名字卻也算清新雅麗。金蓮是清河縣那一大戶人家的侍女,深得老爺寵幸,可金蓮卻不是甘愿自己命如浮萍的女子,和張大戶的正房夫人里外出氣,算計了張大戶。張大戶心里置不下這口氣,安排金蓮和賣燒餅的武大郎結為了夫妻,故事里的大郎是個丑陋的矮子,金蓮自然不能信自己命比紙薄,得和這般丑陋的人虛度這一生。至于后來的故事則更為離譜,來了個貌比潘安的西門大官人,除了這副皮囊精致些外,更是有著頗多家財。走過小巷子時不慎被頭頂的晾衣桿給砸中了,一抬頭,便與這膚白貌美的金蓮小娘子對上了眼,眉來眼去間,這一竿子也算砸出了一個千古奇聞。后來的故事更是聞者氣憤,狼狽為奸,勾結王婆毒殺大郎,被大郎的弟弟武松砍殺在獅子樓。也因為這個故事,清河縣的武氏后人和潘氏后人幾百年來不敢通婚。
這段故事,小孩子可不能偷偷摸摸的看吶。怕污了你們的眼睛。
我呢,我是個書生,姓王。這段故事的最開始,是我傳出去的。本來這故事是沒有西門慶這個人的,后來知道了這故事他請我喝花酒,又添油加醋的給我這故事添了不少爛俗段子,這樣的謠言便傳遍了街頭巷尾,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變了模樣,越傳越多人知道我也就愈發的后悔了。
我呢,只是個講故事的人啊。
這個故事的最最開始,是我和武植在書院的相識。武植是武家的長子,于是又被叫做大郎。是我后來故事里的主角。武植長得不算俊美,倒也清秀,雖出身貧寒但天資聰穎過人,和我同一年考上了秀才。等得了秀才的頭銜,我被聘去了書院里當個教書先生,武植比我多些志氣,總想再考功名光宗耀祖,平日里也就打打短工,賺兩棵青菜錢,念在平日里的同窗之誼,每逢書院發晌錢時,難免給些接濟。隔三差五也讓自家小子去河道口摸兩碗螺螄,拿大醬炒了,給那街口拐角的武大秀才送一碗過去,這也算是碗葷菜了,能吃上個三五天。秀才家的米缸早就見了底,偶爾有兩個銅板除了買紙買墨外,就去隔壁老張家的豆腐坊舀一碗豆腐渣,加兩粒粗鹽也就炒了當主食。
哦對了,我娶了胡屠戶家的閨女,雖然生性潑辣,卻也善于操守持家。這胡家閨女討厭我和武植來往交際過密,她覺得武植是個只知道白日做夢的酸腐秀才,我知道她說的話確實是對的。武植一年到頭都不會去他爹那買上哪怕一斤一兩的豬肉,自從中了秀才以后,怕是一年里連豬油拌飯都吃不上幾次。武植倒也不是買不起豬肉,論積蓄,這長年累月被餓的面黃肌瘦,銀子倒也攢下不少。本以為這武植攢下了銀子,也能現實點,我便托老丈人的面子給他說了個姑娘,連老丈人那都已經說了,但凡這門婚事能成,一定讓大郎那小子買頭整豬宴請賓客。連豬我都給他挑好了,可這小子犟的跟頭牛似的,說什么也不肯見見村頭的小寡婦。那小寡婦我認識,本來是跟著砍柴的阿牛的,患痢疾死了,留下個姑娘活生生的守了活寡。挺著個大肚子一個姑娘家的也不容易,雖然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但這也是個良善女子,再說了,要不是人家家里突遭這不幸,說啥也看不上武植這個二傻子呀。可武植這個二傻子可真是個二傻子,也挑不出人家姑娘的毛病,就是說啥也不見。嘴里叨咕著些稀奇古怪的話。
當天晚上,賣糖葫蘆的鄆哥看見武植偷偷摸摸進了人家寡婦的后門,也不敢提燈籠,據說走的時候寡婦還拉住了武植的衣袖,武植逃的那叫一個匆忙,衣衫不整的,連鞋都快跑掉了。
我后來曾領塊肉去拜訪武植,本以為能聽上一段風流韻事,結果武植卻和我說,那天他聽了媒婆的話,就覺得小寡婦一個人不容易,等以后孩子出生了,就更困難了。于是這幾年的積蓄里,劃撥了一半出來,連夜給人家送過去。武植那天跟我說,“王生啊,我們做人可不能忘了道義,鄰里鄰居的能幫一把就幫一把。”那天什么都沒能聽到的我,又偷偷把炒的肉絲挑揀出來吃了,這肉絲我在家可也不能常吃到。武植笑著了著我,說了一個大秘密,“王生啊,近兩年受了您不少的照顧,我這心里啊,可也是甜得很。村頭的寡婦人好是好,可我的心里啊,早已經有了人了。”武植說的人,其實我知道,這清河縣的青年才俊,哪一個仰慕的不是知州家年僅十五的潘金蓮。可這潘金蓮長居深閨,對武植這樣的窮酸秀才都不曾看過一眼,要是讓潘知州這世上還有這樣一個癡情種子,怕是武植連秀才都不能考得上。
當年秋天,武植上京趕考。
當年冬天,武植回了清河縣。身上穿的仍然是秋天的那一套單薄而又打滿補丁的素布衣。
次年秋天,武植上京趕考。
次年冬天,武植回了清河縣。身上穿的仍然是去年秋天的那一套單薄而又打滿補丁的素布衣。
后年秋天,武植上京趕考。
后年冬天,武植回了清河縣。身上穿的仍然是前年秋天的那一套單薄而又打滿補丁的素布衣。
……
再后來我也不知道武植到底有沒有繼續考試,老丈人去世,我搬了家,也被家庭瑣碎磨去了心性,不再向人打聽武植近況。
再再后來,我搬把凳子坐在門口剝豆子,街上敲鑼打鼓的好不熱鬧,聽人說是武植考中了進士,曾經那些棄之如敝屣的同族胞兄胞弟給他大生操辦了一通,武植也算是對得起武家的列祖列宗了。
武植后來當上了陽谷縣縣令,我家婆娘聽了,便整天給我吹枕頭風。我不同意,她便拿兒子撒氣,整日整夜指桑罵愧,才五歲大的娃呀,半夜都會做噩夢嚇醒。等我口頭軟了些下來,她便在周邊鄰里鄰居說閑話,說什么我與那武家大郎是結拜過的好兄弟,如今一人已是飛黃騰達,我也算是指日可待。晚上又煽動我去找那武植謀個一官半職。我不堪其憂,便趕赴千里去陽谷縣找武植。
大郎并沒有忘記我,一到府邸,便是瓜果蔬菜,雞鴨魚肉的好生招待,我在武家一住就是大半年。見我心事重重,也是關切的問我現如今的生活如今是哪不順心。我便直接的將那婆娘的話原原本本的復述給了武植,本想著滴水之恩必當涌泉相報,這些小小的要求武植斷然不會拒絕我。武植倒是顯得猶豫不決,頗有些動搖的意思,可他夫人卻是不肯。說什么“朝廷命官豈能因公謀私。”說“大丈夫自當頂天立地,光明磊落。”這一通職責說的我是顏面盡失。我拂袖而去武植也不好多攔。
出了武府,想我一個堂堂秀才被這女子羞辱奚落,這一口惡氣我咽不下去。我記起那婦人,武夫人也就是那知州的閨女潘金蓮。想那武植落破之時我也不曾如此羞辱他,而他卻任由他夫人讓我出那么大一個洋相。我不甘心。
憑著讀過幾句書,我在城東惡少西門慶家留下來當了個門房。這西門慶不是什么好人,但同樣也是看武植不順眼。我偷摸著散布些虛虛實實的謠言,西門慶知道了,也大感興趣,又有些狗腿扇陰風點鬼火,西門慶那些骯臟齷齪的淫念經由我的筆,傳遍了大街小巷,武植和潘金蓮的聲譽遭受到了極大的損毀,我見目的到達,怕順藤摸瓜追究到我,收拾了盤纏也就跑了。
回了家我發現我那宅子早已里外一新,家當也添置齊活,一家人的日子過得也算輕松。我一問才知道,原來這些都是武植為我做的。
我又想起那個晚上武植和我說的那番話:
“王生啊,我們做人可不能忘了道義,鄰里鄰居的能幫一把就幫一把。”
當天在家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我便又趕往了陽谷縣。謠言像是在白布上被潑開的臟水呀,不管我怎么擦,都再也擦不干凈。武植已被貶官,生活想來窘迫,街上我拉著路人一個個的解釋。卻得到這樣的回應:
“哪來的瘋子,那賊婦潘金蓮干的齷齪事誰人不知。”
“若是無由事端,誰會有那么惡毒的心思。”
“我見過武家大少爺,和西門慶一模一樣。”
我聲嘶力竭卻無人聽我言語,最后啊,我成了街上的瘋子,一遍遍的和孩子們嘟囔著,卻換來投向我的石子。
再后來,我也從街上消失了。
然后這個故事卻借他人的筆,世世代代的傳了下來。
我姓王,是個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