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化蝶成蛹

小武其實一直是個很開放，很活潑的孩子，只是現在的他不想，也不愿意在其他人面前表現出這一性格。

二年級以前，小武的爸媽出去打拼，把他一個人丟在鄉下的奶奶家。暑假的時候，小武喜歡和村里的孩子們一起出去追著玩，騎三輪車拉著一車伙伴在村里亂竄，輪子轉得飛快，已經看不見鋼條了。小武其實很想和蹬車的鄰居家的大柱說：你騎慢點，這要是摔出去了大家可能會死啊，但是考慮到如果說出來大家以后就會嘲笑自己膽子小，而再也不帶他一起，小武還是給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畢竟一周前大家對著扔石塊的時候，小武也擔心有危險，和大家說了，于是連著兩三天都沒人來找他一起玩，小武只能對著院子里的四只花公雞發呆。

比起城市，小武還是比較喜歡農村，他喜歡這的一切。腳踩在稍微含著點水，但是又不至于泥濘的泥土地上。赤著腳踩在上面那種松軟又溫和的感覺，就和晚飯后抬頭看著星星，依偎在奶奶懷抱里的感覺一樣，讓他安心，讓他覺得他是屬于這里，被土地所接納了的。但是到了城市，小武不得不穿上鞋子，粗糙的水泥地和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出現的碎玻璃、硬石子，就能叫他一瘸一拐。所以，小武一直對城市抱有成見：你這是不歡迎我。當然，除了濕濕的泥土地，小武還尤其喜歡下雨天，小武的奶奶家是那種土坯房，上面壘的青瓦，院子里的地上鋪的是紅磚，而靠近屋門的一溜則是青石。小武很喜歡聽雨水打在青瓦上發出的“砰砰”聲，更喜歡雨水沿著屋檐落下后，砸在屋門口青石板上的聲音。每每下雨，小武是必會給屋門上的竹簾整個掀開，然后搬張粗布的折疊椅在屋門口，蜷縮在里面，就盯著外頭的青石板，聽著雨聲。有時候盯得太久，眼睛算了，也會抬起頭望望灰蒙蒙，濕漉漉的天空。爺爺是很不喜歡小武給簾子整個掀開的，放進來的蚊蟲老是搞得人沒法安心吃飯，但是看著小武專注的申請，爺爺也并沒有說什么。

二年級的暑假，小武的爸媽給他接回了城里，因為在外打拼并不順利，兩人回到了家所在的城市，又尋了兩份工作。在發達城市的經歷并沒能給他們帶來很多的東西，或者經驗，因為即使在那里，他們干的也是一些不需要什么技術或者學歷就可以上手的工作。而唯獨一點，小武的父母學會了，那就是攀比孩子。每每聊起來小孩子的學習，小武父母是一定要湊上前去搭個話茬，然后順利的站在一堆同事中間，謙虛的接受他們的贊許的。確實如此，小武的成績在班里一直不錯。至少在他父母走之前是如此，但至于后來他們不在的時候如何，有什么變化，二人倒是一概不知，也沒有去問。直到回來之后，小武父母看了小武的期末考成績，才意識到不能暑假再放他回去和那群野孩子一起在村里上躥下跳了。他們給小武報了兩三個小武同學都有上的補習班，奧數什么的，并以此為借口，給小武從鄉下的奶奶家號了回來。

剛回來小武一定是不開心的，但是他對父母倒也是很尊重，畢竟更小的時候，身邊長輩，包括父母一直和他說什么，是你爹媽生了你養了你，給你飯吃給你衣服穿，你要孝順要聽話，吃好東西一定要讓一下。小武聽了也沒往心里記，直到挨了三四次次罵，屁股上也被照顧了幾次之后，算是記住了。之后每每吃到雞腿啊，雞蛋之類的，便會問問包含父母在內的一票長輩：xx，您先吃？雖然一直搞不懂這個流程的必要性，因為以小武來看，每次和大家謙讓完一圈，那雞腿和雞蛋也是必定會落在自己嘴里。這感覺就像上次和他老媽、大姨過年去商場買牛奶一樣，倆人為了誰來結賬推了半天，和平日里樓下練太極的爺爺奶奶那架勢比也是不遑多讓，如果不是后面的大叔催，估計倆人還是要推上個十來個回合的。后來小武才意識到這門學問的重要性，你推，不能過于用力，不能給對方推出去，讓旁人看起來好似與其爭著付賬的人并不真心，并不堅持，導致腳底不穩；也不能自己趔趄，讓他人看起來就像自己本就不樂于付賬，導致以后組局不會被邀請。當然，認識到這點已經是二十年后，暫且不多講。

對于年少的小武，罵了兩頓打了三次之后，他好歹算是給這奇怪的、他所不能理解的規矩記在了心里，每次遇到觸發這規矩的事件前，他比在心里默念幾句：要讓要讓，以防止看了雞腿便什么都忘了，又是招來一頓好罵。除了這，小武還受到了一些更加奇特的條款約束，例如考了第一就xxxx，其結果自然是明顯的，他父母很少兌現。還有就是，往洗腳盆里加熱水的時候，一定可以把兩只腳踩在盆沿兩側，因為這樣會給燒好倒進盆里的水踩翻。為了這，小武他媽沒少給他腦袋上來幾下，每次教育他，就是那幾句話：沒出息的樣子，跟你說了多少次別踩，還要踩。接著就是響亮的“啪啪”，小武挨了幾次之后，也是給這條奇怪的規矩記了下來，雖然他一直認為水灑了可以再燒，但是一直沒敢問為什么他媽不這么做，一定要在他腦袋上賞幾下，好像是在試圖讓兒子對自己心生敬畏。

小武他爸，本身也是很疼兒子的，雖然做的是修理自行車之類的活，但是每次下班洗完手，卻也是十分白皙的。他喜歡聽音樂，尤其是古典，這在鄰居里是出了名的。大家都覺得好笑：小武他爸修個車，接個鏈條，也不忘跟著背后的唱片機里哼哼兩句。小武他爸聽了也不作聲，只是記下來，給那幾家人修車的時候，是必會多找出來幾個毛病，多收一些的。說到疼兒子，小武爹是真的給他照顧的無微不至，兒子題目不會了，他是一定要上前看看，然后手把手的教自己兒子的，畢竟也是上過高中的人，這點東西對小武爹來講還不算什么難事。但是小武媽不這么看：你每次這么教，他自己都不會思考了，考試一樣考不好，有啥用？這話確實如此，到了五六年級，小武爹明顯感覺到自己之前那點“存活”跟不上現在小武他們學的內容了。但是小武養成了這習慣，每次遇到難題都是要去問問他爸的，小武爸卻也只能看著自己也不會的題，愣了幾秒，然后生氣地批評兒子為什么上課不好好聽，最后就是小武只好回去學校問老師。說到疼兒子，除了學習上“無微不至”的關照，小武爹還喜歡監督兒子去哪玩了，跟誰玩了，幾點回的家。四年級的時候，小武跟著鄰居家的孩子跑去小區的小樹叢里追著玩，因為那樹叢里有個人家栽的花椒樹，這場景被小武他爸看見了，大聲呵斥：再不出來，撞到那樹上，眼睛要戳瞎了。上周xx市才有個xxx，就這么沒了左眼，你要學他？小武只能悻悻地出來。五年級的時候，小武因為要搬新家，新家在一個新小區，小武好奇新家能是什么樣，每次放學都拉著同學去看。這幾個小孩不光看，還就著工地上打水泥用的石子堆互相丟著玩，一玩就是個把小時，為了這事，小武那段時間老是回來晚，雖然也沒耽誤吃晚飯，但是回來就要被他爸罵，最后一次是被他爸拿著皮帶抽了幾下，這才從此往后放學徑直回家哪也不繞。雖然小武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挨了幾皮帶，但是他就是覺得他爸這么做是為了以后好控制自己的行蹤，讓自己兒子怕他。

六年級畢業典禮上，小武是和父母還有奶奶一起參加的，當被問到畢業也就算是長大了，那自己長大了有什么感受，小武看了看奶奶，想了想說：不開心。

2.恐怖分子

小四是頂煩中國人骨子里那種唯唯諾諾的，明明想要的東西卻要假裝無所謂，必然是要裝模做樣地暗示一番之后，讓對方把東西“自愿”給自己，才算一個“懂事”的孩子。小四不想做懂事的孩子，他覺得這很麻煩，但是無奈的是，他有兩個在大學里任教的“懂事”的父母。小四只記得每每過年領壓歲錢的時候，爹媽總要在沒進姥姥家門之前就反復提醒他：舅舅舅媽給你了，別直接拿，你平時都有零花錢了。小四其實想買一個新仿真槍已經很久了，他本身就很喜歡這種玩意兒，有正趕上他那個年紀正好流行玩這個，男生基本是人手一把，甚至有些女生都買了。雖然小四的爹媽也確實給他零花錢，但是和同齡人比少得可憐，一周也才五六塊錢。小四的數學挺不錯的，自己盤算了一下，要這么等下去，得再幾個月才能買了，何況寒假爹媽還不發零花錢呢。

進了門，照例是和長輩們互相道“新年好”，即使小四的這個年一點也不好，他也必須笑著道好。他期末考試之前沒聽大人的話，由著性子吃了倆冰糕，搞得考試的時候拉肚子，平時班里排得上號的成績也自然是名落孫山。小四內心是沒怎么惦記成績這事兒的，畢竟初一的期末考試也不是什么大考，對以后沒什么影響。但是小四的爹媽可不這么看，半年才遇上這么一次大考試，平日里成績不錯的孩子考成這樣，同事問起來都覺得丟人。

上了桌吃過飯，大人們開始發紅包了，小四被叫去姥姥姥爺前面，又拜了年，眼看著壓歲錢就要落在手里了，小四的媽正好過來，三步并作兩步地走上前：“別再給了，我倆平時都發了零花錢給他，不能給孩子慣壞了。”轉過臉低聲對小四說：“不是進門前就跟你說了嗎，別要了，你怎么還收。”三兩下給紅包推回去了，小四也沒法說什么，只好走開去和表弟玩了。

小四的父母為人比較刻板，屬于老學究那種類型，樸實、木訥，對美好生活的追求沒那么高，總認為東西夠用就行，從來不去追求更好的品質。二人對于感情上的事也很排斥，認為這是多余的、只會干擾自己學術研究的事物，最初兩人的結合就是依靠各自的父母介紹才促成的。這也就導致了小四在剛上初中有了一點早戀的傾向，被班主任發現并且通知了家長之后，回家就被他爸爸一通好罵，導致小四也在之后一直刻意壓制自身對情感上的沖動。看到喜歡的姑娘不敢上去說話，更別提追人家了，后果就是讀了大學之后，小四還是單身，而且早就忘了喜歡一個人的感覺是什么，他也發覺自己沒了愛其他人的能力，因為他成長在這種環境下，不知道“愛”的具象映射是什么，關心？包容？感謝？小四說不清。他自認為是個不想給別人添麻煩的人，因為他本身也怕別人有事沒事來麻煩他，所以他也就不去麻煩那些女生，耽誤人家時間來判斷這個男的到底能不能收了當男朋友了。他把自己整個交給了游戲，還是單機游戲，Npc總不會被打擾到。

自從看了一些高深的、涉及人性的讀物和西方電影，再加上學了設計，小四的觀念漸漸放開，似乎大有“睜眼”看世界的感覺。和以往父母教給他的世界觀不同，小四喜歡上了這些和自己本能、想法和沖動更為接近的觀點，但是從這再往后，小四也感覺到了有堵無形的墻一直在限制著他的想法和沖動，他沒法把所有的想法都和別人討論，因為他怕被視為異類，十幾年來傳統家教帶來的是道德束縛，小四越發感覺到矛盾。好在小四喜歡矛盾，在他的世界觀里，矛盾是普遍存在的：這世界到處都充斥著矛盾。矛盾并不等于無序，而是有秩序的隨機變化。因此他也喜歡老莊，而排斥孔孟。儒家那一套迂腐的東西，他喜歡不來，小四認為那東西就是單純為了禁錮思想的。道德在現實里沒了法律的依托，始終敵不過人性和本能。

小四在畢業前做了個夢，夢里他追到了喜歡的姑娘，兩人一起做了愛，沒日沒夜的高歌。他還為了之前的一個矛盾捅死了一個班里最傻逼的同學，算是出了口憋了多年的氣，也因為這被條子開著警察滿大街的追，最后被堵到一處懸崖上，天下著瓢潑大雨，對面的條子端著手槍靠過來，喊著讓他別亂動。小四沒理，向著他們沖了過去，被擊斃的時候他驚醒了，捂著夢里中彈的胸口，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