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出沒之處,七步必有解藥


謹以此文獻給日復一日倍感孤獨的靈魂。

我想我是好得差不多了。

圣誕節前積極購物、和同事互相擁抱、互道祝福,看到窗外肆虐的雪片,不僅不覺凄涼,反而覺得祥和,感覺堆滿了白色圣誕的寓意, 關鍵是這一切感受都貌似真誠地發自內心。

當有人讓我說一說孤獨及如何處置孤獨時,我卻還是習慣性地落荒而逃了兩天,同時產生了一種大腦的無力感,無力到一準備使勁就暈眩;出于十年以來對自己的逐漸解剖,我明白這種無力感和暈眩感是自我保護機制在工作。

幾天后,秉著對完成任務的天生責任,我終于可以隔著鐵門望一望那條被栓在粗鏈子上毛色黑棕、睜著火紅雙眼的藏獒 --- 那就是孤獨給我留下的印記的一種。



~ 1 ~ 少年

年輕的時候,孤獨是一種離經叛道的道具,甚至還常和“燦爛”這個詞在一起。有了它,人變得好看起來,現成的例子比如高倉健。因為有了這種人群中“出類拔萃”的味道,感覺特別高級,還是精神上的。

年輕時候,干什么都好看: 一個人旅游,風餐露宿; 一個人上北上廣,住地下室…… 沒錢也很好看,反而道具更足。沒錢了就在當地留下做披薩,有點錢就和一天前還不認識的大江南北孤獨背包客喝酒,拖欠點不關痛癢的房錢,時不常手洗一下衣服,一個人喝點咖啡,寫幾張彩色貼紙,釘在人來人往的客棧。沒錢是孤獨的加分項,合在一起創造了一個詞叫 “酷”。

隨著年齡的增長,孤獨就不那么好看了,而且還很可鄙;孤獨不再是扮演英雄的道具,而是沉重的一年十年甚至半生甩不開的擔子。

逐漸的,孤獨不再是個好詞,它暗示著不受人歡迎、社交力差、萎靡無趣、難以融入、無能、失去、和深深的悲傷。沒錢不再是加分項,它使孤獨更加狼藉。

如果一個人能有錢獨自旅游、獨自喝紅酒、獨自看書看電影,獨自吃個買一送一的甜筒,那還能障人眼目。

我不知道孤獨是什么時候悄悄地跟上自己的,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從東施效顰變成了假戲真做。但是肯定的一點,中年開始的時候,形勢多少變得不那么樂觀起來。

其實,就像老師說的,吃飯不能一口吃成胖子,孤獨也不能一不留神就變成胖子。

回溯最早關于孤獨的記憶,我一下子能想起的是初中的一節語文課上,窗外陽光和煦,照著黑板,老師如平常一樣口若懸河,譐譐教導,同學們也毫無異樣,而我突然為下課后讓誰陪著上廁所而焦慮起來。

14歲的我,正是干什么都覺得自己被全世界聚光關注的年齡,上廁所也不例外。我第一次慌張地意識到能陪我上廁所的女生還真沒倆人,而校園把角的廁所如此遙遠,一個人走過去,背負著半個年級同學的目光,這突然讓我覺得特沒勇氣。如果屈指可數的這兩個半人里再生病一位…… 還有,兩年以后,畢業了,各奔東西,到那時我該怎么辦,誰陪我上廁所?

其實在整個惶惶不可終日的青春期,以及后來貌似積極向上的青年期,我內心的背景中都有一種說不清的深深的茫然感、無目標感、和無處不在的隱隱的孤獨感。

幾十年以后,我慢慢看過去,好像看到在幼兒園,全托 (一周才回家一次的那種, 現在的稱呼是 “寄宿制”,但那時通常只是家長單位附屬幼兒園),一個小小的孩子,在夕陽中,蹲在空曠的幼兒園的墻角,不知道該不該象其他孩子一樣等著被家長接回家。

可是她模糊地知道,那是一個遙遠的期望,只有周六的晚上才能實現。而且回家后的禮拜天,多半是在母親洗衣服的搓板聲,和父親動不動就朝自己屁股掄的巴掌中度過的。安靜的時候,她會一個人偷偷跑開一會兒,時間以上廁所的合理時間為準,這時候她會來到院里那鋪著紅色木地板長長的舊走廊,蹲下來,一手抓著綠色的欄桿,一手提拉著一個舊塑料娃娃的頭,低頭哄著那娃娃,或把她臭揍一通。

其實不回家也不錯,幼兒園更自由,當別的小朋友回家的時候,她可以去玩那些白天從來摸不到的小熊照相、醫生聽診器和巨型積木,或者趁別人不在,自己盡情扮演胳膊負傷的戰士,手端步槍,弓腿騰空跳,落地時側身倒在假想的血泊中,擺出=革-命=劇中英雄的pose, 心滿意足,意yin成功。

早70后的人,父母很多都被下放干校,或忙于抓=革-命=促生產,或保家衛國四海為家,一般都有一個和父母各種形式分離的嬰幼兒期,但這些小悲傷都被繼之而來一點不孤單的童年和少年期所沖淡,又被~~共~~產~~主~~義~~接班人的光榮使命把這些隱隱地感覺壓入心底。

我們的童年和少年是美好燦爛、充滿人間溫暖的,我們也毫無防備地認為這種溫暖會一直延續,永永遠遠。

我們生活在四合院、大雜院或筒子樓里,這些建筑的共同特點就是沒有私廚私廁,隱私是可恥的。鄰居會輪流收電費,互相監督各家有沒有使用超過40瓦的燈泡。

鄰里之間是互助合作的,最開始大家因為需要大門上鎖,而憂憤夜不閉戶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但是這不妨礙大家互相借醋借大蔥、下雨前互相收衣服收被子、給吃不上飯的隔壁家孩子(就是我們)煮面條煮雞蛋,給動手打架的小夫妻勸架做主。我們大都有兩三個兄弟姐妹,都是親的,睡覺擠在一個屋子里,冬天一起往家搬白菜搬蜂窩煤。

我們生活在一個-社=會=主=~義的大家庭里,我們深信這個大家庭像一個大機器一樣,會一直良好地運轉,給每個人遮風擋雨,而-毛-~主~~席-就是我們大家庭的大家長,他會如不落的太陽一樣永遠罩著我們。

我們從小爭做螺絲釘和大廈的磚瓦,從來都是集體的一員,懂得為集體的榮譽爭光。上課聽著邱少云烈火中永生的故事,下課就練習誰的手能在泥土中扒得最久。

在集體中是安全和幸福的,即使損失點小自由小思想,但是可以得到歸屬感,有歸屬的人就不孤獨。

整個包裹我們青春期和青年期的80、90年代,現在回想起來就是中國的金子期、蜜罐期。我們的注意力都被理想占據,盡管這個理想一開始是解放軍和科學家,后來變成周潤發、三毛和郭靖,但是意義都一樣。

理想使我們的目光看向遠方,充滿希望,不糾結一時一刻的哀傷孤獨,即使大踏步地后退也是為了明天大踏步地前進。

1986年百名群星在首體演唱《讓世界充滿愛》,“輕輕地捧著你的臉,為你把眼淚擦干;這顆心永遠屬于你,告訴我不再孤單…”。

我相信那時候真的沒有人孤單,我是說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那種。那是一個讓人感動的時代,中國正整裝待發,日新月異;而我們這一代人都精神抖擻,龍馬精神,被 “紅高粱”、“一塊紅布” 搞得特別幸福。

我們活在理想中,雖然我們也說不清那理想是什么,總之就是明天肯定比今天更好,而且那明天在我們的創造和掌控中。

那時,孤獨是為賦新詞強說的愁。

后來,我想,我們從小的理想 --- “四個現代化”是實現了,雖然這么大一事兒,沒有人能明確地說清是哪年哪月實現的。

但我知道,從那以后,我們不再有全國人民的共同理想了,我們也不再是屬于哪的磚和瓦了,大家四分五裂,卻看起來非常繁榮。

日子越過越好,東西壞了就扔;錢越來越多,空閑越來越少。

陪伴成了珍貴的東西,珍貴得就像中大獎,讓人喜極而泣。無緣無故地,我們不愿提供陪伴,也在想請求他人陪伴時,咽掉了很多吐沫,卻仍然覺得自己不配。



~ 2 ~ 離開


在中國人還沒開始全民為房價而發愁的日子到來之前,我帶著自己覺著還挺多的兩萬美金和將來殺個回馬槍的憧憬來到了國外。那時我從沒想到,這也開始了我和孤獨之間長達十五年,全面持久的重新認識、如影隨形、正面交鋒、側面回避、傷亡慘重、險些喪命,直到相安無事、相聚甚歡、喜悅流淌。

而我能感受到的是,留在國內的同齡人和后來人, 也都同一時期以不同表現形式地遭遇著孤獨。孤獨不再是某個人的問題,也不是某個地域的問題,它成了時代 “病“。

不難發現,一個人的時候孤獨,在一群人里也孤獨,孤獨不是沒人的問題;窮人孤獨,富人也孤獨,孤獨不是沒錢的問題;老人孤獨,小屁孩也孤獨,孤獨不是年齡的問題;單身的人孤獨,結婚有孩的常常更孤獨,孤獨不是有否社會標配的問題。類似的還有: 當群眾孤獨當官兒也孤獨,下雨天孤獨天兒晴也孤獨,沒工作的孤獨有工作的也孤獨, 孤兒孤獨非孤兒也孤獨…… 總之,就是 “不吃涮羊肉煩,吃涮羊肉也煩”的架勢。

可我相信孤獨不是無理取鬧閑的沒事,雖然它只是一種感覺,雖然感覺可以被認作不客觀、無常態、非事實,一言以蔽之 “想太多“,但這對解決問題絲毫沒有幫助。

在孤獨持之以恒地騷擾下,我慢慢繳槍,慢慢聽清,它想要表達的是,有些很重要的東西,斷了。

我真的想不起那是哪個名作家的作品了,當時讀到那一段,好久無感的心突然感到一下重擊,在綿延的眼淚到來之前,我不能讓它太誤事。

一個人久了,我的記憶力也似乎越來越有問題,我盡量不去想它,畢業15年時我還能一口氣想起全班28對同桌中的20對,現在我對中文詞匯和英文拼寫都感到困難,需要打字或谷歌確認,更不要說沒見過面的人名了。何況在國外,每個人的手機里都有5個以上的Jenny, Michael 或Emily,一輩子不知道他們的法定名稱,而他們也都對我像是夢中人物一樣不真實,對一個現實和夢經常交織的人,保持清晰記憶是件不容易的事。

對了,說的是那個作品。我只能說個大意,大意是說,檢驗一個人對一個城市的熟悉程度,最高等級是你知道城市里哪個館子有好吃好喝的,去了后老板和你稱兄道弟地干杯,醉了還送你去醫院,去了醫院你還有N個弟兄等著看你熊樣,鬧不好醫生還是你哥們兒。

我沒有,第一個等級,單單知道哪有好吃的,我都沒通過。在這座生活了十多年的國外城市,為了節省生活開支,我已習慣了一個人在家做飯;而在北京那個生活了30年的家鄉,我常覺得好多地名都像從遠古走來,更不要說知道哪個館子好吃。

當初的弟兄們都忙著和孩子較勁,開始時我訓練自己臨時被放鴿子的堅強度,后來就悄悄回悄悄走不再通知弟兄們。

我早就不喝酒了,收拾起來麻煩,何況對身體也不好,孤獨的人一定要有個好身體,因為沒人給你收攤兒。

很久以來,只有飛機在大西洋上飛的時候我是有歸屬的,我歸屬地球。

最初來到國外的時候,我底氣十足,充滿了=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后來我才知道,這底氣來自于呆在一個叫做“家鄉”的城市的那種不知不覺的熟悉感: 出了門你知道至少3條去-天-安-門-的換乘路線;辭了職你篤信一個大學畢業的怎么也能找個寫字樓工作,而不會一下子就淪為刷碗的;大街上有誰對你出言不遜你能一個磕巴不打地把他慫回去;沒帶錢立馬能打電話找個弟兄把你送回家或去個姐們兒家蹭飯。

當然,去一個陌生的國家前心里多少是惴惴不安的,但好在那時是兩個人一起。

記得出國前的一個晚上,看完“新.聞.聯.播”,我和前夫就穿著趿拉板上了長安街,足足走了9個小時,算作是和這座城市告別。

回家前,樓下的早點鋪子剛開門,我們就在那吃了油條。五點不到,一起吃早點的還有幾個民工,我看著他們,問前夫,我們出國后會不會像他們一樣,特別孤單,特別凄慘?他說不會,因為你有---理想。

上飛機前,我又問他,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回家,他說,有我的地方就有家,我們以后會有很多的家。

出國后,我們這兩個本該相依為命的人在大半年后就分開了。

很多出國的男人都有很大落差,多年因找不到事業方向而郁郁寡歡,這基本是出國離婚的首要原因。而我們不是,原因是復雜不明的,也是不再重要的。

我似乎沒有時間哀傷,最重要的是怎樣盡快地把離學校地段較遠的一室一廳的廳租出去,否則我用不了兩三個月也只能睡大街了,另外就是使勁學習,保持全職學生的身份,好領到聊勝于無的助學金。生存在我30年的生命里第一次變得比所有一切情感都重要。

我無暇感受這種九年后由兩個人變為一個人的孤獨,只是發現自己常常走神,坐錯車。國外的公交車是沒有固定站名的,要下車了就拉一拉車窗上的線,通知司機。我常常發現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驚醒,一身冷汗,匆忙拉線下車,被公交車甩下,茫然不知自己在哪里,只有周圍兩側堆得半人高的雪堆,中間由鏟雪車鏟出的一條銀光閃閃的路。

顯然,我沒有可打電話的弟兄,也沒有可蹭飯的姐們,我花不起打車的錢,即使花得起,我也很害怕。我不知道如何叫車,除非你知道出租公司的電話號碼,能夠在千篇一律只有加油站而沒有其它路標的路口清楚地告訴他們你的定位,還得惴惴不安地等待一個印度或黑人司機說著你或許能猜懂的英語而不是法語,奉公守法地把你送回家。

我能做的就是用一切辦法找到能原路返回的路線,好像小時候讀的《格林童話》中被女巫帶走的女孩,在黑暗中撒下面包屑作為找到回家的路的記號。

到家前習慣性地找自己家的窗戶,窗戶里的那盞燈再也不亮了,沒有誰再等你了......

這使我后來養成聽耳機的習慣,一邊聽耳機一邊盯著腳底下,不再去尋找窗戶。我的很多其它習慣也產生了變化,比如,從此我堅持在任何情況下一個人獨占一張床,免得有一天再次被迫獨眠時要在噩夢中哭醒。

還有,在圖書館學習的時候我不再尋找那些暗藏在角落中異常安靜的單獨桌椅,不知為什么,坐到那些單獨角落我就開始心慌出汗,那種過度的安靜,好像用擴音器擴大了每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使我心臟的跳動更加如戰鼓轟鳴。

我必須坐到窗戶前能看到大街的、至少有6個人的大桌子上,最好能聽到英語聊天的聲音,時不常我可以關注他們在做什么,在一群陌生人面前,我有一種被撫慰的溫暖。

我知道我必須每天完成70頁的閱讀以保證課業跟上進度。世人擺脫孤獨的良藥就是讓自己忙起來,我不需要給自己找事就已經忙得屁股不能從椅子上離開了,可是我發現忙碌和擺脫孤獨沒有半毛關系。我的眼睛在某個段落來回掃動20多遍,而大腦完全不知道它在說什么。

有時候我看著窗外的雪片,天越來越暗,心越來越慌,急切地尋找著它該所屬的地方。

我想我不需要急著回家,我可以在圖書館呆到半夜12點,反正在哪也變不多一個人。我又把眼睛移回書本,我不知道看雪片前我讀到了哪里。



~ 3 ~ 歸屬


我走在空蕩蕩市中心應該是最熱鬧的聯合車站,這里是地鐵和火車的換乘中心站。下班的高峰已過,居然二百米的候車大廳空無一人,我的心好像在嗓子眼兒咽不下去,靴子嗒嗒地踏在地磚上,每敲一下就好像在我空無內臟的身體里回蕩一遍。

我在聯合車站獨自游蕩的那年,一個住在同一城市患孤獨癥的本地老外寫了一本《孤獨,怎么了》。多年后我看到那段,心有戚戚地就好像看到自己。

她常在周五下班后,離開市中心的辦公樓到附近的星巴克喝杯薄荷茶,再到廉價衣服店逛一圈,然后站在離我一站之遙的國王車站地鐵入口的鐵欄桿外,看人潮涌入地下,猜測他們如何度過周末,看他們步伐輕松,和朋友談論家人,吵著要去城的另一端看父母、姐妹、或男友;直到幾個小時后,人越來越少,然后再追尋人流,一路向北,買上幾個小時的人流時間。

連本地長大的老外也不過如此,我這外來戶更得好好調整心態。

我張望車站的大玻璃外的市中心錯綜的鐵道和密集的大樓的燈光,他們讓我踏實了很多。

一切密集的、擁擠的、喋喋不休的都讓我有安全感。

這種絕望感和安全感共同出現的感受,讓我覺得自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那個小女孩真是高明啊,她懂得即使是想象中的場景也會向你的身體傳遞真實的感受信息。

我看著窗外的孤冷的燈光,把它們假想成北京三元橋的路燈,遠處的燈是地壇公園外,87年的北京,地壇西門外還是條窄街,冬天路燈昏黃,好多擺地攤的,路邊的樹全都刷著白石灰,枝杈映在深藍色的夜幕中閃著銀光,自行車和大公交彼此搶路,104、108路電車呲呲地剎車進站,人們跳下車,聞到的是烤白薯的香氣......

在這座世界前十名的外國都市里,地鐵只有兩三條線。交通的不便讓人們彼此疏遠,過長的冬天讓很多人都抑郁,但他們不得不各自為戰,不知道身邊其實有這么多戰友。大家都很好地掩飾起來,爭取做到人前積極禮貌,沒有異樣。

十分鐘以后,一列地鐵開過來,我找了個座坐下。下一站可能是某個演出散場,車廂里涌進來不少人,歡聲笑語。我周圍的座位立刻被坐滿,我的膝蓋還被旁邊的人擠在一起,我突然覺得特幸福,滿足得笑起來。想起在國內擠車,大家 “一二三“ 喊著口號把人推進車門,勉強把門關上,大家都松了口氣,車緩緩前行......

每到 “十一”, 國內的幾位密友會善解人意地給我發來長城故宮泰山黃山張家界那些人擠得如螞蟻一般的壯觀照片,我覺得深感安慰、無限向往。那種人和人之間沒有界限、沒有禮貌距離的感覺可真幸福,同時我又覺得自己墮落到幸福感就是被擠,真是可鄙。

地鐵一路向北,越往北下車的人越多,留下的人越少。地鐵里沒信號,人們或睡覺或呆若木雞地彼此打量。

在下一個大換乘站,我下了車,還有一小段換乘,這個車站常有一些賣藝的外國人。

在我等車的時候,一段手風琴的旋律傳來,特別熟悉。我搜腸刮肚地想這是什么曲子,沿著音樂的聲音尋去,看到的是一個金棕色頭發的老外,我覺得自己是不是產生幻覺了,這種地方你要說薩克斯我信,怎么是手風琴呢?直到曲子快拉完的時候,我才想起歌詞,居然是 “青藏高原”!

我從青藏高原回歸人間已經三年了,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沒有人知道我的過往,好像每一次離開一個地方都在潛意識地逃跑。

在青藏高原的日子,幾乎每天都奔波幾百公里,睡在不同的床上,被美景和豪情刺激,像毒品一樣。然后發現維持興奮的神經,需要更多的刺激,更美的景色。

可有多少折騰就有多少代價,我最終要回到這座國外的城市老老實實靠勞動生存。我每天把幾萬行的數據拷貝粘貼幾百次,和同事每天只說兩句話 “good morning” 和 “good night”, 他們之間也是如此。我細心探究他們如何能把十年以來千篇一律的對話說得如此真誠,同時我也十分害怕自己的未來十年就和他們一模一樣。

每天下午三點半,單位里第一批下班的同事就在身后和我道“good night”了。四點整,我開始心慌、出汗、發抖,打著鍵盤的手,越來越想抓住一個人,期望這個人能擁我入懷。

多年后,我把它稱為“等家長來接”恐慌癥。

有時候,為了平息我的心跳頻率,我必須從資本家的工作場所,溜號到大街上,茫然地深深吸幾口空氣,看著回家的人潮漸漸從各處涌入主街,他們目的地明確的樣子讓我心痛。

我從頭到尾翻著我的電話本,希望里面僥幸可以找到一個名字供我求救。有時候真有那么一個落網之魚,電話通了,我立刻粉飾太平,“好久沒見,我挺好,你好嗎?”

我不知不覺來到那個拉手風琴的老外旁邊,他雖然沒落卻眉目清秀,只是眼旁有不少皺紋,歲數應該四十多。 強烈的好奇使我沖破靦腆,我問他是否去過西藏,他居然用中文回答 “沒有,但是很喜歡這首歌”。

他名字叫戈登,和室友同住,希望能去中國,還看透了什么似的跟我說“會好起來的”。我突然有一種特別混合的復雜心情,至少有十種以上的沖突感受,可是我無法把它們用詞語定義出來。其中的兩種,是絕望和安慰。絕望的是,一個語言通順四肢健全長得還不賴的本地人,尚且在年近半百時與人合租,沒有家人子女,使我深感兔死狐悲;安慰的是,即便都街頭賣藝了,人家還想著青藏高原呢,我好好一個預備國際注冊會計師,一孤獨就腿軟了,顯然是意志脆弱。

那天我發現,無論在怎樣的絕境下,都隱隱約約有一雙安慰的手,它也許不是來自你熟悉的文化,不是來自親人,但是只要你允許它發生,你就會覺得好一些了,又可以往前走一段了。

我從小沒離開過家,像紅軍小鬼向往延安一樣向往遠方。我在家的時候,父母總在遠方,而父母回家了,我又惦記著離他們遠點,越自由越好。可是世上的事都是好賴搭配,自由大發了,肯定得搭配孤獨。

我從沒設計過要永遠離開家,離開北京,可不知不覺溫水煮青蛙地,我們在看似沒人強迫的情況下,被一種嚴格的稅收和社會保障體制,像個頑固的膏藥似的貼在異國他鄉,揭不下來,一揭總得帶點血肉下來。

我們這些拖家帶口的移民,以亞洲人特有優勢的長青臉蛋,混在當地二十歲出頭的大學生里,一點兒不顯得突兀。等我畢業了突然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到了國內所有招聘啟事截止的上限年齡。回國的時候,我突然不知道自己應該被歸在哪個年齡組里,親戚告訴我,你這樣的,從今就算中老年了。

由于歸屬感的錯亂,我又落單了。

我必須在兩個國家對年齡的不同看法中隨時變換對自己的定位,我必須老氣橫秋又生機勃勃。我一方面剛剛艱難地在國外開始自己的第一份職業,另一方面又憂心忡忡地規劃自己應該在哪里和誰一起養老。我越來越覺得自己無論在哪兒都是個異類,盡管別人看不出來,因為我一回國就游刃有余地不看紅綠燈過馬路,一到國外就老謀深算地停牌前停夠三秒。

我在哪兒都表現得像個適應環境的良好公民,可是我內心知道一個失去祖國的人是多么孤單沒落,翻了十倍的房價也使我失去了故鄉,我不愿談及哪里是曹營哪里是漢,我能做的只能是擴大自己的包容力。我必須學會包容所有特殊的日子帶來的特殊孤獨感 ,學會咬文嚼字說一口不帶 “兒“話音沒有臭貧嫌疑為普羅大眾接受的禮貌標準普通話和商務英語。



~ 4 ~ 節日


圣誕節前,同事們的問候都是你的節日大采購怎么樣了,今年輪到去媽媽家還是弟弟家吃家庭圣誕大餐,和老公老婆準備去哪個海島度假,偵察孩子向圣誕老人要什么禮物有多煩惱等等。11月中旬開始,廣場上和商場里就有白色、藍色、綠色、紫色、金色、紅色、彩色的各種高矮的圣誕樹矗立起來,商店里是減價減價再減價,電臺里24小時播送傳統歡快的圣誕歌曲 “You better watch out, you better not cry… Santa Clause is coming to town…”(你最好留神,你最好別哭…圣誕老人正進城來…), 居民區的房子全布置得如童話世界,松枝紅絲帶結成的花環裝扮在每一家的入口。

我獨自一人等車的時候,眼前出其不料地就從一輛大Van (加長面包車)下來一隊人馬,包括三四個孩子,手揣禮品盒和紅酒,來到一個扎著松枝紅絲帶的門前,另一群人打開門,通常包括滿頭銀絲精神矍鑠的老人,大家彼此擁抱親吻,聒噪一番。

每當這時,我就愿我至少有四個以上的親生兄弟姐妹住在同一個城市里,雖然我們不是獨生子女的一代,要說兄弟姐妹我還是有幾個的,可是我們一家五口住在世界的四個地方,十幾年沒見的姐姐第一次給我打跨洋電話是為了傳銷…

“獨在異鄉為異客, 每逢佳節倍思親“,這句詩就是一大毒草,如果該死的王維沒寫過這句詩,我們或許還能過得正能量點兒。這種過節孤獨恐懼癥是慢性的,像和平演變一樣,潤物細無聲,等到你認識到的時候,已經難以回到從前。

我記得剛出國的第一個圣誕特別新鮮快樂,那時我、前夫和小城里幾乎所有的中國人都匯集在一個法語班里。小城安靜友好,學法語有補助,全勤的話一個月$420,這筆錢可以使我們如呀呀學語的嬰兒一樣沒有后顧之憂。下了學看到馬路上的招牌,如剛學會認字的小學生一樣興奮,“玲子,看,這個字念 ‘洗’,’洗車’”。

圣誕節前夕,長得像圣誕老人一樣的慈祥老師天天給我們發棒棒糖。我們班80%是中國人,為了布置教室,大家揮動剪刀使出吃奶的勁從記憶深處搜出很多窗花的剪法,又不約而同使用全國中學生新年裝飾教室的統一方法用彩色皺紋紙把白熾燈管裹了起來,還折了好多八歲手工課上學的小燕子,畫了不少小學五年級給同學做賀卡時練的鐵臂阿童木,招惹得隔壁南美班和中東班的法語同學艷羨不已,不明白窗花剪出來為什么都能連在一起,阿童木為什么能做到一筆畫。他們哪是個兒啊,這得是在集體~主~=義~大家庭里呆過的人才會的手藝!

圣誕節聯歡會,省里的所有法語學生歡聚一堂,我第一次吃到了蘸著梅子醬的火雞,我們全班大言不慚地上臺用中文齊唱了一首 “茉莉花“,使得學校覺得這一學期的補助算是白發了。

一周的圣誕假期,小城的中國同胞紛紛在各家聚餐。玲子家肯定是以不變應萬變的火鍋,小半年我在她家就沒吃過別的。每個禮拜一的法語對話練習,助教挨個問我們昨天吃什么了,每人的回答都是 “fondue chinois (中國火鍋)“,最后搞得他很好奇,鐵了心要去中國城買火鍋的食材,我們告他去”一六八(一路發)“ 都搞定。下個周一,他無辜地說,他去了,168號根本不是中國商店!全場笑噴,”一六八“ 是超市的名字啊,誰說是街道號啦!

那個圣誕假期,我們以家庭為單位進行“賭博”活動,上海小胖給我們每家發了一把一分硬幣,目的是搞清賭場(小城的唯一娛樂場所)的 “二十一點” 到底有沒有作弊。不到半年,我們這些來自北京、上海、廣州、西安、桂林、內蒙古、長春、江西的新來戶就熟得和親兄弟似的。

轉眼年過了,新學期開始了,新的生活都在大城市里。一幫弟兄幫我們把一堆二手家具和七七八八垃圾日撿來的舊家伙什兒,冒著大雪搬上一輛私人拖車后。

我永遠忘不了,我坐在啟動的車上,看他們在舊房子的走廊下,一字排開,質樸笨拙,沉默靦腆,頻頻招手,大多數人我再也沒見過。

從那以后,每兩三年我的朋友圈就有一次大分別、大洗牌,這在國外是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

玲子在她老公代筆寫作業的幫助下順利拿到碩士學位,練了一年跳蚤市場的攤兒,賣那種中學生特時髦的腰在屁股下的牛仔褲,之后毅然決然地回了上海。

阿少常說,茍富貴勿相忘,他總向都是窮學生的我們顯擺他壽司店的收入,我吃了他不少蛤蜊煲、清蒸鱸魚、干炒牛河、美容壯骨湯,考試季他一個電話我就乖乖地幫他網上答題,公交罷工的日子我們一堆人就在他的小屋打地鋪,一畢業,阿少扔掉了裝不下箱子的幾雙新皮鞋,歸心似箭地回到了廣東,去幫他老媽實現拿身份生二胎的規劃。

小妍隨老公去了加州,再戰博士帽;老范到北部挖油去了,算賬的本事算是白學了;大偉跟五六家兄弟和嫂子們去了西部新興城市,周末組織了一籃球隊,從此人瘦了好多;小沈陽給我做了法式吐司,和我在大街上揮淚告別后,我再想去看她,她莫名其妙地把我罵了一通,這輩子斷了交,后來我才知道,他老公去法國讀書了,都是孤獨搞的,再想找她,她已經不知下落了;Michael開大貨去了,一時半會兒鬧不清他在哪;Alice說她從沒在一個城市少過男朋友,而在這個人來人往的大都市,貌美如她也無人問津,她后來和第三任丈夫生活在紐約;小何孤身去越南宣教了; “轉氨酶”也去了大西洋畔的修道院。

更多的朋友生孩子了,從此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就消失了。

落單后,有時候我會上網找一些陌生人團體玩“殺人”游戲,但很多圣誕我都是在教堂或教會度過的。

中國人教會中,圣誕夜各家各戶都會帶來拿手菜,美中不足是到嘴時都涼了。聚完餐,我會和很多不認識的人唱一首歌“在耶穌里,我們都是一家人,一家人…”, 我一邊把這首歌唱得盡量真情流露,一邊覺得尷尬,人家一家老小一看就是一家人,我怎么看怎么像個借宿的。

有一次,旁邊的一位姐妹真的就一邊唱一邊把我抱進懷里,我在那一刻是久違了的平安,真想有人就這樣一直把我抱下去。聚餐過后是講道,大意是說,這個世界,末世已近,充滿危險,唯有信主,才是正道。我常常中途逃走,可逃走后我又無處可去,連咖啡店都關門了。有一段日子,我所有的朋友都在教會,我不敢離開那里,就像小時候不敢離開班集體,我深怕那大能的耶和華看穿我七年以來為了躲避孤獨混進教會的私心。

在另一些盛名的大教堂前,我忍不住再次流連,我很喜歡看教堂里的圣誕紅,還有金色的水晶球,午夜彌撒和唱詩都讓人覺得溫暖。很多流浪漢聚集在教堂門口,在冷風白雪中為來賓開門;中產人家都穿著正式高貴,和神父臺上臺下嚴絲合縫地附和,全場口徑統一莊嚴。

圣誕節,只要你混進教堂,就可以解下孤獨的可鄙外衣,堅持一天兩夜,boxing day (12月26日) 便又可以溜進滿街買買買的隊伍里,節就算過完了。

后來我才知道,節日的光鮮外表下,孤獨癥爆發的不只是我一個人,只是沒人說罷了。

第一次隱隱有這個發現,是一個新年的前夜。學校過去一條街,就是全國著名的酒吧街。我常常在長明的夏季傍晚,偷窺這里的聲色犬馬,看著加長的卡迪拉克上坐著激動的新人,或是穿著婚紗就要嫁人的姑娘,和一群女伴昂首走過,像撒錢一樣向路人撒套套。

我一直渴望有一個同伴,和我一起坐在那開著奔放花朵的酒吧露臺,歡快地端著酒杯,俯視這資本`主=義`的腐敗。可是我那時還只是一個窮學生,喝的咖啡的等級都還是便利店的,還無福消費酒精飲料。

話說那個新年夜,我已經畢業兩年了,我終于有錢可以來到Thursday’s 那五彩的大轉盤上,和世界人民一起,扭動腰肢,揮灑那已經不剩的青春。

新年倒數的那十秒里,舞廳里忽明忽暗的彩燈把我周圍的每一張陌生的臉定型,就像在顯影液下顯出的照片,讓人久久不能忘懷。

很多情侶相擁而吻,場面感人。沒有情侶的,像我,早在兩個小時前就找好了臨時小帥哥。在最后“零“到來的那一刻,隨著之前一秒的黑暗,整個舞廳萬丈金光,流光溢彩,人們都激動而滿足地迎接新年的到來,祝福、擁抱、親吻。而我注意到人群中有三五張不同膚色的臉,異常沒落孤寂,他們眼神空洞失望,嘴唇緊閉,就好像股市收市前無可挽回地一敗涂地。他們像石像一樣種在歡呼的人群中。

我感覺我終于找到了盟友,盡管我沒有辦法和他們的生活產生交集,但僅僅是這一發現,僅僅是知道他們的存在,就已經是個安慰了。


~ 5 ~ 親人


另一個難過的日子是春節。好在在西方,這是一個普通日子。上學的時候,這一天還常趕上考試,考試通常在晚上9點半結束。考完試,和一兩個中國同學去“老七中餐館”點盤餃子,特別激動滿足。國外的餃子,你點什么餡的都是肉球餡,因為肉最便宜。七八年我都盼著能過節回趟國,那早已淡忘了的小鞭二踢腳味兒,那姑姑包的三鮮餃子雪里紅包子,那地壇廟會的大風車大糖葫蘆茶湯灌腸,那稻香村的點心匣子月盛齋的牛肉……略去200字,因為全是關于吃的記憶。

好幾年以后,我狠狠地春節回國了幾次。姑姑早已老得包不動餃子了,姑父去世了,子女們都在國外,春節她都是吃速凍餃子。過節是爸媽最恐慌的時候,飯館都關門了,小食堂的員工和小保姆都回老家了,盡管多了我這個勞動力,他們還是習慣性地提前買了好幾斤面條。同學們有條件的都帶著孩子出國游去了,剩下的忙著當司機走親戚或給孩子補課。北京的大街,清靜暢通,好像70年代。記得以前聽一個60后說,他們小時候學雷鋒擦警察亭子,擦完后警察獎勵他們按紅綠燈按鈕,盼半天才有一輛車過來,春節的北京就差不多這樣。

我家從小過節在大爺家聚餐的習俗還勉強保留,90歲的大爺,仍然像小時候一樣給我倒滿芬達,嚷嚷著小葳子愛吃肉,把五花肘子往我碗里夾。連曾經領著我玩的表哥表姐們都頭發花白,不知不覺地退休了,我有時真搞不清自己多大,時間都哪去了?想起小時候的春節,姑父帶著表哥表姐和我在房間掛燈籠的時候,小姨飩雞燉鴨收拾帶魚的時候,媽媽踩著縫紉機給我們做新衣服的時候,舅舅帶我們買成捆二踢腳嘀嘀筋的時候,他們也就是我現在的年齡,可是他們那時早已生兒育女,有條不紊地伺候老家,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從沒有像我現在這樣可恥地孤獨著,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地假瀟灑著。

在他們那代人嘴里,我從沒聽他們說過孤獨。只是到了最近這些年,我看到當我離開時,他們眼里滿滿地都是不舍,那眼光,好像幼兒園的孩子,在大人離開前揪著大人的衣服。他們嘴上卻說“自己照顧好自己啊,放心吧,明年再回來啊”。

我回國了幾次,第一次回國頻繁地同學聚會,后來大家越來越忙,除了我這個閑散分子。我對他們的忙嫉妒萬分,這讓我感到沒有成就感。我大街小巷地瞎溜達,加入跳廣場舞的大媽,每天制造噪音。散場的時候,我聽他們閑聊,他們有的是從外地來照顧孫子的,有的是老伴兒過世的,每天只有在廣場舞的音樂響起來的時候,他們才覺得人多聲大有安全感。有時候我想,國內那么熱鬧的環境,那么多新鮮玩意,那么多掙錢機會,為什么孤獨一點不少?和他們比起來,到底誰更孤獨?

有一首歌,聽了就能讓我哭暈在廁所,“歸來吧,歸來喲,浪跡天涯的游子“。說到這,你肯定問,為什么不回國?原因肯定不光是那空空的行囊和二兩盤纏。但跟你說了你也不懂,除非你親身經歷過。北美崔哥的話一言以蔽之: “爺們,我今年都五十了,在美國蹉跎了大半輩子,能說海歸就海歸嗎?”

作為老=革-命=的我爹,早就看透了這一點,無論我如何軟磨硬泡以死相威脅,他都面不改色。他可是那位80年代末聽說在北大念書的我姐有隨同學考托福出國意愿就義憤填膺地大叫“美國是什么,美國就是=帝=國=主==義”的爹啊,現在不讓我回國的也是他。他的態度永遠是沒有解釋,只有服從,以至于他后來病在養老院,兩年不曾下床時,他那說一不二的目光還是能把試圖靠近他床榻的人射出去二里地。我讓從小就語重心長的我姐去和我爹求情,未果。我姐沉默地站在她家的沙發前,任憑我使用排比句,歇斯底里。

警察把我咣的一聲銬在警車里,我感覺一瞬間我好像聽覺喪失,外界車水馬龍,陽光明媚。一個警官搜查著我的隨身小包,看有沒有妨害社會安全的用具,搜出了一支口紅和一小瓶防曬霜。我失去反應地看著這一切。我覺得內心就像一個銀色的暖水瓶內膽,在那一瞬間,嘩地碎成了片片。我作為一名國際注冊會計師,自毀前程。我告訴自己清醒一點,從此在這個世上,我再也沒有家人。

不久,我媽自殺了。一向溫厚和藹忍辱負重的她,不知道為什么選擇這樣的方式離開,我始終不知道她最后那幾年的生命中發生了什么,她的心里每天都想什么。我只是隱隱感到,是我害的。上次離開她的時候,她和我說:“拜托你一件事,照顧好小葳子。”就這樣,最后一個沒有拋棄過我的人把我拋棄了。

從那以后,一個以前特別怕熱動不動就上火的我,變得特別怕冷,我總是一年四季穿兩雙襪子,戴護膝和圍巾。我的奶奶、舅舅、表哥、姑父,還有發小,都在這之前或之后的幾年相繼走了,一個身不由己的人,連送都送不了他們。可你問問我身邊居住在海外的人家,誰家不是這樣的呢?

我決定從今四海為家,“世界人民大團結”。在世俗里,孤獨雖然等同于社交力差、不受人待見、乏味無趣,但這些對我都不是問題,憑著天生無邪的大圓臉盤,我很快就能贏得別人的愛戴。我決心用這個天賦給自己弄個家。


~ 6 ~ 尋覓


暫且拉回到我媽離開的四年前,就是我離婚兩年后。我在MSN上遇到了久違的小學同學,他有著發哥的嘴唇,和說過話讓你十秒后突然大笑的嘴皮子。我突然意識到我們說的是同一種語言,而這種語言在中學畢業離開東城區以后,就卸甲歸田,退出歷史舞臺了。只有在故人歸來時,我們才會故作不經意地穿戴起這種語言,內心偷著樂。

當年太小,雖然朦朧地仰視過他,但要是那時就動歪心眼子肯定就是太早熟了。現在他離婚了,得手的時候到了。我們像老同學一樣談過去談現在談將來,常常在關電腦后,想起他說的話,讓我一個人在半夜睜開眼哈哈大笑。我一直暗暗地攢盤纏,就像給自己攢嫁妝一樣,無數次地想象,下飛機后在接機的茫茫人群中,隔著八百米就一眼看到他,倆人沒事兒人似的站那兒抿著嘴笑,看誰先憋不住。

生日的那天,我一邊刷牙一邊如平常一樣打開電腦,MSN上一條留言,“給你看看和咱新嫂子的合影吧“,我看著他們相擁而笑,一口血差點噴到電腦上。我覺得他好像被蓋上大印,而那印章不是我的。然后我發現自己像一條半死的魚一樣大口呼吸,手腳發抖,我看到我未來漫長的歲月,在這個寒冷的國度凍成冰坨。

我覺得自己就像被遺留在路上的孩子,同伴們已經大踏步地走遠了,而我卻被留在原地,回頭張望,期望美麗的焰火能再度燃起。從今我再也不會那么幸運,遇到說同一種語言的同伴共度余生。有那么一刻鐘,我覺得自己是個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因心愛的人離去而心神大亂,自廢武功,淪落荒野…… 后來我怎么也不明白,隔著一米多,我是怎么把自己的嘴唇一下子磕在桌角磕出血的……

然后,我開始了我長達十年的空巢期。慢慢地,當芳華已逝,我決定不再守身如玉。但不是你想不守身就能不守身的,你得知道你能和誰不守身。別別扭扭的“快樂”過后是更多的寂寞,不管是惡心+容忍+寂寞,還是不舍+心痛+寂寞,寂寞都是常量,這個代價太大。那種寂寞是從心臟處,如漣漪一樣向外擴散,每擴散之處,就有一個大洞,大洞中的草木像遭遇到王爵的魂器一樣,頃刻皆變為冰凍腐朽。

我一個朋友來探親的媽媽說,她今天在后院掃了40多個煙頭,都是樓上那男人的。我朋友住在那里一年多,從來不知道樓上還住著個男人。朋友媽媽于心不忍地炒了幾個熱菜給他送上去,看他胡子老長,打探回來一些消息:他白天睡覺,夜晚抽煙,沒有朋友,每天光吃白面包。我出于人道=主-義,讓朋友多關心關心他,但是直到朋友搬走,也再沒見過他。我不知道在這個城市里散布著多少這樣的人,但是總能在某個朋友家,見到這樣那樣年紀不小的獨居房客。

我身邊的女朋友,都如修女一般,等待神的安排。不這么著也沒別的法兒。在北京,你穿雙高跟鞋就能招來小腳偵緝隊老太太們對你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的目光掃描,恨不得你還沒進家門你爹就拿著炕笤帚等你了。而在這里,你就是露背露乳裝,長得天仙似的,夢露一樣的身材,還揣著仨貨真價實的名校文憑,也照樣沒男人多看你一眼,所以贏得了“流氓最少之都"的美譽。

這里每個人身邊都至少有八個三十五歲以上的單身女性,從頭到腳挑不出毛病。一次交友聚會結束后,一車五個陌生女人中的一個,談起今天聚會中的一個小白臉,說這個人看著還不錯; 另一位年輕一點開車的姑娘說,他呀,我和他談過;第三位中氣十足的婦女說,他是搞IT的。我就什么也別說了。這哥們請我吃了一次飯,剛一落座就出去給前妻打電話,我點完菜菜都上齊了,他還聊得正歡,我思考了一下,吃完了一個菜,人還沒來,等我都吃完結了帳,他還讓我再等等。

我去過兩次8分鐘約會,場面基本都很失控。男士們有的趴在桌上睡覺,有的在桌下打牌。旁邊的女士偷偷打電話給女兒 “寶貝,你自己在家乖不乖?“ 。我中間跑去上廁所,剛從廁所出來就被一人影堵回去了,我嚇了一跳。一個不認識的男的,手扶女廁所門框,突然說,“咱今晚去哪吃啊?”我回頭看看沒別人,我去!你大爺的你誰啊!

后來回國,我和國內閨蜜PK相親對象,她說一個比她大十五歲的,沒見面就嫌她太老;另一個小鮮肉,穿著一胳膊肘有洞的毛衣,吃完肯德基打車把她送回家,又管她要了一百塊錢自己回家的打車費。好吧,拉尼娜的號角已在全球登陸,人口基數概率已經不是決定能不能婚配成功的優勢條件了。

魚兒離不開水,瓜兒離不開秧,人天生是群居動物。找不到伴,找不到群,找不到歸屬,找不到意義,你能睜著眼睛說自己不孤獨嗎?


~ 7 ~ 垂死

我越來越性冷淡。但我喜歡去找人按摩,反正單位都有按摩保險,每年都要把它花掉,何況常年的緊張確實讓我肌肉緊張、渾身酸痛。這些年,慢慢地,海外也開始向國內靠攏了,除精油按摩外,還有了足浴、接睫毛、珍珠奶茶和送餐服務,留學生帶動了繁榮,這些多少緩解了我的孤獨。

按摩的時候,不僅身體被撫慰,精神也可以得到交流。我基本可以勾勒出,這些年齡各異、婚姻狀況各異的按摩女工,她們那豐富的故事,流露出比我的版本更深的孤獨,她們抵抗孤獨的方法就是,干活、掙錢、少想。

我發現和女的特別容易溝通,和男的越來越陌生。我小心檢視自己的同性戀傾向,但是我覺得我還是渴望和男人結婚的。盡管無望,我還是每天強迫癥似的在地鐵里檢驗任何一個外貌還說得過去的男人的手指,看看有沒有戴結婚戒指,或許天上能調一餡餅。

我也主動出擊過,相親,一般都約一咖啡店里,那些遲到的家伙總是在沒弄清我真實姓名的情況下(通常是20分鐘內),詢問我打算什么時候生孩子。事已過三,三三得九,第九次我直接回家面壁,永不出山。我曾經的理想男人,具有揣著副食本跟著大人買兩毛五和三毛八兩種品種帶魚的經歷,那對我意味著共同生長背景有話可聊,當然他得是單身,這個理想現在比實現四個現代化還難啊!

有人和我說,養個貓狗吧。我喜歡人多,又害怕活物,這讓我很糾結。對于孩子,我也是這個心理。孤獨的童年,讓我想起孩子就看到他們等待家長的眼神,那眼神讓我怯場。我常常看到推孩子蕩秋千的爸爸就能滿臉濕漉漉,但是當孩子懷著探究的大眼睛看著我的時候,我又渾身起雞皮疙瘩。

我開始憂慮自己孤獨終老的問題,我每天都能看到那不祥的畫面,而且,那強迫癥的畫面在我睜眼的時候,吃飯的時候,算賬的時候,去教會的時候,都揮之不去。

這種內心戲消耗很大。我日益失眠,上班遲到,沒有胃口,還不知不覺地肥胖。一個好久沒見的朋友說我像氣球吹起來似的,我很不服氣,我一直以為是秤壞了。我常年累月地感覺胃里很撐,但是我還是不經大腦地每過半小時就掃蕩一圈冰箱,發揮想象,創造出能吃的東西。食品像一個伴侶,讓我覺得溫暖,也讓我覺得安全。

我也想有個興趣愛好寄托什么的,但是從初中畢業后,每當我想閑下來的時候,一個聲音就指責我在浪費時間。出國后學業的緊迫、謀生的嚴峻,和疏于合作的社會分工,使我除了砍柴養豬,什么都要花時間自己做,我會刷墻修水管、烤鴨改褲腿,但是它們必須成為任務我才會去做,我只會按時交作業。我大多數時間什么也不做,仍然很累很累。

10月,是我的重災區,我在這個月離婚,在這個月找工作,在這個月媽媽離開。我必須強迫自己到外面去,到人民群眾中去。我參加了“北京協會”繞市政廳和大使館的“歡度十一”游行活動。開始,加入這個協會的要求是北京人,大海撈針;然后條件放寬到在北京學習工作生活過的人,還是人煙稀少;最后擴大到凡是心系北京熱愛北京的人,這才湊夠了游行隊伍。奄奄一息的我在這里遇到了“果醬“。

果醬笑起來的時候相當親民,挽起的袖子和小臂很像小兒書里的白求恩,他那罕見的燈芯絨褲子,讓我想起幼兒園往上面蹭香蕉的經歷。他攥著小國旗,往小本本上登錄群眾的郵箱手機號,我就是群眾之一。果醬從沒問過我生孩子的時間表。

后來他和我說,“我一見你的臉,就覺得這姑娘不一般“,果然,我那易于蒙騙人的大圓臉救我于危難之中。他想方設法地在異國他鄉給我找到各種中國菜,有過橋米線、蘭州牛肉拉面、天津包子、上海大餛飩、四川涼皮、炭火烤串、羊蝎子、水煮魚、北京烤鴨。一天一天,隨著我的胃舒暢起來,心情也松快了很多,我又有了煙火氣。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還能穿過孤獨的黑暗管道,從另一頭活著出來。

但是這個年齡了,每個人都帶著自己的包袱,果醬也不例外。他謀生手段充滿風險,還常常粉飾太平,這讓我總覺得有些不可預測的災難好像在哪里潛伏。我太害怕孤獨會卷土重來,其實,我看著他常常倍感孤獨,孤獨從未遠走,即使在有人陪伴的時候。我像抓著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抓著他,期望他的一分一秒都陪在我身邊,再也不會把我送進幼兒園。

我的孤獨變本加厲地變成委屈、憤怒、抓狂、悲傷、抑郁、惶恐等等千層萬層乃至我無法名狀的情緒,每剝開一層,下面還有更黑暗的深淵。在那些我自己孤單一人徘徊的日子,我對這些情緒不敢看不敢剝,我凍結自己暫且求生。現在,我只想找人為此買單,我想找到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我恨那些曾把我拋棄的親人。我常常突然咬住果醬那白求恩一樣的胳膊,哭得像個被弄丟了的布娃娃。我期望果醬有著白求恩一樣的O型萬能血,能成熟地覺察到我是一個常年失血的戰士,發揚他那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國際主義精神。


~ 8 ~ 解藥

果醬終于大喊一聲,搬開我的牙齒,逃走了。

我又獨自一人,落入孤獨的深淵,或者說,我從未被徹底打撈出來過。我被打倒在地板上,嚶嚶哭泣。過了很久,我發現自己像嬰兒蜷縮在母親的子宮里,我一直重復著一句話“我要回家,我想媽媽”,那是我上幼兒園第一天就嘮叨個沒完的臺詞,多數時候是在心里默念。因為我沒要找過媽媽,老師都夸我是個乖孩子。

躺在地板上,我好像又回到了紅墻綠瓦的北京…… 我聽到嗡嗡的鴿哨穿過四合院灰瓦的屋頂,穿過校園里濃郁的槐花和迎風招展的五星紅旗的上空,聽到胡同深處傳來“磨剪子啦,鏘菜刀“的叫賣聲,聞到剛出鍋的炸醬面,那叫一個香啊!我看到院子里歪脖的棗樹,紫色的丁香,大澡盆里的小金魚,隔壁的掛鐘正敲響十二點,廣播里傳來,現在是長篇評書《岳飛傳》。

我穿過掉了漆的朱紅大門和門口的下馬石,騎著我的二六永久,穿過胡同口豎著棕漆木板正在盤點的副食店,來到午睡的國子監街,槐樹茂盛濃密,知了聲聲地叫著夏天,我一路躲著吊死鬼,嘬著三分錢的小豆冰棍兒,舉著冰棍的胳膊肘底下還夾著一軍挎,褲腿上綁一紅紗巾,學校沙啞的上課鈴聲響起,我穿過東四紅星影院、五四大街,滿面春風,來到故宮筒子河畔。

筒子河千里冰封,角樓巍峨挺立,河邊的柳樹都刷著白石灰,河畔平房有人家正出門倒便盆,空氣干冷干冷的,自己學校的男生和外校的男生正劍拔弩張準備茬架。他們說,女生躲遠點!我悻悻地溜達到北海,波光萬頃、春風佛面,海面蕩漾著美麗的白塔,四周環繞著綠樹紅墻,湖中心過隊日的同學大叫,原來是有人掉湖里了。我爸在樓上喊我吃飯時,我剛和雯子從昆侖飯店眺望完西山回來,我正在她家陪她上廁所,在廁所里給她講“今夜星光燦爛”……

第二天早上,我從地板上醒來時,眼里還含著一半眼淚,眼皮腫得和燈泡似的,但是我莫名地感覺,像重生一樣,周身輕靈,頭腦空明,內心從沒有過的平安。

最初,果醬離開后,我還是會在早上睜眼時喊他,期望他從外屋跑過來將我抱住。而屋子里回應給我的是沉甸甸的肅靜和寂寞,我的心在百分之一秒就不假思索地緊繃害怕,不知如何面對漫長的余生。幾周之后,我學會了一睜眼就去摸手機,播放大聲的音樂。我在音樂中起來又躺倒,掙扎三五次折騰一小時才有勇氣起床,因為每一個決定都對我很難,我不知道該穿什么衣服,吃什么早餐,或吃不吃早餐。但是有一個決定,清晰而堅定,我決定尋找孤獨的終極解決方案,我想起:“毒蛇出沒之處,七步必有解藥”。

開始我并不知道這“七步”有多遠。我從大洋彼岸的祖國,一路漂泊了這么遠,我結婚離婚戀愛分手,我留學畢業工作失業,我結拜兄弟又分道揚鑣,我在青藏高原高歌也在加勒比海暢游,我曾在國際會議上西裝革履地發言,忙得來不及取工資,轉眼又在合租房里喝自來水充饑,閑得滿眼都是時間。經過半輩子在外界的尋覓,我隱約地感到,我找錯了方向,這“七步”不在外邊,它在我的里邊,但是怎樣才能回歸那陌生的內我呢?

慢慢地,我一個人跑步、瑜伽、冥想、看書、吃飯、購物,偶爾參加力所能及的朋友聚會或社區活動。我精心地伺候自己,取悅自己,像照顧一個病號。很多時候,我也會覺得異常消沉、退縮,感覺孤獨像一個厚厚的棉被罩著自己。但是,我在棉被里蜷縮的時間從原來的幾個月,縮短到幾周,后來是一周,五天,三天。

歪打正著地,我發現散步和曬太陽讓我舒適,我的肌肉和氣血還不能承受跑步和其它激烈的鍛煉方式,盡管我知道運動可以幫助產生多巴胺,即快樂的荷爾蒙,可是這對我太難了。我在少見人煙的林間小道上走得越來越久,走累了我會坐在小溪轉彎旁的椅子上,聽流水從三十厘米落差處沖下來的聲音,我感到心里像被施了魔法一樣,空無一物。即使是冬天下雪我也會盡量出去走走,下過雪的夜晚晶瑩靜謐,我自己一首一首地唱“閃閃的紅星”、“小松樹”,“小鳥在前面帶路”,哈氣變成頭發梢的冰,可我越唱越斗志激昂,目中無人。

我在河邊的沙灘上,或公園的野餐桌上,四仰八叉,不涂防曬霜,把自己盡量暴露在初夏的陽光中,感受陽光的熱度忽強忽弱地振動,傾聽背景孩子的喧鬧或湖鷗搶面包的嘎嘎叫聲。我越來越能感受到周圍四季的變化、晨暮的交替、草木的繁枯,鳥獸的出沒,而這些都是我以前感受不到的。春季從枝上嫩芽里最先長出的是傘狀的小花,花落后才鉆出一片片的嫩葉,葉子在一周內從暗紅色變為嫩黃,然后才是嫩綠和熟綠。我看到雪地里的野葡萄,花栗鼠的腳印,蘆葦炸開的毛絮;我看到夕陽如血、流云逸彩、如青春怒放只求存在;我還看到每一棵樹木都自顧自地風華絕代又充滿恩慈。

四個月以后,我開始在操場上一圈一圈地慢跑。我聽著腳掌接觸地面和自己呼吸的聲音,有時我也會聽村上春樹的《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么》,在他的小說中和他一起跑完各處的馬拉松。我和每天見面的陌生跑友擦肩而過,彼此互不理睬又心照不宣。我仰頭看山坡上屬于我的那棵楓樹,伸展的枝葉如同一個該剃頭的畫家,我頻繁地在白天和深夜抱著他向他傾心吐意,把眼淚鼻涕抹在他身上。他像愛人一樣忠貞不渝,善于傾聽,不遺不棄,讓我感到安全和感動。

周末和節假日到來之前,我主動出擊,絕不被動挨打,我用各種喜歡的書籍、電影、運動、愛好、小食物,或和朋友的交流來充實。我精心地帶領著我這支一個人的隊伍,讓它斗志昂揚,無堅不摧,這樣我才有可能和遇到的另一支無堅不摧的隊伍勝利會師。

我喜歡參加各種心靈小組,在那里我可以敞露心扉,而不覺得難為情。我們看到彼此生命里的掙扎,心有靈犀,感同身受。我們在離家的異國,重新去看待自己世上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看到過去散落在各處的自己和生命自有的堅強。我看到我出生不久,就是一個個親屬,以及和我本來沒有血緣關系的人,把我撫養照顧長大,這注定使我有著與生俱來的孤獨,但卻讓我對我的生命和宇宙的安排充滿敬重和深沉的感恩。我和這些本來不會相逢的朋友,一起來到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世界,這個世界就在我們的里面,它如此豐富,綿延不絕,使我的余生重新充滿了意義。我第一次感到宇宙的預備奇妙而豐盈,從未匱乏,而你不能省略“孤獨”這一闖關程序,而直接摘取“喜悅”的果實。那些朋友,用并不緊密的距離關注著我,讓我覺得安全又被尊重,我第一次覺得如此配得這樣溫柔慈愛的陪伴。他們好像各自經過長途跋涉,又在這個注定相遇的地方等候多時,等候我們在靈魂上成為家人。

在無數個黑夜里,我仍然會一個人坐在窗前,看著窗外的雪花和馬路上的車流,聽著“喜馬拉雅”里的心靈微課,孤獨不時仍然會像車輪一樣碾過我的心,但它帶給我的恐懼和不適度正逐年逐月降低。我不再逃避了,也不和它打架了,我們成了伙伴,就像電影里那個印度孩子和船上老虎的關系。我不再需要隨時隨地音樂的陪伴,我可以躺下來聽寂靜的聲音,聽車來了又去了,風來了又去了,隔壁開門又關門。我可以面對面地觀察孤獨,長時間地感受它的形狀、顏色、味道、重量,和這些性狀每天的變化,輕輕地和孤獨說“hi”, 邀請它坐下,喝杯茶,抱著它,就像抱著渴望被抱的自己,我豎耳傾聽它要說的話。

我聽到了,孤獨說,“我想要重新聯結,感受彼此的存在,像愛人一樣,真誠相對,永不分離"。我還聽到孤獨說,“我會不時來看你,不過別害怕,我會帶給你禮物”。



~ 9 ~ 歸來


常年不下床的父親突然下床摔倒,我還沒來得及買好機票回去,他就走了。他從前是個特別愛打電話愛串門愛找人聊天的家伙,當然因為他脾氣暴躁,能和他來往的都是那些看得懂他熱心真誠本質的摯友。后來他越老越孤僻,好多年一個人躺在床上,拒絕所有人的探望,連我好不容易回國探親,他也只和我說一句話,你走吧。我們沒有很好的告別,更不要說去談那些過往的恩怨。

我很多次想象他的離開,我一直以為我會受不了,一直以為我沒有機會和他和解,將會遺憾終生。我祈禱上蒼讓他健康長壽,其實是為了我自己,讓我不至于活在這個世上連個精神上的念想都沒有。事實上,他走的時候,我沒有想象中那么難過。我為他松了口氣,我覺得我們兩個人都批準了。他至少走得痛痛快快,我能感覺到他已經做好準備,他已經聽到無數次我獨自散步時和他的告白,我們已經彼此諒解,他已經對我放心,確信我可以照顧好自己了。

我看到他安詳地閉著雙眼,躺在白色的百合花和康乃馨中間。他雖然曾讓我感到流離失所,卻不可否認地擁有偉岸的一生。他一生在危難之中幫了很多人,不少人在=文+革=中因為他的話而保住職位和家庭,但是他走的時候,送行的只有家里的親屬。每個人都是孤獨地生孤獨地死,我們只有坦然接受。我為他剪掉中山裝和襯衫上的扣子,希望他在另一個世界沒有牽絆。我碰到他冰凍的臉龐,仍然有些許彈性。想起小時候起床時,他經常用胡子蹭我的臉,把我扎醒,有時還疼愛地叫我小嫩肉。

從小我沒當面叫過他爸爸,因為他總是打我,我考好了是應該的,一時粗心了就是該挨打的,他在我臉上留下的手指印讓我在同學面前很沒面子。我上中學時經常暗暗計劃跑到火車站,借宿在候車大廳里。長大了我能跑多遠就跑多遠。我半輩子都在躲他,就像躲避孤獨一樣,或許我早就從他眼里看到了深深的孤獨,那是屬于他的時代的。我們在各自的世界孤獨地封閉著自己,不懂得如何向對方表達。我把我的失意、失去、錯誤、錯位,全都歸在他身上,歸在他帶給我的不幸的童年。

我陪伴著我爹,從東到西,最后一次路過-長-安-街-,經過金=水=橋,~毛-主~席-像,人-民-英=雄=紀-念-碑-,人=民=大=會=堂,五星紅旗在藍天中飄舞,拍照的人群一如既往,這是他生前最喜愛的地方。小時候,每一個五一、十一,或其它重要的日子,他都帶上我們全家,脖子上掛著他從大爺家借來的120相機,給我們在廣場拍照,然后認真地在照片后記錄下時間地點人物。我撅嘴不愿意照相也沒用,這是我爹創建的不可侵犯的家庭儀式。或許,高瞻遠矚卻一言不發的他,早就預感到我們有離家的那一天,而他將孤獨終老。

我將他安葬在長城腳下群山環繞蒼松翠柏的墓園,從這里向西一山之隔,是古代帝王的陵墓。我爹以前給我打越洋電話,總是遵照國家形勢、北京市形勢、咱家形勢這三部曲的報告模式。他一生愛管閑事又操心國家,或許在這里可以和那些皇帝們談論談論古往今來的國家大事,也算有個事兒干。他和我媽打了一輩子,還是彼此離不開彼此,最終在這里相偎相依。或許他們跟我和果醬一樣,每個人都被自己的孤獨折磨,認為不能被另一半理解,委屈埋怨,卻無法看到在孤獨中掙扎的對方。

這故鄉的群山,好像一只安慰的大手,撫平著我的悲傷。我發現我對我爹的恨,也是我對自己的恨、無奈和不接納,而那恨下面是深深深深的愛。我還發現我爹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不盡人意地做了一件事,就是盡量把我推遠,因為那是他認為對我最安全的地方,那是他能做到的對我最好的安排。如果沒有那些漫長的孤獨寂靜的日子,我是不會砰然明白他那脆弱孤寂的內心早已做好了這樣的選擇。

我所經歷的孤獨,原來也是為了安慰同樣孤獨的靈魂。


~尾聲~

從墓園回家,我收到了果醬的郵件。郵件上說,“我偷看你的朋友圈六個月了,我看到你長大了。你終于擦去寶石上的淤泥,讓她得見天日。我想一直陪在你身邊。告訴我你什么時候想回來,我好去機場接你。”關上郵件,我覺得心里暖暖的。

新年第一天,我坐在飛機上,新年的曙光照在萬里高空白色的云朵上,陌生人歡慶的笑臉和我緊密相連。我將看到世界很多地方新年的焰火,它們經過黑暗才展現出絢麗。在機場茫茫的接機人群中,隔著八百米,我將一下子看到果醬,他的笑臉像一個不曾離去的親人。

我想,這回我真的是好得差不多了。

2018.1.1 完稿于加拿大




生于70年代懷舊系列(持續更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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