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指著老太太"鬢角上那指頭頂兒大的一個坑兒"開涮,說:"老祖宗從小兒福壽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個坑兒來好盛福壽啊。壽星老兒頭上原是個坑兒,因為萬福萬壽盛滿了,所以倒凸出些來了。”
老太太便是賈母了。
賈母原是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嫁給榮國公的長子賈代善為妻"四大家族"她和兩家沾邊。這樣顯赫的身份,想要不作威作福也難。
比如到清虛觀打醮,要"頭幾天先打發(fā)人去,把那些道士都趕出去,一個閑人不許放進(jìn)廟去"。那天不巧清場沒清干凈,落下一個十二三歲的小道士兒,拿著個剪筒照管各處剪蠟花兒,正欲得便且藏出去,不想一頭撞在鳳姐兒懷里。
鳳姐便一揚手照臉打了個嘴巴,把那小孩子打了一個斤斗,罵道:"小野雜種!往那里跑?"
那小道士也不顧拾燭剪,爬起來往外還要跑。正值寶釵等下車,眾婆娘媳婦正圍隨得風(fēng)雨不透,但見一個小道士滾了出來,都喝聲叫:"拿,拿!打,打!"
這時候,賈母有兩種選擇:要么以最高行政長官的身份下令懲罰這男孩,給他點厲害瞧瞧;要么只作不看見,揚長而去。
但是,賈母沒有這么做。她問明情況后吩咐"快帶了那孩子來",并特地關(guān)照"別唬著他"。
她解釋說:"小門小戶的孩子,都是嬌生慣養(yǎng)慣了的,那里見過這個勢派?"這話說得對極了。 賈母覺得"倘或唬著他,倒怪可憐見兒的。他老子娘豈不疼呢"。這一片體恤之意,已足夠叫人感動了。
更何況賈母對著那男孩說話,那不知好歹的孩子卻總說不出話來,只會跪在地下亂顫。賈母那份由優(yōu)越感而產(chǎn)生的好心一點"落場勢"都沒有,這不是給臉不要臉嗎?換一般人也就惱了。
可賈母卻還是說:"可憐見兒的!"又向賈珍道:"珍哥帶他去罷。給他幾個錢買果子吃,別叫人難為了他。"這孩子既沒挨打,又得了錢,他若是懂事,真該向老祖宗磕頭謝恩才是。
對劉姥姥的態(tài)度也是如此。賈母把劉姥姥叫做"老親家",自稱"老廢物",還關(guān)照"鳳丫頭別拿他取笑兒,他是屯里人,老實,那里擱的住你打趣?"
對板兒這么個不起眼的鄉(xiāng)下小客人,她也安撫有加。先命人抓果子給板兒吃。板兒見人多了,不敢吃。賈母就又命拿些錢給他,叫小么兒們帶他外頭玩去。
也許有人會說,劉姥姥不過是她解悶的工具,她對劉姥姥再好也還是在展現(xiàn)貴族的優(yōu)越感,但請不要忘記,賈府老祖宗賈母與村民劉姥姥的地位有天壤之別,即使在現(xiàn)代社會,身份差異這么大的人能這樣相處,也就很不容易了。
平兒在讓劉姥姥去見賈母的時說:"我們老太太最是惜老憐貧的,比不得那個狂三詐四的那些人。"看來并非胡言。
賈母是賈府中的權(quán)威人物,不論賈赦還是賈政,對母親都唯命是從。賈赦那樣發(fā)狠地想要鴛鴦,賈母不肯,他便"無法,又且含愧。自此便告了病,且不敢見賈母"。
賈政聽說賈寶玉"在外游蕩優(yōu)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xué)業(yè),逼淫母婢",原本下定決心,要不顧一切,把寶玉"堵起嘴來,著實打死",但賈母一來,卻只能"直挺挺跪著,叩頭謝罪",說:"都是兒子一時性急,從此以后,再不打他了"。
賈府中有好幾張利嘴,像王熙鳳、林黛玉。賈母在這方面也毫不遜色,嘴里經(jīng)常妙語連珠,讓人忍俊不禁。
過年的時候,賈母等到寧府祭祖,完了后尤氏留飯。
賈母笑道:"你這是供著祖宗,忙得什么兒似的,哪里還擱的住我鬧?況且我每年不吃,你們也要送去的。不如還送了來,我吃不了,留著明兒再吃,豈不多吃些?"
說得眾人都笑了。原本是令人生厭的虛客套,被賈母這么一說,就變得有趣了。
劉姥姥第一次見賈母的時候,恭維她有福。賈母自嘲說:"什么福,不過是老廢物罷咧!"
說的大家都笑了。這一笑,把劉姥姥的緊張局促都給笑沒了。
即使是批評人,賈母的話也相當(dāng)精彩。賈政痛打?qū)氂竦臅r候,她趕來救援,說:"我一生沒養(yǎng)個好兒子",
賈政急了,說:"老太太這話,兒子如何當(dāng)?shù)钠穑?
她立刻接口道:"我說了一句話,你就禁不起!你那樣下死手的板子,難道寶玉兒就禁的起了?"語鋒之犀利,讓賈政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