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想起初次見面時,他站在雪中,雪花在我們面前簌簌地落下,就在那一刻,我的一切都已開始轉變。我一生二十有余的年華,大部分都是平平淡淡,從遇到他的那天,卻再也無法平靜。
一生風波只為他一人,我看著他冰冷憤怒而又滿是恨意的臉龐,伸手握住那把插在胸前的冰冷刀刃,凄凄地笑了。沒錯,我就是天下第一淫婦。
罷了,他不曾懂我,可我潘金蓮此生愛過恨過、瘋狂過,已不枉來此一遭,這,便夠了。
第一次感受到命運難由自主時,我才九歲。
家中兄弟姊妹眾多,爹娘以生活所迫,無力供養為由將我賣到了王招宣府中做使女學習彈唱。我尚不懂得什么是高貴,什么叫低賤。我只知道,從此之后我的生死存亡、禍福苦樂只能獨自品嘗。
因此我盡我所能去學習所有我可以學會的東西,拼命地為自己地生存積攢資本。我彈得一手好琴,天生一副好嗓子,善歌唱。私下又學會了女紅,穿針引線,縫縫補補的都不在話下。同時我還能燒得一手好菜。除去這些,我還偷偷地跟府中有點學識的人學會了識字。
不管怎樣,我自認為多學會一點東西,便多了一條活路。可是命運這東西,往往是說不準的,有些時候無論你再怎么努力,都難以逃脫它的束縛。便如我這宿命,似乎是早已注定。
王招宣死了,而我再一次如同商品一般被賣到李大戶人家做使女。那李大戶本是好色之徒,而我恰為花季少女,春華正茂,又頗有幾分姿色,自然為他所覬覦。他三番五次騷擾于我,我雖不從,卻也無計可施。
后來我聽聞李大戶雖然貪色,但是卻最怕正房,所以這些年來并不敢胡來。
我心中竊喜,于是早早打探好消息,在夫人經過之處,故意引誘李大戶與他曖昧。這招果然奏效,李大戶被哭哭鬧鬧的夫人連踢帶打,只好悻悻然放棄了對我的念想。
可是命運的天平從未向我傾斜,命運待我總是如此不公平。夫人認為我恬不知恥,風騷放蕩,是一只勾人的狐貍精。她說既然我如此春心蕩漾,她便滿足我的需求,為我尋一戶好人家。
我被逼迫以極其簡單的婚禮嫁了出去,而夫君正是武大郎。沒有人問我愿不愿意,更沒有會關心。
武大郎是一個本分的生意人,以賣炊餅為生。他身材矮小,相貌也不討喜,為人卻是太過憨實。左鄰右舍都少不了欺負他,可是他卻不放在心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忍著。以上種種,都讓我對他產生不了什么好感。
自從我嫁過來,常常有人跑到家門口嚷嚷“好一塊羊肉,倒落在狗口里!”他每每聽到,也不反駁,權當不知道。后來他們也愈發放肆,萬般無奈之下,我們只好從清河縣搬到了陽谷縣。
到了陽谷縣,為避免閑言碎語,我基本閉門不出。早上與大郎一塊做好了炊餅,他便挑著擔子出去賣,往往很早出去,傍晚才歸。我獨自在家也只能縫補些東西打發時光。
有時候實在覺得閑得慌,我便站在二樓窗口望著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群,街的對面是個茶館,老板娘是個年過半百的婦人,人稱王婆。王婆以前常與人做媒,如今茶館生意也十分紅火。
偶爾有路過的男子抬頭向上瞧見了我,我看到他們眼底的驚艷和毫不掩飾的熾熱的目光,這樣的眼神我已見過很多很多次。我知道他們熱衷的不過是我這身皮囊。除去這些,還有什么呢?我有些厭惡地關上了窗子,從心里漫延而出的卻是無盡的悲涼。
這樣的日子一直很平靜,平靜到我以為我此生也只能這樣波瀾不驚地度過了。如果那個人沒有出現的話,我的人生會不會有所不同?
那一天,大郎像往常一樣出門賣炊餅,午后,空中突然飄起了鵝毛般的雪花。我聽到敲門的聲音傳來,便去起身開門,然后我看到大郎站在門口,臉上有盈盈笑意。正要問幾句今日怎么回的這么早,大郎斜開了身子對身后的人道,這是嫂子。然后又回過頭來對我笑笑,我兄弟,打虎英雄。
我抬眼望去,那人站在雪中,眉眼如畫,目光和善卻也透著一股子清冽,束起的長發在風中飄揚,更為其增添了幾分英氣。我一時之間忘記了反應,直到他開口稱我嫂嫂,我才突然緩過神,哦哦,快進來,快進來。我有些慌亂地請他們進來,欣喜而不自知。
大郎這位兄弟叫武松。武松景陽岡打虎一事早已傳遍五湖四海,我怎么也沒想到他竟然是大郎的兄弟。官衙看中了他的膽識,提拔他做了都頭。鄰里鄉親聞訊都前來恭賀,大郎也覺得面上有光,整日紅光滿面,生意也突然好了起來。
武松雖然在衙門做事,住在衙門總歸是不太方便,獨自一人也顯得冷清。更何況大郎多日不曾見他,心中念得緊。我便提議讓他搬到家中來,在我們的勸說下武松也并沒有推辭。
自從他來了以后,家里漸漸有了人氣,吃飯時也總是笑聲宴晏,其樂融融。我越來越迷戀這樣的時光,抑制不住與他共處時的喜悅心情。
即便是獨自一人時,我也會忍不住想起那張臉和那雙清冽有神的眼睛,想起他言笑時俊才飛揚的神情。這種感覺我從未有過,它就像揮之不去的幻影,卻滿滿當當地占據了我整個的心房。
冬天越來越深,天氣也愈加寒冷起來。我看到他身上的棉袍已經有些舊了,便打算著與他做一件新的來。他知道了有些不好意思,多虧大郎一旁說道,他才笑著說嫂嫂費心了。
其實他不知道,做這件事最快樂的人是我啊。我從未如此認真地去做一件衣服,每一針每一線都那般小心謹慎,每一針每一線都縫進了我那難以說出口的心意。為此,我的手不止一次被扎破,手指上留下了很多小小的針孔,很疼,可是我的內心分明如此滿足。
當我把縫好的衣服給他,他穿在身上似乎挺高興。我有些自責地說道好像大了點,他忙搖頭道不大,挺好挺好。看著他有些無措的樣子,我竟然晃了神。見我如此,他很不自在,尷尬道嫂嫂辛苦了。
我回過神來笑笑,沒什么,叔叔喜歡就好。
我獨自守著這份心意,這份喜悅,這份本不該擁有的情愫,品味其中的苦樂。可是這樣的日子又會有多久?我忘了他不會永遠屬于這里,他也會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妻和自己的生活。
那一日,大郎告訴我武松也老大不小了,也該為他說門親事,也好讓他過個熱鬧舒服的大年。我放在鍋蓋上起鍋的手突然就被狠狠地燙了一下,一如我此刻突然糾痛的心,滿腦子都是他要成親了。
他要成親了啊,他將會有自己的娘子,有自己的生活。他不再需要住在這里,更不需要我這個嫂嫂為他洗衣做飯,縫補衣服。
我問自己,到此結束了嗎?潘金蓮,難道這就是你的命?不,我不甘心。我怎么能甘心呢?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的命不該是這樣的,不該……
我坐在銅鏡前,伸手撫上自己的面頰。鏡中的人有著絕色的容顏,可為什么她想要一份獨屬于自己的快樂卻這么難?我靜靜地對著鏡子看了好久好久,喃喃道,不被上天眷顧的人總要學會自己爭取,為了得到想要的幸福,我寧可為自己賭一把。
我拿出自己僅有的幾件首飾和一些廉價的胭脂將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又挑挑撿撿找了一件還算稱心的棉袍換上。直到覺得沒什么瑕疵才慢慢走下樓去。算了算他大概回來的時間,又著手做了幾樣拿手小菜,溫上一壺酒。其實我對于自己的形容和廚藝信心十足,本不用如此費心,可是在他面前卻又覺得遠不夠好。
待一切收拾妥當,我懷著期待而又忐忑的心情等候他的歸來。如我所愿,他終于回來了,身上還落了厚厚的一層雪。我熱情地向前為他打掉一身的雪花,讓他坐在火爐旁除去一身的寒氣。
見他坐在爐前,我縱然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如何開口,只是為他斟了一杯酒,口上說為了驅逐寒氣。他一飲而盡,卻不肯再多飲,只是道等哥哥歸來一塊喝。我勸他不過,只得獨自飲酒,溫酒一杯杯下肚,身體里也仿佛燃起一團火。
他一手奪過酒壺,淡淡道,嫂嫂莫喝了。我只是笑笑,又伸出手拿那酒壺,不料剛好覆在他的手上。他仿佛受了驚嚇,像碰到了熾熱的烙鐵一樣收回了自己的手。我再次為自己斟滿,只是那酒仿佛變了味一樣,喝到口中竟然苦澀莫名。
他不愿意與我共飲,更不愿意觸碰我。
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只是麻木地為自己灌下那一杯杯苦澀的酒水。直到壺中所剩無幾,我才抬起頭來有些癡癡地望著他。他的眼神依舊清冽,只是表情似乎多了幾分冰冷與隱忍。或許他已經感覺到了罷,我的這般作為,他又怎會不懂?
我終于明白書上所說的情到深處情難自已是何種意境。既然他明白,我又何必做作?于是言辭上也不再掖掖藏藏,只是當他聽到我那近乎挑逗的言論,臉色極其難看,卻還是極力忍著道,嫂嫂醉了。
或許我是真的醉了,或許我沒有醉。可是那又如何呢?我的心沒有醉,醉與不醉,它還是原來的樣子。他的面容漸漸的有些模糊,我極力眨了眨眼睛,向他靠近,直到那張臉再次清晰起來。我湊到他的耳邊癡笑道,叔叔可曾碰過女人?
他驀然驚起,一言不發,臉上卻已有羞怒之意。
此時此刻,理性告訴我應當適可而止。可是不甘桎梏于命運的心情和這些天積壓在我心中的難以傾訴的苦楚如同濤濤巨浪,席卷了我僅剩的一點理智。我看著那張這些天一直縈繞在心頭揮之不去的面孔,不顧一切地吻了上去。
他大驚,而后憤怒,近乎粗暴地推開了我。我被他狠狠地甩在地上,突如其來碰撞幾乎使我的身體散架,疼痛如同潮水漫向四肢百骸。我終于有了一絲的清醒。
他怒道,我敬你是我嫂嫂,沒想到你竟這般不知廉恥,不守婦道!我武松乃是頂天立地的漢子,豈是那種傷風敗俗之人?今后武松若是聽得嫂嫂的不是,就算我眼里認你,我的拳頭也不認你!我抬頭看向他,他的憤怒,他的厭惡盡數落入眼中。還有他說出的每一句話,縱然我曾經聽過,卻不似這般錐心刺骨。終究不能如愿,不能如愿啊。
他搬回了衙門入住,幾乎不再出現在我面前。或許他覺得多看我一眼都是多余,都會臟了他的眼睛,我在他心中竟是如此不堪。
我用剪刀將那件親手為他做的棉袍一刀刀剪成了碎片投入火爐,看著它伴隨我萬念俱灰的恨意焚毀殆盡。為什么總是這樣?有心插花花不成,無心栽柳柳成蔭。我不想要的怎么都擺脫不了,我想要的卻無論如何也得不到。
我究竟是因何癡戀于他?也許是因為初見他時,那種耳目一新的怦然心動,也許是因為他看向我時毫無欲念的眼睛,不似其他男人充滿熾熱的貪戀。就像一個普通人在看自己普通的嫂嫂。可如今我已成為他眼中的淫蕩之人,為他所厭惡。
又過些日子,他因為差事不得不離開陽谷縣一段時間,臨走前他對大郎聲聲囑托,看我的眼神充滿了凌厲的告誡。我知道,其實最讓他放心不下的人是我,多諷刺,他居然放心不下我。
武松走后,不知道為什么王婆突然頻頻尋我。她只道聽聞我女紅做得好,自己半入棺材,想為自己備幾件壽衣。論輩分禮數我也當稱她一聲干娘。我不好推辭,便隨她去了。不料卻“巧遇”西門大官人。所謂的巧遇,也不過是一場預謀。
我與西門大官人曾有一面之緣,那日,我撐起窗簾,不料打落了竹竿,剛巧落在他頭上,他欲發作,不知怎的,看到我之后又換上了盈盈笑臉。我從他眼底看到了與那些見到我的男子一樣的目光。其實他們都一樣,只不過論皮相西門官人卻略勝一籌。
在這里再次見他,我隱隱猜到了什么,卻也揣著明白裝糊涂罷了。前幾日倒一切如常,只是這日午時,我欲離去,干娘再三挽留,說我回去也是一人,冷清凄落的,自己備了酒菜,不妨一塊吃了,也算謝了我的一番勞苦。我也不想客套推辭,只是干娘半途卻借故離開,獨留我與西門大官人。
這場景不由得讓我想起了那日我與叔叔飲酒之事,悲從中來,恨意迭生。西門官人自然不知我心中所想,聲聲嘆道,好酒好肉。隨后又將目光鎖定在我身上,人是更好。我撇開了臉,他又兀自轉到我面前來柔聲道,小娘子真是貌若天仙啊。
我淡淡道,官人謬贊了。
西門官人越發無所顧忌起來,言辭露骨,舉動輕浮。其實我,都明白。只是內心深處似乎還在隱隱期待著什么,期待著我與那個人還能有回旋的余地,期待他,期待他——什么呢?
我奪過西門官人送到眼前的酒一飲而下,酒入喉頭,火辣辣的疼。他臉上笑意更深,一把將我抱住。我戲謔地問道,你真想勾搭奴家?就不怕我家大郎知道?他口中喃喃,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別說武大郎,就是武松來了我也不怕。
他說不怕大郎,我信。他說不怕武松,我不信。可是我信與不信又能怎樣?那個人絕不會在乎我,他不會在乎我……
當西門大官人的吻落下時,我有了一絲地掙扎,可也只是一瞬,我沒有拒絕。我試圖從那些美好回憶里尋求慰藉,然而回放到腦海中卻只剩他那日的冰冷無情。他怒斥我不知廉恥,不守婦道,可是這些年來誰曾告訴我什么叫廉恥,什么叫婦道?說我風騷也罷,放蕩也好,今日我潘金蓮就是要做一件不知廉恥的事情來。
上天不曾垂憐,我又何苦委屈?
只是我不知,我這一步錯,已是步步錯,步步錯便再也難回頭。我與西門慶一夜風流,王干娘以此事為把柄要挾我每日赴約,如若不然,她便將此事告知大郎。我心中忌憚,只得應允。可是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大郎還是知道了此事。
那日,他氣勢洶洶地找上門來,卻被西門慶一腳踢中胸口,奄奄一息。我心中忐忑不安,干娘告訴我不必理會。可是,大郎卻向我提起了他的兄弟武松。他若回來,我該如何交代?我想起那日他對我說過的話,今后武松若是聽得嫂嫂的不是,就算我眼里認你,我的拳頭也不認你!因為我信他,所以我更信,他說得到便一定做得到。
我甚至能想象出他得知此事后,惱羞成怒的樣子。我雖愧疚,卻更恐懼,我寧愿他只是厭惡我,也不想他恨我。所以依干娘所言,為今之計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將大郎毀尸滅跡,無證可查。
大郎含冤而死,我卻夜夜噩夢,總是夢見他死不瞑目的神情。相比之下,王干娘和西門大官人依舊春光滿面,仿若無事。我仍舊與西門慶日日尋歡作樂,于我而言,唯有在糜爛的激情中才能暫時忘卻那些無奈、悲傷、愛恨、痛苦和恐懼。
我知道我已經無法回頭,我與他越來越遠,再無可能。
他回來的那日,西門慶比我還要害怕,甚至想要倉皇逃竄。我雖然一早看出他膽小怕事,卻不曾想竟到了如此地步。他與武松相去甚遠。
我下了樓,看到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廳堂中央,大郎的靈位之前,眼睛里嗜血般的冰冷。見到我后,他的眼神如同利劍般似要穿透我的身體。那樣的眼神,我第一次看到,那一刻我也似乎明白,他對我何止是恨,簡直是深入骨髓。
可我依舊按照干娘的吩咐說了一番虛假話。他自是不信,尋來左鄰右舍擺了一場鴻門宴。眾人都懼怕他,所以不消片刻便全盤抖出。我的內心突然十分平靜,亦不想再為自己做任何辯駁。
他不再稱我嫂嫂,而是淫婦,賤人。他冷酷無情地將冰冷的尖刀插入我的胸膛,他說,他要把我的心剜出來祭奠已故的大郎的在天之靈。可是他不知道,這顆心里裝的究竟是誰?
我突然想起初次見面時,他站在雪中,雪花在我們面前簌簌地落下,就在那一刻,我的一切都已開始轉變。我一生二十有余的年華,大部分都是平平淡淡,從遇到他的那天,卻再也無法平靜。
一生風波只為他一人,我看著他冰冷憤怒而又滿是恨意的臉龐,伸手握住那把插在胸前的冰冷刀刃,凄凄地笑了。沒錯,我就是天下第一淫婦。
罷了,他不曾懂我,可我潘金蓮此生愛過恨過、瘋狂過,已不枉來此一遭,這,便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