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郾王宮。
曜闌殿內,燭光打在床幔上,忽明忽暗。
帳里躺的是大郾的皇帝,不過而立之年,卻已然形同槁木。他翕合目光,連抬眼都顯得勉強。
“四郎......”
他重咳幾聲,有些吃力地喚著在榻旁噤聲作揖的男子。
顧思源始終沒有抬頭看他,像是朝堂上的文武百官那樣,中規中矩,只等他一聲令下。
他自顧地笑了起來,嘴角是少見的苦澀。
“四郎......”
他又喚他,笑聲中帶著幾分怒意。
“臣在。”
? 顧思源應了聲,只是仍舊不看他,看不出情緒。
? 他側過身子,偌大的寢宮內除了被褥發出的窸窣聲,就只剩下他們之間的呼吸。
“我命你看我,馬上。”
? 皇帝就是這樣,作威作福的姿態永遠都改不掉。
顧思源的呼吸變得悖亂,是的,他害怕聽到他喚他四郎,更怕他此刻復雜卻灼熱的目光。
相視須臾,顧思源終究慌張逃離,不忍再看。
大郾帝君,龔思詡露出了他這半生從未有過的表情。他忍著眼里的刺痛,卻故作輕松地打趣道:“四郎這般乖巧的模樣,倒像個惹人憐愛的姑娘.......換做往日,我定重重有賞。”
“龔思詡!”顧思源忽地放聲起身俯看他。他厭惡極了這個皇帝心口不一的樣子。
龔思詡是極少聽過顧思源這樣叫他的,除非是真的生氣了。
“怎么了,四郎?”
“怎么了?你到是反言問我了,我想說什么你心里不早跟明鏡似的了。好,既然你意已決,我今兒就把話給你挑明了講,我要留在皇宮,你看著辦吧!”
顧思源赫然憋紅了臉,殿里的燭光黯淡,卻掩不住他眸中的閃爍。
龔思詡目不轉睛地看他,恍惚間竟出了神。到底是不深不淺地笑,眼底道不出的悲慟。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四郎從前千方百計地要回蘇州,如今我好不容易放你走,你這般,我該拿你如何是好......”
“那是以前!”顧思源緊握成拳,用力地低吼,“現在我要留下來,無論你冷嘲熱諷也好,拳打腳踢也罷,我都要留下。因為......”顧思源頓了頓,也那般毫無遮掩地看他:“因為臣還說過,陛下在哪,臣就在哪兒。”
若換做從前,龔思詡真真會為了顧思源對他的些許承諾欣喜如狂,但現在,盤桓在心中的是不可名狀的苦楚。
“你以為你是誰,一個粉墨戲子,現在是要自作主張,僭越皇權了嗎?”
龔思詡竭力低吼著,幾乎全身都在顫抖。
“雷霆雨露皆君恩,我告訴你身為人臣就是要絕對服從,何況你還算不上。”
“是,我是算不上,可正是因為算不上,我非要死乞白賴地留下來。”
“顧思源!”
“龔思詡!”
又是一番對峙,窗外風疏雨驟湮沒了他們的聲音。龔思詡重重地咳著,面色如死灰叫人生疼。這個囊日縱馬關河的男人再沒了昔日的英姿。
“四郎.......”急促的喘息后,他用微薄的氣息輕喚他,嗓音些許沙啞:“要我只是龔思詡該有多好,可我終究還是大郾的皇帝,為君者,當先國家之急,而后私人之快......你出宮是我能想到,保國護人的唯一辦法。”
“龔思詡,我不想.......”
顧思源清楚明白這一別是天人永別,他到底是別無選擇。龔思詡總是將他吃得死死的,而他明知結果,卻還是妄想在他那求個結果。
想來,當真可笑。
永乾二十三年,大郾帝薨。
那年方才九月,卻天降大雪。顧思源清楚記得,初見龔思詡時是在紫蘭軒的戲臺上,那天晚來的一場大雪,他便在雪里看他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