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對于村里的胡吉生這個人,我一直不太感冒。由于他遺傳了母親的齙牙,并且嘴又很碎,大家都叫他“牙膏”,這在我們的方言里有談閑事的意思。我們管談閑事聊天又叫“刮牙膏”或“刮拐話”。

胡吉生是胡建初同母異父的兄弟,他們共同的母親老嬸娘嫁過兩次,與第一任丈夫生下了七八個子女,與第二任丈夫老頭獨獨生下了胡吉生。因此在老嬸娘死后,胡吉生的日子不太好過了。老嬸娘在世時,每每逢年過節她那些子女都會給老嬸娘塞紅包或者買一些補品。但是自從老嬸娘過世后,胡吉生再也無法間接從母親那里得到一絲好處。因為老嬸娘在世時,老頭總是從她手里把錢摳來,再給自己唯一的親生兒胡吉生。

對于老嬸娘的去世,我也非常難過。她在世時與奶奶交情最好。村里的老人們一旦到了年紀都會剪一頭利落的短發,這樣主要是為了方便洗頭。我的奶奶在帶我們四個孩子的時候就已經是一頭短發。而比較年輕的舅奶奶一開始留著長長的辮子,在第二個孫子降生時,也去集市上剪了一頭利落的短發。

不過這利落的短發也有弊端,那就是每隔幾個月要去集市上花錢剪頭。老嬸娘大概是為了省錢留了個齊耳學生頭,每次頭發長長了,老嬸娘就拿上剪刀來找奶奶。奶奶只需順著耳朵,齊齊地剪下那長出來的新頭發,老嬸娘便又擁有了一頭利落的短發。

除了剪頭發,奶奶唯一會的娛樂游戲就是和老嬸娘打棋。奶奶沒上過學,一個字也不認得,卻在老嬸娘的熏陶下,認得象棋里的“炮、馬、車……”,不過奶奶們打棋并不是按照楚河漢界的象棋規則,也不需要棋盤。而是一人擇一色棋后,將棋蓋上,每次出棋來比大小。大吃小,兵吃帥。老嬸娘在世時,年幼的我也和老人們一起打過棋,她們都夸我聰明,會算棋。我高興地跳起來,暗自慶幸自己的小聰明。每次奶奶不在家時,我就問,奶奶是不是又去打棋啦?無一例外我們總能在老嬸娘家找到奶奶。

老嬸娘在世時,奶奶一閑著就往她家跑,兩個老人坐下來閑聊,一聊就是老半天。聊的無非是自己孩子們的事或者村里人的閑話。有時候老嬸娘也來我家,一坐也是小半天。我家和老嬸娘家只隔了不到一百米的距離,而處在兩家中間的幺奶奶家離我家不到五十米。以前我很好奇,幺奶奶家與我家有親,幺爺爺和爺爺是同母異父的兄弟,而且兩家住得這么近,為什么奶奶和幺奶奶從不互相走動,在幾次三番的追問下得知,原來年輕時常常因為一些利益關系而鬧得不太愉快。比如他家占用了我家柴房的位置,不許我家把電線牽到他家,這類小事。而且幺爺爺看我們的眼神總是不太友善,老嬸娘就不會,她總是慈祥地看著我們,看著奶奶,看著大家。

奶奶和老嬸娘的友情是我向往的,老嬸娘比奶奶大了整整十歲,在2018年的冬天,82歲的老嬸娘安詳地去了。那時我在外地讀書,每個星期我都會給奶奶打電話。那一次奶奶在電話里告訴我,老嬸娘去世了。盡管在這之前她已經病了許久,大小便失禁一直是兒媳在照料。但是我還是不能接受這樣的消息,一小半是因為自己,一大半是因為奶奶。

“奶奶,那你一定很難過吧。”我在電話里對奶奶說。

“這有什么難過的,人老了,到了這個年紀都會死。”奶奶的態度使我驚訝。

相比下來我倒比奶奶更難過了。因為奶奶一個人在家,老嬸娘去世后,奶奶就更寂寥了。老嬸娘的去世就像一次警示,下一個去世的老人又將是誰呢?我害怕極了,可誰也不敢和時間這巨流作對,誰也干不過它。在電話里我仿佛聽到祠堂里的大悲咒響起,又一個可愛的老人離開了這個世界。

老嬸娘去世的那一年胡吉生好不容易娶到的外地媳婦跑了,留下了一個兩歲的兒子,老頭給他取名“胡文忠”。胡吉生一直在外地打工,但是沒有賺到什么錢,三十歲了還沒有姑娘看上他,原本大家都以為他要打一輩子光棍時,卻在那一年帶回來一個挺著個大肚子的女人,我只在一次酒席上見過她一面。她一頭艷俗干枯的黃色頭發,眼睛不大,大蒜鼻塌鼻梁,嘴唇厚厚的,牙齒往前凸。聽說她叫小玲,是個廣東人,和吉生在廠里打工認識的。

而自從結婚了之后,胡吉生就從他同母異父的哥哥家搬了出來,借錢在他家隔壁建了一棟小小的房子,面積不大卻也有兩層樓。聽說這蓋房子的錢一半是借的一半是小玲打工多年的積蓄,而至于胡吉生呢,他拿不出一分錢。

老嬸娘和老頭年紀都大了,小玲只得在家親自養育他們的兒子文忠。

其實五一村里有不少外地媳婦,江西的,貴州的甚至陜西的,她們都深深地融入了湖南的文化,學會了地道的方言,成為了真正的五一村人。

而小玲的到來仿佛本身就是一個意外,她似乎從不打算融入這里也不打算長留。她整日足不出戶,見人也極少說話。只有嫂子蘭英和她接觸多一些,但也是非常簡潔的交談。

胡吉生在江蘇無錫的一家油漆廠工作,也只在春節的時候回家。但是僅僅是春節那幾天卻已經足以引爆這個簡陋家庭的矛盾。吉生不管是在村里還是在廠里,都人微言輕,村里人甚至正眼也不瞧他,只管他叫“牙膏,牙膏”。吉生只能把這股子怨氣發到自己八十歲的老父親身上,以及他好不容易拐到手的媳婦小玲身上。

三個春節過后,這個家庭的矛盾爆發了,小玲跑了。連離婚證都沒打就跑了,而文忠也成為了一個沒有媽的孩子。文忠就這樣成為老頭的心頭肉,盡管很多孩子都叫他爺爺,但是只有文忠是他的親孫子。

老頭已經八十多歲了,村里有條件的子女都會為家里的老人辦壽宴,六十歲、七十歲、八十歲的都有,少有老人能活到九十歲。老嬸娘是辦了八十壽宴后才去的,但沒人為老頭辦過半個壽宴,連八十歲那年都沒有。因為胡吉生沒錢更沒那個心思。

不過,老頭盡管已經八十多歲,走路慢吞吞的卻也不瘸拐,嘴里一顆牙齒都沒了卻還日日抽卷煙,沒去過醫院,身體硬朗得很。許是他知曉胡吉生的德性,便也不敢生病吧,幸好他的身體也懂他的為難,一直很健康。老頭的繼子女們都叫他瑪瑪(方言叔叔的意思),這一叫,贍養的責任就沒了,尤其在老嬸娘去世之后。

盡管我們是住在一搭的鄰里,但我很少過問別人的家事。不過總能耳濡目染地得到一些訊息。蘭英時常來我家和奶奶話家常:“我屋里那個瑪瑪真是小氣啊,家里好一點的盆子和衣架都被他拿去吉生家了,又換成破的爛的到我家來。”

路過老頭家時,總見他和村里退休的胡老師聊過去的事,蘭英就會說:“我瑪瑪總是喜歡和先生聊過去的事,人老了就是愛回憶過去。”而我發現,老頭在聊過去的事時,渾濁的眼神中帶著一些光亮。許是在這些事里,他才能找準自己在這個世界的位置。奶奶也說,老頭是命苦的人,小時候家里小孩多,他就被扔了出來。小小年紀自己一個人賺工分,吃百家飯長大,年紀大了卻還要受吉生的氣。

村里上了年紀的老人總能得到許多尊重。但是老頭似乎例外,別人會管有些威望的老人叫“胡公、張嗲”之類,只有老頭被叫老頭,甚至有些不樂意的人還要在前面加個死字。“死老頭今天又死哪去了,大門緊鎖的。”“死老頭嘛不死咯,東西臭了都舍不得扔。”

而我聽過對老頭最不尊重的話是來自胡吉生的口,那依舊是春節前后的日子,村里的青年都在開牌館的建初家打牌,蘭英忙著收臺費,換炭火,端瓜子碟。胡吉生也在牌桌上,還輸了幾百塊錢。老頭雞也不喂了,文忠也不看了,站在吉生的身后看打牌。每每看到吉生把錢往外送時,老頭緊張地直吞口水,沒牙的嘴微張著,雙腳踱著碎步想往吉生身上去靠,卻又停下來,兩只干枯的老手不安地揣著。他總是欲言又止的樣子,終于還是怯怯地開口了:“嘛這么多錢呢?打這么大啊?”只這一句就惹惱了吉生,他厭惡地把老頭往外推:“你莫在這吵,打點牌吵死了。你放心,你死了有棺材埋你!”老頭被推得往后退了幾步,嘴里念叨了幾句悻悻地退了出去。圍觀的沒人為老頭說話,反而是說起老頭的壞話:“這崽打牌輸點錢有什么好說的呢?死老頭管得寬!”“就是咯,總是談些閑事,懂又不懂什么。”

有了胡吉生的示范,大家都對他有些不尊重。只有蘭英好些,她對老頭說:“瑪瑪啊,你莫去管吉生打牌的事,輸也好贏也好,該給你的生活費一分錢不少,你難受他的氣。”

蘭英是村里頂好的媳婦,老嬸娘生病時一直是她在照顧著,端屎端尿擦身體她從來沒抱怨過。她一直在離家一個小時車程的市里的一所小學食堂工作,每個周末和寒暑假都能回家,照料她讀高中的女兒,以及吉生在市里念小學的兒子文忠。是的,盡管吉生對自己的老婆不疼惜,對父親不尊重但是獨獨對兒子的教育十分上心,不像村里其他家長把兒子隨意扔在村小學念書,而是讓文忠去離家遠的市里小學念書,也就是蘭英工作的小學。

蘭英總是端著飯碗來我家找奶奶發泄她對建初的不滿,“嬸,你是不知道我要不是為了這一對子女,我老早想離婚了。”

“建初這么好的男子,還不好啊?”

“好個擺子,你們是沒和他一起生活,外人都說他好。你不曉得他在家是什么樣,今年過年又沒拿錢回家。去年我管他要女兒的學費,他都不肯,還說女子讀這么多書有什么用,以后還不是嫁出去。最后是我哭著搶了他的銀行卡才把學費取出來的!”蘭英的嗓門很大。

“哎呀嘞,這怎么要得,女也是崽啊!”奶奶的表情有些迎合的夸張。

“莫說女兒了,兒子他也不關心啊,他這個死性格不曉得像哪個,自家的事情一概不管,總是喜歡談別人家的閑事。那時候,我屋胡毅手被燙傷了,我在廣東打工,我打電話叫他帶兒子去看醫生,他倒好,用布把兒子的手纏著就撒手不管了,后來送去醫院手指都包爛了!我恨死他了!”蘭英說起兒子的斷指眼淚快要奪眶而出。

一時間奶奶也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在一旁連連附和著。倒是我聽著心驚,我真沒想到建初是這樣的丈夫,這樣的父親。平日里我見著他,他總是打趣著問我什么時候嫁人,知道我愛打紙牌,就把牌館里打剩的紙牌特意拿到我家來。這讓我對他產生許多好感,倒真應了蘭英那句,對外人比對自家人用心。

“我女兒總是說,媽媽你怎么會嫁給這樣的人,怎么不跟他離婚。”蘭英接著說道。

“胡婷在家喊不喊爸爸呢?”奶奶問。

“從來不喊,我侄女來耍,我屋胡婷跟她說自己有個爸爸就像沒有爸爸一樣,但是我侄女說,你媽媽對你好啊,笑死我啦。”蘭英扒了一口飯。

于是我對蘭英嫁給建初的情由感了興趣,問道:“那你當初是怎么嫁給他的?”

說起這個,蘭英眼睛里又有了光彩,“我們是相親認得的,那時候我28了還沒嫁人,我屋舅舅給我找了好多相親對象嘞,要么矮,要么丑,我一個都看不上,硬是拖到了28歲。我也不著急,后來介紹建初來,我一看建初人高馬大,長得端正,立馬就答應了。”

我跟著蘭英笑起來,其實蘭英很愛建初。每次見到能聯想到他的事物,蘭英總是滿懷愛意地說:“這種糯米粑子我屋建初一餐能吃七八個!”

“我屋建初有肝炎,不曉得他在晉初的廠里做不做得習慣,有一餐沒一餐怎么行!”

“我屋胡婷像他爸爸,又高又大,現在就一米七咧!”

……

春節結束后村里的年輕人都離家返工,吉生這次上江蘇將同我家一個四十歲的單身老表叔一起。因為桂元叔一直在家靠捉野兔、黃鱔、摩的拉客為生,現在生計不好,桂元叔攢不下錢防老,在吉生的勸說下決定一同前往江蘇打工。而我家的叔叔好客,便在家做了許多好菜,為他們踐行。在飯桌上吉生的嘴碎起來:“這排骨不好吃,賴子(叔叔的外號)你肯定沒焯水吧。”

“怎么沒焯水,焯了的。”叔叔反駁,為了證明給他看夾了一口排骨在嘴里,“尚好吃嘞,哪個說不好吃。”

“我曉得你焯水了,你焯水的時候肯定沒放料酒。這排骨不夠味。”吉生嘴碎起來倒把這主客之禮給拋了。又逮著我問:“細妹子,我問你尋尋覓覓,凄凄慘慘戚戚是誰的詞?”

我本不想搭理他,又不愿他數落我無知便沒好氣地說:“李清照。”

他像是找到知音一般滿意地提高了聲調:“不愧是讀書人,我問別人沒一個答得上來。我告訴你,我平時愛看些詩歌,屋里頭還有好幾本唐詩,好多詩我都曉得背。平時下班沒事做我就愛看詩詞……”我并不愿與他過多地交談,便快速把飯吃了離開餐桌。

第二日,吉生走了。留下老頭和文忠在家,只見一大早老頭來我家和奶奶說:“吉生昨天走一分錢沒給我和文忠留。”

蘭英也端著飯碗來了:“真是要不得,文忠天天在我屋里吃飯,晚上還和我睡一屋,也沒見他給兒子留點錢。于情于理也該跟我這個嫂嫂說,‘麻煩你照顧文忠,拿點錢給文忠買牛奶喝咯。’”

“他今年是不是沒賺到錢,還是打牌輸了啊?”奶奶似乎想替吉生挽回一些顏面。

“擺子,再賺不到錢,一千兩千都拿不出嗎?”蘭英有些氣憤,“我都沒干系,他自己屋爹都不給錢就說不過去了,難道還指望那些哥哥姐姐(繼子繼女)養自己的親爹嗎?”

蘭英質問起老頭:“我說瑪瑪你也真是,吉生走了你怎么不管他要錢呢?你往后吃什么?”

“我哪里敢問,他給我也是一天,不給我也是一天。”老頭很沒底氣,慢吞吞地回答。由于嘴里沒有牙,每次老頭說話都怕漏風,于是只好把嘴張小了說。兩張薄薄皺皺的嘴唇別扭地磨合,舌頭在嘴里不安地蠕動,老頭嘴里的話不靠近了仔細聽,是聽不懂的。

但日子還是繼續得過。

春分前后,村里開始鬧騰起來。田間地頭處處是揮動鋤頭的農人,村子的上空除了嘰嘰喳喳的鳥兒和偶爾轟鳴而過的飛機,剩下的全是耕地機器“得得得得”的聲響。

那些年紀大了,干不了農活的老人都喜歡扎堆在蘭英家,蘭英也是好客的主。老早把家里的三張躺椅擦干凈擺在廳屋,我奶奶、鄰居幺奶奶以及輩分上我該叫舅奶奶和曾奶奶的幾位老人,都愛呆在蘭英家玩。

我奶奶尤其喜歡,老嬸娘在時去找老嬸娘玩,老嬸娘去世了就找她的兒媳蘭英。有時候一待就是一上午,連吃飯都要人喊。其實也沒什么好玩的,無非就是大家坐在一起聊聊最近村里最時髦的事。

而最近,大家只要坐在一起聊的準是大秀的病。有時大秀的長女香蓮來了,就是當著她的面,大家也是毫不避諱。

“大家都想酒(喪禮酒席)呷了。”

香蓮也不回避:“放心,會有酒呷吃。”

“大秀也造孽啊,聽說醫院都不肯收了,到底是什么病啊?”

“是咯,五臟六腑都爛啦!屎尿都屙身上啦!”

“要我說,早點去了還好,自己受罪還拖累后人。”

“要死趁早死了好咧,莫等過陣子要插秧了,那香蓮和桂華就忙不過來咯!”

大家就大秀生病的事情上產生了共鳴,說著說著蘭英提議大家一起去看望大秀最后一面,于是一大群老人頂著驕陽出門了。

回來之后,大家對大秀的慘狀又有了更深入的描述,“哎呀咧,你看大秀的身子半邊都腫起咯,怎么受得了這個罪啊!”

“昨晚上我聽到有人半夜慘叫,現在看來肯定是大秀在喊咯。”

“蒼蠅都圍著大秀飛啦,身上還感臭味啦,大秀是要到頭咯。”

……

蘭英則在一旁聽她們嘮閑話,偶爾插上一句,手里的扎的鞋墊一刻也沒閑著,脖子上掛著幾串線。一有人進來就說:“哎呀,蘭英你眼神真好,這么小的孔都能扎進去。”

老頭也附和:“這么小的孔也就她們這些后生能看見,我們這些老古董連根筷子掉地上都不曉得咯。”

而蘭英這時總要和老頭分辯,“怎么會看不見,貼近看誰都看得見!不信你靠過來看看。”蘭英一開口嗓門便是極大的,隔老遠就能聽見。

老頭語氣雖弱,聲音也小,但也總不服輸,要和蘭英好好地辯一辯。蘭英的嗓門大,聲音又尖,老頭總是慢條斯理地字字吐露,語氣溫和又怯弱。不管別人如何說他,就是吉生罵他最兇的時候,老頭的表情總是波瀾不驚,我不知道是他的面部肌肉松懈已經做不了表情,還是年紀大了性格沉靜的原因。這使我疼惜這個老人,也更愿意傾聽他。

蘭英家是極熱鬧的,村里幾乎一半不用干農活的老人都聚在她家。躺椅里,長板凳上,甚至門口的地上都坐著老人。

有時,老頭養的雞混進了蘭英家的籠子,你老遠就能聽到她的大嗓門:“瑪瑪,你屋里的雞上我屋籠子了,你快把它趕回去。”

有時,蘭英煮了些好菜也扯著嗓門大喊:“瑪瑪,我屋今天煮爛了紅燒肉,你夾幾塊去!”

自從小學開學蘭英去上班后,老人們便算準了她放假的日子又來她家,這一日周六我見蘭英家門口坐滿了老人,我知道蘭英肯定放假了。

我打趣道:“你今天放假呢?”

“不是放假,我辭職了。”蘭英抱著一摞衣服跑上樓,給我丟下了這句話。

“怎么呢?怎么突然辭職呢?那這下收拾東西是要去哪?”一時間我心里充滿了疑惑,我不是老人,卻也十分舍不得她的離開。

下午蘭英特意來我家告別,她說在小學的工作干得不順心,總是欺負她老實給她分配許多活。“我不怕苦,不怕累,但是他們這樣欺負人,我心里不舒服,我屋胡婷說,‘媽媽,你終于想通了,早該走了。’”

“哎呀嘞,死女還曉得你在小學做事不順心啊?”奶奶好奇道。

“都曉得,我都是為了那點點工資一直忍著,一個月兩千,我能賺到什么錢啊。胡婷明年要考大學了,我也要為她以后做打算。死建初不為女想,我這個做娘的要為她想。”

“是咯,出去也好,出去找好地方了嗎?”

“找好了,就是我表姐夫在東莞開的夜宵店,說是做石鍋魚的,我去幫他們點單。就是有客來了問他們吃什么,我去下單就好了。”

“你也有十多年沒出去過了吧?”奶奶說。

“真是呢,我在小學做了整整十年。”蘭英說十年的時候我心里一驚。我看著她那四十歲卻遠超同齡人粗糙的皮膚,以及那雙干巴巴的手和日日戴在手上的袖筒,我心里感慨,她不是一個幸福的妻子,卻是一個頂好的母親、兒媳、妻子、鄰居。

“去那邊工資比這邊好不?”奶奶問。

“我們說好了一個月四千。”蘭英比較滿意。

我關心她的工作作息和強度,也問道:“那平時幾點上班幾點下班,一個月放幾天假?”

“這我還沒問,聽阿紅說是下午四點鐘上班到晚上兩點鐘,放假好像沒有假放。做夜宵生意難得放假。不過我也不要放假,有事做比什么都強。”

這時奶奶卻偷偷抹眼淚:“你難得出去,你這一走心里硬是有些安不得。”

蘭英眼眶也紅了,為了掩飾這股情緒,她扯大了嗓門說:“蘭淑嬸你要舍得呷,莫總是這也不呷那也不呷。”說完蘭英就走了。

第二天凌晨六點鐘我們還在睡夢中的時候,村頭一聲客車的鳴笛,蘭英背著大包小包上車了。老人們都還沒醒,蘭英大概是為了避免一些淚水,也沒叫醒老頭,一個人走了。

這一日下午五點,老頭蹣跚著到了我家,已經快立夏了,天氣熱得很,老頭還穿著一件領口被磨破的舊秋衣,老頭坐在我家門口的石板上。跟奶奶說:“這時辰,蘭英應該已經到了吧。”

“應該到了,火車飛快咧!”奶奶說。

“她走了,我心里真是安不得。”老頭說著心里話,眼淚汩汩地往外流,他用他那雙原本撐在石板上的干枯的老手去抹眼淚。他臉上的皺紋和渾濁的淚水混在一起,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上終于出現了痛苦的表情,眼睛和臉都被脹紅了。他邊哭邊說:“她天天在家,我還有人依賴,現在我一個人看三棟屋,就是死在屋里都冇得人曉得。”

奶奶也是極感性的人,而且一直以來收到蘭英許多照料,被老頭帶起頭來,也忍不住地抹眼淚,帶著哭腔說到:“是咯,她在家總好些。她昨天還叫我要舍得呷。”

“吉生打電話來,說怕我死,他其實是怕我死了沒人看文忠了。”老頭哭得更傷心了。

又接著憤憤地說:“死小玲也不打一個電話回來,崽都這么大了,真是心狠。”

“這下你一個人要看兩棟屋了。”奶奶說。

“三棟屋喲,還有我屋紅吉的屋子也要我看。”

兩個老人談到蘭英的走都淚流滿面,后來的好幾天老頭都會來我家找奶奶聊天,每每聊到蘭英,聊到不爭氣的吉生、聊到可憐的文忠,老頭總要哭的。

這日一大早,老頭的繼女帶著丈夫來看望老頭卻撲了個空。老頭家和蘭英家兩張大門緊鎖,他的繼女婿來我家借了張梯子從吉生家后院里爬進去也沒見半個人影,一時間大家都知道老頭不見了。

“不會是看不開了吧!”

“心里安不得去尋死還不至于,文忠還細咧!”奶奶和幺奶奶以及路過的舅奶奶幾人和老頭的繼女聊起來。接著,她們對繼女說吉生是如何對老頭苛刻,走的時候一分錢都沒給老頭留下云云。等了幾個時辰也不見老頭回家,繼女和她丈夫只好無功而返。

下午約莫兩點鐘的時候,我去大隊的小賣店買東西經過老頭家,只見他大門敞開,連蘭英家的大門也被打開了通氣。老頭安詳地躺在自家門口的躺椅上,他的皮膚幾乎呈現紫紅色,身上遍布老年斑。小腿肚子上的靜脈曲張,像幾條蚯蚓團在一起。時節已過立夏,太陽已經十分毒辣。而老頭卻靜靜地躺在僅一小片陰影的大太陽底下睡著了。他幾乎是對著太陽睡著的,那屋檐只為他留下了一小片陰涼。

打那以后,老頭每天都要來我家和奶奶聊天。家里的隔音效果不好,我經常能在房間里聽到他們的談話。老頭說:“哎呀嘞,我聽說一個月賺了五六千塊錢,國家就要收稅喔!”

“還有這樣的事?”奶奶也很驚訝。

“那這怎么得了,賺點錢還要上交。日子怎么過喔!”老頭又感嘆。

“聽說身份證要錄指紋,不錄指紋那張卡(農村養老保險卡)就取不到錢了!”奶奶把最近村里最時髦的事分享給老頭。

“那我怎么辦?我又不曉得怎么搞,蘭英又沒在家,這又怎么得了咯。”老頭有些著急,養老保險卡里每年的1200塊錢是他的主要生活費。

“國家也真是,給我們老年人發點錢,把我們耍法一樣。我們懂個什么。”奶奶有些氣憤地說道。

“是咯,是咯!”老頭有些眉頭緊鎖。

“是那天禮英在說這件事,我都不曉得。我細崽騎摩托車帶我去鎮上派出所錄了指紋。禮英和素寧、梅春她們都是一起坐展初的三輪車去的。”奶奶說。

老頭突然慌了,沒人告訴他這件事,也沒人敢騎車帶他去。

奶奶為了安慰老頭說:“她們又說冇得事,不要錄指紋,禮英錄指紋都是怕她孫女帶她出去坐車,她可是出過國的人。我聽說在外面坐車都是刷指紋,你說我們這些老人又不走哪去,錄指紋又有什么用呢?”

老頭聽了這話心里有些安慰,但他又是固執的人,心底已經打好了主意,沒跟人說。

第二日已經到了中午12點,老頭家的大門還是緊鎖的。奶奶和路過的老人見了又開始議論紛紛:“死老頭又去哪了,半天沒看見人。”不過有了上次的經驗大家不再胡亂猜測,都料到他是走路去鎮上取養老保險金了。

根據老頭的說法,老嬸娘死的那年卡里還有六百塊錢沒取出來。每年他都要試著去鎮上取一回。起先都是孫子胡毅在家,讓他騎摩托車帶他去鎮上,一來一回最快也要半個小時。其他人可不敢載老頭,怕出事。但是錢一直也沒取出來,老頭總是不死心,一回說是密碼不對,一回說是地方不對。

晌午時,老頭終于趿拉著一雙爛拖鞋回來了。他果然是走路去了鎮上,一來一回20里路,我一個年輕后生也從來沒有走路去過鎮上。奶奶說老頭年輕的時候走慣了,別說是去鎮上,他們年輕時還挑著擔子去過縣里。老頭回來的第一句話就是:“那600塊錢硬是取不出來了,我屋老太婆死的那年明明還有600塊的。” 他反復嘟囔著,手里拿著卡在原地打轉,仿佛迷了路的孩子。

原來老頭不止是去鎮上取錢,他去派出所把指紋給錄了,自打奶奶跟他說不錄指紋可能導致養老保險卡取不出錢,他的心里頭就像壓了塊大石頭。當晚回去就沒睡好,凌晨五點鐘天還蒙蒙亮就出發去了鎮上,慢吞吞地挪動著,辦完事到了晌午才回來。

錄完指紋,他的心里輕松多了。還能扛著鋤頭去地里種30株紅薯。蘭英家的雞也歸他來照料,每日只要他打開大門,也必然會打開蘭英家的大門,把雞放出來。經過蘭英家的老人都說:“這下不像以前在小學工作了,以前周周都回來,這下不到過年別想蘭英回來咯。”

日子總是要向前走的,過了最難受的那幾日,便也習慣了村里少了這么個人。大家都希望蘭英在外面多賺點錢回來,總比在家過著爛包日子強。

奶奶吃飯不要人喊了,她坐在廳屋的板凳上,一坐就是一上午。老頭經常來我家找奶奶,聊聊村里村外的事。文忠讀的是寄宿小學,一個月回來一次,校車會把他送到家門口,他回來的這幾日,準能聽到老頭日日喊他回家吃飯的聲音。

大秀的病情得到了好轉,在村里的話題聲中活躍了一陣子后,大家也不提大秀了。會聊聊新種下的紅薯藤,和村口經過的豪華婚車隊。奶奶由于身體不好,好幾年沒種菜,村里好心的舅奶奶、姨奶奶們總會往我家送些自家地里的黃瓜、空心菜、四季豆。奶奶一邊推脫一邊滿懷敬意地收下了。那個因為得了瘋病30歲還只能在家務農的運吉的兒子,經常帶著草帽來我家門前那塊水稻田里拔草。遇上暴雨奶奶會叫他來家里避雨,也會勸他吃下一個禮英奶奶送來的桃子。

青綠色的水稻田里總有白鷺覓食,但它們從不久留,準會飛往我視野之外的山丘。村子里的日子大都波瀾不驚,這里有閉塞的交通和無孔不入的毒辣陽光。老人們生活的唯一期盼就是后生在外面過得好,卻并不催促他們回家,相比起一家團聚,他們更擔心路途遙遠。

很多老人都在后人們滿懷關切的電話里尋得安慰,而老頭的日子總也沒有盼頭。但他總是溫溫和和的,一個人能把日子過到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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