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
《正月二十日與潘郭二生出郊尋春忽記去》:
宋 蘇軾
東風未肯入東門,走馬還尋去歲村。
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
江城白酒三杯釅,野老蒼顏一笑溫。
已約年年為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
《浮生六記》引文云:“余生乾隆癸未冬卜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后蘇州滄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謂至矣。東坡云:‘事如春夢了無痕’,茍不記之筆墨,未免有辜彼蒼之厚。"
《浮生六記》作者沈三白,真名為沈復,字三白,號梅逸。生于清乾隆三十年(1765年),卒年不詳。長洲(現在江蘇蘇州)人。工詩畫、散文。
讀沈三白《浮生六記》。康乾盛世,江南蘇州城沈復者,性好優游、通脫放達。妻蕓娘,蘭心蕙質。他們自由呼吸著大自然的清新空氣,無拘無束過著唯美而恬淡的生活。從他們年方豆蔻時兩心相許的羞羞澀澀到新婚燕爾的眷眷閨情,從品文論詩到易妝同游,到后來同甘苦、共患難,這對情侶在那個道統年代竟是如此出奇另類!那些玲瓏剔透的性情文字,那種放達自如的心境與襟懷,那些大量真實而富有情趣且不可復制的生活細節,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讀三白文字,可見那繁密的生活細節透露著的那個時代人們日常生活的真相,透露著一種平凡、率真而富有藝術情調的人性,特別是透露著自古繁華之地江南士眾意識中一種特殊的萌動:竟會有人不再以讀書求仕為人生目標,而醉心于生活本身的美與真,追求著自我與情愛的意義和價值!
清人王韜稱贊《浮生六記》:“筆墨之間,纏綿哀感,一往情深。”難得的是,此種深情與纏綿既非“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的未婚戀情,也非“恨不相逢未嫁時”的婚外戀情,而是婚姻中的夫妻戀情。沈三白筆下的夫妻之情自有一番風流蘊藉,讓人羨煞鴛鴦。
青梅竹馬的青澀
“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齡而夭。娶陳氏。陳名蕓,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穎慧,學語時,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誦。四齡失怙,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蕓既長,嫻女紅,三口仰其十指供給,克昌從師,修脯無缺。一日,于書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認,始識字。刺繡之暇,漸通吟詠,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余年—十三,隨母歸寧,兩小無嫌,得見所作,雖嘆其才思雋秀,竊恐其福澤不深,然心注不能釋,告母曰:‘若為兒擇婦,非淑姊不娶?!敢鄲燮淙岷?,即脫金約指締姻焉。此乾隆乙末七月十六日也。”
“是中冬,值其堂姊出閣,余又隨母往。蕓與余同齒而長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時但見滿室鮮衣,萎獨通體素淡,僅新其鞋而已。見其繡制精巧,詢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僅在筆墨也。其形削肩長項,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唯兩齒微露;似非佳相。一種纏綿之態,令人之意也消。索觀詩稿,有僅一聯,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詢其故,笑曰:‘無師之作,愿得知己堪師者敲成之耳?!鄳蝾}其簽曰‘錦囊佳句’。不知夭壽之機此已伏矣。是夜送親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饑索餌,婢嫗以棗脯進,余嫌其甜。蕓暗牽余袖,隨至其室,見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舉箸。忽聞蕓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來!’蕓急閉門曰:‘已疲乏,將臥矣?!窈鈹D身而入,見余將吃粥,乃笑睨蕓曰:‘頃我索粥,汝曰‘盡矣’,乃藏此專待汝婿耶?’蕓大窘避去,上下嘩笑之。余亦負氣,挈老仆先歸。自吃粥被嘲,再往,蕓即避匿,余知其恐貽人笑也。”
新婚燕爾的洞房之夜:
“廿四子正,余作新舅送嫁,丑末歸來,業已燈殘人靜,悄然入室,伴嫗盹于床下,蕓卸妝尚未臥,高燒銀燭,低垂粉頸,不知觀何書而出神若此,因撫其肩曰:‘姊連日辛苦,何猶孜孜不倦耶?’蕓忙回首起立曰:‘頃正欲臥,開櫥得此書,不覺閱之忘倦?!段鲙分勚煲樱袷嫉靡?,莫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嘈υ唬骸ㄆ洳抛?,筆墨方能尖薄?!閶炘谂源倥P,令其閉門先去。遂與比肩調笑,恍同密友重逢。戲探其懷,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春乃爾耶?’蕓回眸微笑。便覺一縷情絲搖人魂魄,擁之入帳,不知東方之既白。”
何事小別勝新婚
“居三月如十年之隔……每當風生竹院,月上蕉窗,對景懷人,夢魂顛倒……及抵家,吾母處問安畢,入房,蕓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語。而兩人魂魄恍恍然化煙成霧,覺耳中惺然一響,不知更有此身矣?!?/p>
沈三白在《浮生六記》中對往事的回憶令人感嘆,很多十幾年前的一些生活細節、前塵往事都歷歷在目。盡管他的筆觸冷靜而平和,但很多文字是眼含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