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四十二)
沒有人知道這幾天范文程過的是一種怎樣天人交戰的日子。
他把自己關在書房里,連皇太極召見也稱病不去。太醫院火速來人,也謊稱病情不重,不必勞煩,毫不客氣把太醫打發回去。
就差沒在府門外貼上“閉門謝客”。
如果有可能,連皇帝駕臨我也不想見,哼哼。幸好皇太極也根本沒有露出要來聯絡君臣感情的意思。
漢人官員中,唯有他敢拒絕圣意。根據早段日子的觀察,他料定皇帝近期也沒有多嚴重的問題非得要見他不可。
就這樣,范文程在小小的房間里把自己逼上思考的絕路,一定要理出個絕處逢生來才肯走出書房。
因為,他覺察到自己已站在警戒線上。
我為什么會這樣?我為什么要這樣?難道這世上還有另一個“我”脫離了嚴防死守的本體而肆無忌憚?否則我如何解釋一些顯然早就越軌的事情呢?我怎么能被多爾袞和布木布泰影響到呢?
再這樣下去,我會變成什么樣子?
我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錯了。到底是什么地方出錯了?
范文程靠坐在書案前的四出頭黑木椅上,很久,很久,仿佛石化了般沒有動一下。
腦海里是驚天巨浪,一遍又一遍轟擊著記憶的波堤。
時過晌午,風也不來搗鬼了。眼前出現一張寫滿名字、數字和線條的龐然大物。
不是什么具體的巨物,而是大清帝國龐大無比的權力圖表。
他挺起身子,俯首盯著圖表,修長的手指習慣性地輕敲紙面。
我又是什么人?憑什么以為自己弄出一份這樣的東西就能夠扭轉乾坤?
布木布泰、多爾袞,還有……我,范文程,在這張圖表的什么地方呢?
輕敲聲止息,眉宇間黑云壓城,視線開始不受左右,掙扎著交換或明或暗的愁緒,直到……
有什么清涼的液體滴在某個名字上,迅速洇暈開來。
一呆。那張圖表怎么不見了?我怎么看不見東西了?我在水里么?
范文程才驚恐地發現,自己一向自詡堅不可摧的眼眶,竟然、見鬼地、被思潮沖垮,決堤了。無聲地。腦中怒濤頓然歇止。
天殺的,自己只在父母的葬禮上哭過!
那個被洇的名字。那個除了折磨我還是折磨我的人。那個身處巨大的權力網不起眼的角落的人。那個除了父母外唯一能夠令我流淚的人。
你到底要沖破多少道銅墻鐵壁,才能從這張鬼魅般迷霧重重的網中殺出一條血路?
就算你沖出來了,誰是為你清點傷痕的人?誰是為了你重整旗鼓的人?
當然總不會是我。根本輪不到我。
是啊,不管最后的勝利者是誰,能有我什么事?
值得么?值得么?值得么?
這三個字此時陡然間變得重過千鈞。他遇強愈強的心臟橫眉冷對。
你們能耍什么鬼把戲,難道我還不知道么?
一將功成萬骨枯。過去未來,尸山血海。沒有對錯。只有輸贏。只有生和死。我本來就是借為大清國效力而一展所謂的“博學多才”的,而這種“博學多才”,在史不乏書的權力暴虐面前,簡直是自欺欺人。
我耗盡心血出謀劃策,得到的頂多是一個漢族讀書人所能攀至的人生頂峰,加官晉爵封疆裂土,那就是我這輩子生存的目的么?
當然,我原本是這樣謀劃人生的,為此我不惜背叛漢人投入女真人的陣營。背負罵名,在所不惜。
可是,我到底是范文程啊,我不管自己是漢人還是滿人,不管未來榮華富貴還是貧病街頭,我就是范文程,我為自己以后走的路所做出的一些計劃、一些心愿,用得著平常人來評判么?除了我自己,誰有資格來了解真正的我?
范文程還真的是個驕傲到極點卻又冷靜到極點的天才。他一下子看清了早就明白但一直不愿正視的現實。他的臉色慘白,為了一些錯過而悔之還不太晚的東西。
我憑什么認為自己可以超脫前人對皇權的悲觀看法,以為可以借改變某些事而讓自己飄飄然?
值得我范文程也在其中占一席地么?
天人交戰。
很久。很久。時間漫長得連太陽也支持不住,躲到山后休息去了。
范文程眉峰聳立,又舒展開。幾滴清淚,早就干了。
什么時候,我忘了自己到底是誰?我,是范文程,是曾經傲視一切的人,是可以這樣選擇也可以那樣選擇的人。我自己把自己困住多久了?好吧,好吧,你仍然是那個讓我流淚的人,但是,該死的,我還要以為自己的心空了一塊再也無法修補么?我對自己的修復能力就這么看不起?他們配得上我去做那樣的犧牲么?
哦,也許。也許有那么幾個人,配得上的。但是……
范文程,我倒要看看你怎樣做回原初的自己!
我能做回我自己,不是么?
冷傲的微笑從嘴角泛起。
至此,一切都豁然開朗。
仿佛神獨獨只給他頒下一道必須要遵守否則殺無赦的言行準則,他忽然明白了未來自己能夠做什么。不是該做什么,而是,在“我是范文程”劃定的范圍內,只能夠,做什么。
只愿意,做什么。
微笑消失,留給唇邊的柔和尚余溫存。雙眼輕輕瞇了起來。他從來沒留意到自己的眼睛其實十分修長,雙眸深邃清亮。他其實從來沒有去深究過自己的臉。他根本沒想到身邊的男人們多少都有點嫉妒。
宮廷太多禁錮,有機會見到范文程的女人太少。否則,大多數女人都會認為,其實長得最好看的男人是他。
多爾袞是年輕俊美,但太凌厲,也太難捉摸。太危險。
而范文程……
即使是和皇帝一起商討國事,即使口里說著謙恭之詞,但眼中,掩不住淡卷流風、天渡飛云之勢。
然后,忽然又閃過一色傲然。
一個男人的眼中竟然忽閃著一種叫閑雅的精氣神,而在與皇帝剖析戰情時被另一種叫智慧的東西鍍金,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像站在云端里,根本不在乎面前的是不是一國之尊。
本來,除了布木布泰,天底下就沒有多少人能入他眼底。
現在,就連這一個,他也要嘗試去學會不再被傷至心痛。
心痛還會來。但不要太痛。不要了。
不會了。要強迫自己不會心痛了。
試試看,我行的。
走出書房,一道銳利的眼神電光石火般刺破夜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