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闋“鵲橋仙” 七夕抒情懷
——詠七夕鵲橋仙詞賞析
王傳學
《鵲橋仙》原為詠牛郎、織女的愛情故事而創作的樂曲。始見歐陽修詞,中有“鵲迎橋路接天津”句,故名。又名《金風玉露相逢曲》、《廣寒秋》等。雙調,五十六字,仄韻。借牛郎織女的故事,以超人間的方式表現悲歡離合,古已有之,如《古詩十九首》中的“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曹丕的《燕歌行》、杜甫《牽牛織女》、(李商隱的《辛未七夕》等。
到了宋代,著名詞人歐陽修、蘇軾、秦觀、范成大等都用《鵲橋仙》這一詞牌,寫有詠吟此題材的詞作。這些詞作感情基調有同有異,藝術表現手法多樣,是宋代詠七夕詞的代表作品。
先看歐陽修的《鵲橋仙》:
月波清霽,煙容明淡,靈漢舊期還至。鵲迎橋路接天津,映夾岸、星榆點綴。? ? ? ? 云屏未卷,仙雞催曉,腸斷去年情味。多應天意不教長,恁恐把、歡娛容易。
月光如水,澄亮明凈。云霧繚繞,或明或暗,七月七日在天河上搭鵲橋供牛郎織女相會的日期又到了。喜鵲相接為橋,牛郎織女渡橋相會。似榆錢密布的天空繁星映照兩岸,點綴太空。繪有云彩的屏風還未卷起,天雞就已鳴叫,一轉眼天就亮了,良宵苦短,這必然是老天爺的安排,不能讓你太容易得到歡樂,否則你就不會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歡樂。
一般詠牛郎織女相會故事,無非著力于描繪雙星平時天各一方的凄苦相思,抑或是鼎力襯托七夕相會時的歡喜纏綿。而此首詞卻頗具新意,“多應天意不教長”,原來之所以良辰短暫,“仙雞催曉”,卻是因為世人將歡娛看得太過容易而不知珍惜,所以“天意”故意如此安排,樹立牛女典型形象以提醒世人,要珍惜眼前的幸福。立意新穎別致。
北宋詞人秦觀的《鵲橋仙》,獨出機杼,立意高遠: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 ? ?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這首詞借牛郎織女悲歡離合的故事,歌頌堅貞誠摯的愛情。詞一開始即寫“纖云弄巧”,輕柔多姿的云彩,變化出許多優美巧妙的圖案,顯示出織女的手藝何其精巧絕倫。可是,這樣美好的人兒,卻不能與自己心愛的人共同過美好的生活。“飛星傳恨”,那些閃亮的星星仿佛都傳遞著他們的離愁別恨,正飛馳長空。
關于銀河,《古詩十九首》云:“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盈盈一水間”,近在咫尺,似乎連對方的神情語態都宛然在目。這里,詞人卻寫道:“銀漢迢迢暗渡”,以“迢迢”二字形容銀河的遼闊,牛女相距之遙遠。這樣一改,感情深沉了,突出了相思之苦。迢迢銀河水,把兩個相愛的人隔開,相見多么不容易!“暗渡”二字既點“七夕”題意,同時緊扣一個“恨”字,他們乘夜疾行,千里迢迢來相會。
接下來詞人宕開筆墨,以富有感情色彩的議論贊嘆道:“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一對久別的情侶金風玉露之夜,碧落銀河之畔相會了,這美好的一刻,就抵得上人間千遍萬遍的相會。詞人熱情歌頌了一種理想的圣潔而永恒的愛情。“金風玉露”用以描寫七夕相會的時節風光。詞人把這次珍貴的相會,映襯于金風玉露、冰清玉潔的背景之下,顯示出這種愛情的高尚純潔和超凡脫俗。
“柔情似水”,那兩情相會的情意啊,就像悠悠無聲的流水,是那樣的溫柔纏綿。“似水”照應“銀漢迢迢”,即景設喻,十分自然。一夕佳期竟然像夢幻一般倏然而逝,才相見又分離,怎不令人心碎!“佳期如夢”,除言相會時間之短,還寫出愛侶相會時的復雜心情。“忍顧鵲橋歸路”,轉寫分離,剛剛借以相會的鵲橋,轉瞬間又成了和愛人分別的歸路。不說不忍離去,卻說怎忍看鵲橋歸路,婉轉語意中,含有無限惜別之情,含有無限辛酸眼淚。 回顧佳期幽會,疑真疑假,似夢似幻,及至鵲橋言別,戀戀之情,已至于極。詞筆至此忽又空際轉身,爆發出高亢的音響:“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兩句詞揭示了愛情的真諦:愛情要經得起長久分離的考驗,只要能彼此真誠相愛,即使終年天各一方,也比朝夕相伴的庸俗情趣可貴得多。這兩句感情色彩很濃的議論,成為愛情頌歌當中的千古絕唱。它們與上片的議論遙相呼應,這樣上、下片同樣結構,敘事和議論相間,從而形成全篇連綿起伏的情致。這種正確的戀愛觀,這種高尚的精神境界,遠遠超過了古代同類作品,是十分難能可貴的。在交通不發達的古代,由于社會動亂等原因,夫妻分離是經常發生的,秦觀此詞,對于離人,也是一種精神上的支持和心靈的慰藉。
這首詞的議論,自由流暢,通俗易懂,卻又顯得婉約蘊藉,余味無窮。詞人將畫龍點睛的議論與散文句法與優美的形象、深沉的情感結合起來,起伏躍宕地謳歌了人間美好的愛情,取得了極好的藝術效果。
再看南宋詞人范成大的《鵲橋仙·七夕》:
雙星良夜,耕慵織懶,應被群仙相妒。娟娟月姊滿眉顰,更無奈、風姨吹雨。? ? ? ? 相逢草草,爭如休見,重攪別離心緒。新歡不抵舊愁多,倒添了、新愁歸去。
兩千多年來,牛郎織女的故事,不知感動過多少中國人的心靈。在吟詠牛郎織女的佳作中,范成大的這首《鵲橋仙》別具匠心,是一首有特殊意義的佳作。
“雙星良夜,耕慵織懶,應被群仙相妒”,起筆三句點明七夕,并以側筆渲染。織女七夕渡河,與牛郎相會,故又稱雙星節。此時銀河兩岸,牛郎已無心耕種,織女亦無心紡織,就連天上的眾仙女也忌妒了。起筆透過對男女主人公心情的描寫,烘托出一年一度的七夕氛圍。接下來三句,承群仙之相妒寫出,筆墨從牛女宕開,筆意雋永。“娟娟月姊滿眉顰,更無奈、風姨吹雨”,形貌娟秀的嫦娥蹙緊了蛾眉,風姨竟然興風吹雨來騷擾(風姨為青年女性風神,見《博異》)。這些仙女,都妒忌著織女呢。織女一年才得一會,有何可妒?則“嫦娥悔恨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唐?李商隱《嫦娥》}可知,風姨之風流善妒亦可知,仙界女性之凡心難耐寂寞又可知,而牛郎織女愛情之難能可貴更可知。不僅如此,有眾仙女之妒這一喜劇式情節,使他們的悲劇性愛情,似也具有了喜劇性色彩。
“相逢草草,爭如休見,重攪別離心緒”,下片,將“柔情似水,佳期如夢”的相會情景一筆帶過,更不寫“忍顧
鵲橋歸路”的淚別場面,而是著力刻畫牛郎織女的心態。七夕相會,匆匆而已,如此一面,怎能錯過!然而見了又只是重新撩亂萬千離愁別緒罷了。詞人將神話性質進一步人間化。顯然,只有深味人間別久之悲人,才能對牛郎織女的心態,作如此同情之理解。“新歡不抵舊愁多,倒添了、新愁歸去”,結筆三句緊承上句意脈,再進一層刻畫。三百六十五個日日夜夜之別離,相逢僅只七夕這一刻,舊愁何其深重,新歡又何其深重,新歡又何其有限。不僅如此,舊愁未銷,反載了難以負荷的新恨歸去。年年歲歲,七夕似乎相同。可誰知道,歲歲年年,其情其實不同。
在人們心目中,牛郎織女似乎總是“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而已。然而從詞人心靈之體會,則牛郎織女的悲憤,乃是無限生長的;牛郎織女之悲劇,乃是一部生生不滅的悲劇,是一部亙古不改的悲劇。牛郎織女悲劇的這一深刻層面,這一可怕性質,終于在詞中告訴人們。顯然,詞中牛郎織女之悲劇,有其真實的人間生活依據,即恩愛夫妻被迫長期分居。
此詞在藝術造詣上很有特色。詞中托出牛郎織女愛情悲劇之生生不已,實為世事常態。以嫦娥風姨之相妒情節,反襯、凸出、深化牛郎織女之愛情悲劇,則是獨具匠心的。全詞辭無麗藻,語不驚人,正所謂將絢爛歸于平淡。
宋詞描寫牛郎織女故事,多用《鵲橋仙》之詞牌,不失“唐詞多緣題”(《花庵詞選》)之古意。其中佼佼者,前有歐陽修,中有秦少游,后有范成大。歐詞主旨在“多應天意不教長”,秦詞主旨在“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成大此詞則旨在“新歡不抵舊愁多,倒添了、新愁歸去”。可見,歐詞所寫,本是人之常情。秦詞所寫,乃“破格之談”(《草堂詩馀雋》),是對歐詞的翻新、異化,亦可說是指出向上一路。而成大此詞則是對歐詞的復歸、深化。牛郎織女的愛情,縱然有不在朝暮之高致,但人心總是人心,無限漫長之別離,生生無已之悲劇,決非人心所能堪受,亦比高致來得更為廣大。故成大此詞,也是對秦詞的補充與發展。從揭示悲劇深層的美學意義上說,還是對秦詞的一種修正。歐、秦、范三家《鵲橋仙》詞,呈現一否定之否定路向,顯示了宋代詞人對傳統對人生之深切體味,亦體現出宋代詞人藝術創造上不甘逐隨他人之獨創精神,當稱作宋代詞史上富于啟示性的一段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