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萬物流淌
初聞李娟,是幾年前在一份刊物上看到一篇評論,稱她為“寫作的天才”、“文壇的奇跡”。李娟,這名字太普通了,我們每個人周圍,都生活著一個或幾個李娟。出于好奇,我買了一本《我的阿勒泰》。看了開篇,讀不下去了,感覺就是一個沒長大的小女孩在夢囈,好多的省略號、語氣詞。這不是我理解中的成熟的寫作、規范的文字。遂放下。
一放經年。前些日子清理書柜,又看見這本書,揀起來重讀。這一讀不得了,驚為天人。暗笑自己當年到底太輕浮,只懂用教條去衡量一個毫無匠氣的作者。
李娟的文字好在哪里?其實我說不太出來。她的文字,就是生長在戈壁深處的芨芨草,開在草原上的無名野花,流淌在牧場上空的白色云朵,乍一看平常無奇,細一品驚心動魄。
她寫云,在《在荒野中睡覺》中這樣寫:“我想像著風,如何在自己不可觸及、不可想像的高處,寬廣地呼嘯著,帶著巨大的驚喜,一瀉千里。一路上,遭遇這場風的云們,還不及‘啊’地驚叫就被打散……我所看到的云,是正在喘息的云,是仍處在激動中的云。這些云沒有自己的命運,但是多么幸福啊……一朵一朵整齊地排列在天空中,說:‘結束了……’讓人覺得得就在自己剛睡過去的那一小會兒,世界剛發生過奇跡。”
她寫風,在《摩托車穿過春天的荒野》中這樣寫:“在我們的視野里,有三股旋風。其中位于我們的正前方的那一股最高大,高達二三十米,左右傾斜搖晃著,柱子一般抵在天地之間。在我們的左邊有兩股,位于一公里外一片雪白的、寸草不生的鹽堿灘上方,因此,那兩股風柱也是雪白的。而天空那么藍……這是五月的晚春,但在冬季長達半年的北方大陸,這樣的時節不過只是初春而已。草色遙看近卻無,我們腳邊的大地粗糙而黯淡。大地上雪白的鹽堿灘左一個右一個,連綿不斷地分布著,草色就團團簇簇圍擁著它們,白白綠綠,斑斕而開闊。”
她寫湖,在《坐班車到橋頭去》中這樣寫:“站在湖邊,久了,覺得湖心在視野中是高出水平面的,也就是說,整個湖面呈球面的弧狀。沿著這弧線,水鳥被奇妙的引力牽引著,低低地掠過水面;野鴨寂靜的鳴叫聲也沿拋物線的完美曲線光滑地傳來……這一切不僅是凸出視野,更是凸出了現實一般……使得呈現出來的情景雖然極為簡單卻極為強烈。”
李娟是個山野女孩,高中都沒有讀完。她住在阿勒泰一隅,和母親一起賣雜貨,做小裁縫。在無客上門的日子里,她在貨物的包裝盒上寫下了這些文字。你能感覺到,在她的筆下,萬物都是流淌的,流淌的風,流淌的云,流淌的水,流淌的文字,流淌的思想。即使是描寫靜謐的湖,她也能寫出獨特的動感。萬物的流動交織在一起,使她的文字呈現出一種驚人的想象力,每一個字都那么鮮妍,每一個字都自帶畫面。這不是我們慣常經過精心選材、反復推敲才寫下來的文字,而是從一個山野女孩的內心深處噴涌出來的。它們只屬于阿勒泰,只屬于李娟。
02 哀而不傷
《我的阿勒泰》并不是一本專門描寫阿勒泰風土人情的書。雖然,在每一個章節、每一個段落,你都能看到這種風土人情。在李娟這里,沒有選題一說,雞毛蒜皮的家常小事,養狗、睡覺、賣雜貨、修鞋,都能信手拈來成為敘述對象。這種敘述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貫穿始終的淡淡疼痛感。
在開篇《我能帶給你們的事物》中,作者寫到給母親和外婆帶各種小動物做禮物,有兔子,有耗子,通篇語調輕快。但在收尾時,她寫外婆“她那暫時的歡樂,因為這“暫時”而顯得那樣悲傷”。這種悲傷來得猝不及防,又戛然而止。
像這樣表達情緒的方式到處可見。在《花臉雀》中,描寫完花臉雀,她話鋒一轉:“外婆多么寂寞。我們之間遙遠陌生的七十年人生距離讓這種寂寞更為孤獨,不可忍受,她生命中的鳥永遠不會飛進我的生命,哪怕只有一只。……哪怕是一家人,之間仍隔有無邊的距離。我們三人共同生活在沙依橫布拉克那片沼澤上的一個小帳篷里。卻僅因一只鳥兒,彼此分離得那么遠。”
她寫走在山谷里:“我會跑,會跳,會唱出歌來,會流出眼淚,可我就是不能比綠更自由一些,不能去向比綠所能去向的更遠的地方。又抬頭看天空,世界為什么這么大!我在這個世界上,明明是踩在大地上的,卻又像是雙腳離地,懸浮在這世界的正中。我在山頂上慢慢地走,高處總是風很大,吹得渾身空空蕩蕩。世界這么大……但有時又會想到一些大于世界的事情,便忍不住落淚。”
這種疼痛感,能讓讀者感同身受,卻絕不過度。哀而不傷,怨而不怒。李娟的文字,在思想上是盡情撒野的,在情感上卻是含蓄克制的。她在接受一次采訪時說:“世上受苦的人很多,但大多都默默無語。大約越是悲苦的生活,越是得樂觀堅強地投身其中吧。自怨自憐實在是很丟人,很虛弱的事。”
在外婆離世時,她寫道:“外婆,現在我才漸漸有些明白了你的意思,雖然我現在還是一團混沌,無可言說,無從解脫。但能想像得到,若自己也能活到九十八歲,仍然清清靜靜、了無牽掛,其實,也是認認真真對生命負了一場責。最安靜與最孤獨的成長,也是能使人踏實,自信,強大,善良的。大不了,吐吐舌頭而已。”?
親人離去,沒有呼天搶地,沒有販賣悲情,只有豁達地“吐吐舌頭”。但那種無可言說、無從解脫的悲傷,因為這種豁達反而更加尖銳。
03 ?骨子里的幽默
她在采訪中提到了悲苦的生活。看完這本書,你能明白,在阿勒泰這種極寒之地生活,絕對不是童話般美好。
她寫騎著摩托車穿越茫茫戈壁,在狂風中騎行四五個小時,人凍得僵硬,吃一嘴黑沙,迷路,車又沒了油。她寫去喀吾圖,和十個哈薩克老鄉擠在一輛破的快散架的吉普里,顛得昏天黑地。她寫為了多掙點錢,隨牧民轉場到深山里,下車的地方是一片沼澤,司機把貨物和被褥卸在泥濘的草地上,把三個女人扔在暮色荒野中揚長而去。
如此困頓,依然抹不去她骨子里的幽默。一家人住在一頂塑料帳篷中,多雨的季節,帳篷中四處漏雨。她寫道,我們都是聰明人,能想到好辦法,就是把零零碎碎的塑料袋子掛在頂棚下面,哪里漏就對著哪里掛一個袋子。她洋洋自得地說,不像邊木合斯家的商店,用大盆小罐接雨,進門就踢翻了盆,簡直是一場災難。只是,當有一天,其中一個塑料袋裂了,而我正站在下面微笑著面對顧客……
讀到這里,簡直要笑出聲來,似乎能看到她臉上狡黠、自嘲又無奈的表情。
這種幽默,并不是她獨有。她家祖孫三代,個個是這樣的脾性。
李娟寫道,她的母親仗著自己聰明,在漢語和哈薩克語中胡亂翻譯,把化纖織物翻譯成“塑料”,把木耳翻譯成“喀拉(黑色)蘑菇”,把孔雀翻成“大尾巴漂亮鳥”,把金魚翻成“金子做的魚”,更有才的是,把一種瓶子為手雷形狀的酒翻譯成“砰砰”。這些翻譯簡單傳神,最關鍵是有效,很好地促進了漢哈兩族人民的邊境貿易。
就連九十多歲的外婆,也是個老頑童。“(外婆)做了錯事通常會先掖著瞞著,如打碎了糖罐子,就悄悄把碎片掃一掃,剩糖撮一撮,換個一模一樣的罐子裝了原樣擺著。直到你問她:糖為什么突然少了半罐子?她就吐吐舌頭,笑瞇瞇地坦白。”
從這些敘述中,隱約可以看到李娟的生長背景。為什么她生活悲苦,卻能樂觀堅強;為什么她長在山野,卻有驚人的觀察力和想象力;為什么她并未受過系統的教育,卻能寫出天才的文字;為什么她絮叨的家長里短,能如此引人入勝,妙趣橫生。我想,因為她是真正生活著的,她努力、踏實地生活,并用最原始的本能和好奇記錄下她的生活。并且,她生活在遠離喧囂的阿勒泰角落,只有這塊純凈的土壤,才能孕育這么豁達的靈魂。對這樣的女孩,“作家”一詞是對她的辱沒,她就是她,一個野生的生活記錄者。
若有一天我有幸能見到她,我一定會問,嗨,姑娘,可否帶我去到你的阿勒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