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沒有騎快馬奔一段路,真是件遺憾的事。許多年后,有些東西終于從背后漸漸地追上我。那都是些要命的東西,我年輕時不把它們當回事,也不為自己著急。有一天一回頭,發(fā)現(xiàn)它們已近在咫尺。這時我才明白了以往年月中那些不停奔跑的馬,以及騎馬奔跑的人。馬并不是被人鞭催著在跑,不是。馬在自己奔逃。馬一生下來便開始了奔逃。人只是在借助馬的速度擺脫人命中的厄運。而人和馬奔逃的方向是否真的一致呢。也許人的逃生之路正是馬的奔死之途,也許馬生還時人已經(jīng)死歸?!短优艿鸟R》
從這些不同年齡的人身上,我能清楚地看到我活到這些年齡時會有多大意思。一個人一出世,他的全部未來便明明白白擺在村里。當你十五歲或二十歲的時候,那些三十歲、五十歲、七十歲的人便展示了你的全部未來。而當你八十歲時,那些四十歲、二十歲、十歲的人又演繹著你的全部過去。你不可能活出另一種樣子——比他們更好或更差勁?!恶T四》
與一生這個漫長宏大的工程相比,任何事業(yè)都顯得渺小而無意義。我們太弱小,所以才想干出些大事業(yè)來抵擋歲月。
房頂?shù)拇竽玖褐?,幾只蛀蟲正悄悄干著一件大事情。它們打算用八十七年,把這根木梁蛀空。然后房頂塌下來。與此同時,風四十年吹舊一扇門上的紅油漆。雨八十年沖掉墻上的一塊泥皮。厚實的墻基里,一群螻蟻正一小粒一小粒往外搬土。它們把巢筑在墻基里,大螻蟻在墻里死去,小螻蟻又在墻里出生。這個過程沒有誰能全部經(jīng)歷,它太漫長,大概要一千八百年,墻根就徹底毀了。曾經(jīng)從土里站起來,高出大地的這些土,終歸又倒塌到泥土里。但要完全抹平這片土房子的痕跡,幾乎是不可能。不管多大的風,刮平一道田埂也得一百年工夫。人用舊扔掉的一只瓷碗,在土中埋三千年仍紋絲不變。而一根扎入土地的鋼筋,帶給土地的將是永久的刺痛。幾乎沒有什么東西能夠消磨掉它。除了時間。時間本身也不是無限的。所謂永恒,就是消磨一件事物的時間完了,這件事物還在。時間再沒有時間。
每次睡著都是一次人生歷險啊。村莊就是一艘漂浮在時光中的大船,你一睡著,舵便握在了別人手里,他們像運一根木頭一麻袋麥子一樣把你販運到另一個日子。多么黑暗的航行啊。你的妻子兒女、牛、房子和家具都在同一條大船上,橫七豎八睡在同一片月光里,互不認識。到岸后作為運費,他們從你生命中扣除一個夜晚,從你的屋墻上剝落一片泥皮,從你妻子的容顏上掠去一點美麗……你總是身不由己來到一生中的一些日子,這些日子一天比一天遠離你?!饵S沙梁》
孩子們順風跑起來時會突然想起來自己會飛,翅膀就在想起自己會飛的一瞬間長出來,一縱身幾里,一展翅幾百里。曠野盛得下人一生的奔跑和飛行。人最遠走到自己的盡頭。而曠野無垠。知道回家時家已丟得沒影了?;剡^頭全是頂風,或者風已停。人突然忘記了飛,腳落在地上,挪一步半尺,走一天才幾十里。迷失在千里外的人,若能辨出順風飄來的自己家的一絲一縷炊煙,便能牽著它一直回到家里。人在回家的路上一步步長成大人,出門時是個孩子,回到家已成老人。風改變了所有人的一生。我們都不知道風改變了所有人的一生。我們長大、長老,然后死去,刮過村莊的一場風還沒有停?!讹L改變了所有人的一生》
那個夜晚可能起風了,也可能村莊自己走動了。屋頂上呼呼地響起來,是天空的聲音,整個天空像一塊舊布被撕扯著,村外的枯樹林將它撕成一縷一縷了,曠野又將它縫在一起。而掛在屋檐上怎么也撕不走的絲絲縷縷,漸漸地牽動了村子。我不知道村莊正朝哪個方向移動,是回到昨天呢,還是正走向冬天的另一個地方。反正,那個夜晚,村莊帶著一村沉睡的人在荒野中奔走,一步比一步更荒涼。
——天邊大火
如果夠得著,搭個梯子,把一墻的蜻蜓捉光,也沒一只飛走的。好像蜻蜓對此時此刻的陽光迷戀至極,生怕一拍翅,那點暖暖的光陰就會飛逝。蜻蜓飛來飛去最終飛到夕陽里的一堵土墻上。人東奔西簸最后也奔波到暮年黃昏的一截殘墻根。
——誰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