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神秘莫測地籠罩著大地,上弦月又悄悄地給沉寂的夜刷上一層虛幻的色彩,天空像一個無邊無沿沒深沒淺的洞,除了像一葉小舟一樣漂浮在頭頂的月亮以外,還有無數的星星就像八月的螢火蟲一樣閃爍著在這個無底洞里游蕩。師新明抬起頭來看看這神話般的夜空,深深地吸了一口帶有潮濕的空氣,心里感到清涼涼的,甜絲絲的。他好像幾十年來就沒有這樣看過月夜的天空了,今天他突然發現這月亮,這星星,這深邃的天空,還有這月夜中朦朧的大自然,一切都和兒時一樣,一點也沒有改變,要不是把他安插在調研辦公室,他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有這樣的清閑。師新明不知不覺地來到了廠區門口,他有好幾天沒有到廠區里來了。盡管侯權超在改革的會議上經常講,整天和工人混在一起的領導不是好領導,但他多年來養成的習慣總是改不了,幾天不到車間去,幾天看不到工人們是怎樣干活的,他心里就好像缺了個什么東西似的。他遲疑了一下,向門崗值班的老孫頭打過招呼就走了進去。師新明的老習慣總是先到一車間去,他遠遠地就看到車間工房上五光十色的燈泡在閃爍著,他環視一下廠區,整個廠區都籠罩在彩色的世界里,像神話般的境界令他眼花繚亂。他突然想起老侯昨天對他講的上邊要來人驗收企業的事來,這一切無疑是為迎接驗收團所準備的了。師新明心里一陣不痛快。當他跨進合成工段操作間的門后,更是一番景象。操作間的墻上密密麻麻地掛滿了各種形狀的鏡框,除了以往的操作規程、工藝流程、崗位責任制以外,又新添加了安全制度,防火措施、治安條例,以及因果圖、直方圖、X控制圖、相關圖、關聯圖、矩陣圖等,還有什么民兵組織圖表、青年團圖表、婦女工作圖表、計劃生育圖表……整個的墻壁上全被這些制作精美的鏡框占據著。師新明正在觀看車間里這些新奇的變化,突然被幾個工人們圍了上來,大家親熱地問候著他。
“師書記,你怎么好久不來我們這里啦?!?/p>
“哦,這才幾天呢?!?/p>
“師書記,師書記?!?/p>
“不要這樣叫了,我不是已經不是書記了么?!?/p>
“就要叫,就要叫?!币粋€留著刷刷的小姑娘尖聲嚷著。
“我們叫順嘴了,一時半刻的還難改過來?!边@是一位長著滿臉胡子的人。
“師書記,你看我們這里好看么。”
“啊,好,好。”師新明目光移向儀表控制板,控制板的邊沿上也鑲上了五彩繽紛的小彩燈,一閃一閃地,好像是在迎接他的到來似的。
“好個什么呀,都快成游樂大廳了?!庇质悄莻€小刷刷姑娘。
“好個屁,把人都累死了,凈搞形式主義,企業驗收,難道就是為了驗收這些虛而不實的東西?!?/p>
“唉,我說大炮,你是不是不想干了,還是拿的錢多得花不完了?!?/p>
“嘿嘿……師書記又不是外人。”那個外號叫大炮的立即嬉皮笑臉地打起哈哈來,“師書記,你可不敢告我們的狀啊,要不我就得吃不了兜著走了。”
“這小鬼,那有那么嚴重?!睅熜旅餍χ牧艘幌麓笈诘募绨颉?/p>
“真的,你還不相信呢,廠里已經宣布了,散布對企業整頓不滿情緒的降一級工資,上班打瞌睡的降一級工資,在驗收團的人問話時,回答不好影響了企業驗收打分的,降一級工資,嚴重地要開除廠籍呢,反正我也記不清了,一共十多條呢。”
“師書記,我真怕碰上驗收團的人,要碰上我非倒霉不行,我連六好企業的標準都還沒背過呢?!?/p>
“啊,同志們都坐下吧?!睅熜旅骱喼北凰麄兘o吵糊涂了,他不敢相信他們說的是真的,可是他們一張張嚴肅的,有幾分尖刻卻是誠實的臉告訴她,他們沒有對他說假話。
“師書記,我們坐到哪兒呢?!庇质悄莻€小刷刷姑娘。
人們讓開師新明的視線,他環視了一下工房,奇怪,工房里除了儀表控制板前擺著一張記錄桌以外,整個操作間的地板上空空如也,他不僅驚奇地問:“板凳都哪里去了?!?/p>
“都抽走了,說是工人上班是不允許坐的,那樣太舒服了?!?/p>
“師書記,你說,我們化工操作工的性質就是這樣的么,半小時記錄一次數據,除了檢查設備運轉情況和排除一些故障外,坐下看一會技術資料也不行么。”
“就連寫操作記錄都得站著。”
“師書記,我妹妹在紡織廠上班,就連她們擋車工都是坐在活動車上操作呢?!?/p>
“我們共產黨干革命不是就是要把勞動者從笨重的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么,怎么還往回倒呢。”一個低沉的聲音從操作室的角落里傳過來。
師新明把目光轉向墻角,原來那里還有個偷懶的,看來她是靠在墻角里打盹呢。
“你怎么在這里打開盹了?!睅熜旅髯呱锨叭柕?。
“師書記,她已經三天沒有睡覺了,你看這么多掛在墻上的鏡框她可立了大功了。”小刷刷又插嘴了。
“那你就回家去休息一下么?!?/p>
“那是要記曠工的。”
“她不是加班了么。”
“加班是盡義務,不發工資,也不給換休,我們都是幾天沒有睡覺了。”
“師書記,”靠在墻角里的那位女工有氣無力地說,“我真的是有病了。”
“那就到醫務室看一下,要是不行,就休病假么?!?/p>
“廠長已經給醫務室說過了,任何人都不準開病假,那個醫生開出去病假條,就扣那個醫生的獎金?!?/p>
“你有病還是回去休息吧,”師新明彎下腰對那個女工和善地說,“我一會給你們車間主任或者廠長打個招呼?!?/p>
“師書記,你還是別找那么多麻煩了吧,”那個女工坐了起來,“我對你說心里話,要是長期這樣下去的話,我真地不想活了?!?/p>
工房里立即安靜下來,只能聽到儀表盤上打出各種數據的咔嚓聲。師新明直起腰來,他突然感覺到自己老了,怎么也跟不上形勢發展的步伐了,他什么也沒有說,默默地走出了這個他不知來過多少次的操作室。
師新明無心再到其它車間去,他懷著滿腹不快的心情,信步在廠區里走著。突然,兩只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站住,到哪里去!”
師新明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一只手已經掀起了他的外衣。
“你們這是干什么?!?/p>
“啊,啊……”是張存銳的聲音,“是老師啊,黑地半夜的你到這里干什么來了?!?/p>
“你這是怎么啦,是不是把我當作特務了。”師新明沒有好聲氣。
“唉,沒什么,沒什么,”張存銳哈哈地笑起來,“天這么黑我們也看不清是你啊?!?/p>
“那你們這是……”師新明仍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老師啊,是這么回事,”一直站在一邊的侯權超有些謙意地向他解釋著,“企業驗收團明天就要進廠了,說不了今天晚上就會來個突然襲擊。聽說電廠就來了個突然襲擊,抓住了不少上班打瞌睡的,而且走的那天晚上又殺了個回馬槍,企業驗收沒有合格,還白送給驗收團的人每人一套廠服做紀念了呢。咱們無論如何總得合格吧,聽下面反映說,有些工人總是愛占小便宜,老是偷偷摸摸地,因為這三號門沒有值班的,我和老張就到這里來了,不滿你說,我們就是想抓一個偷東西的狠狠處理一下,在全廠起到殺一儆百的效果,沒想到把你給嚇了一跳?!?/p>
“怎么個殺一儆百法呢?!睅熜旅骼淅鋯?。
“原準備,只要抓住了偷東西的就開除廠籍,哪怕他偷的東西只是半斤化肥?!?/p>
“嗨,別說啦,還是讓老師先回去吧?!睆埓驿J打斷了侯權超的話。
“你們忙,我先走一步啦?!睅熜旅鞯贡持鴥墒挚绯隽藷o人看守的三號門。突然他又停住了腳步,他心里像一鍋滾開的水一樣翻騰著。在工人中間是存在著一些損公利己、愛占小便宜的問題,這些問題是在共產主義到來之前會一直存在著的,這要靠我們去宣傳共產主義精神,靠我們細致的思想工作去解決,靠廣大工人的共產主義覺悟不斷地提高來得到解決,而決不能把這些同志當作敵對面來對待,也不能為了殺一儆百,而人為地去找幾個壞的典型去做犧牲品。師新明回過頭來,在月色朦朧中看著侯權超,像是有好多的話要對他說,但是他的目光好像突然感覺到了張存銳向他投過來的冷冰冰的蔑視的目光,他嘆口氣又轉過身邁著沉重的腳步消失在沉靜的夜色中。
又是一個星期天。水軍強一大早就背著他那白色的冰棍箱來到了興勝路,他一邊走一邊低頭看著《化學工業企業管理》,這本書是方盼哥送給他的。方盼哥是一個很講信用的人,自從她答應水軍強星期天來幫他賣冰棍后,每個星期天必然赴約,從不間斷。方盼哥除了幫助水軍強賣冰棍招攬顧客以外,還給他講了很多很多的人生哲理,社會知識,這本《化學工業企業管理》就是她要他堅持學習的,她做他的義務講師,今天該講第二十章了。水軍強每到這個日子他都把新課預習得十分熟悉,使他的義務老師能夠輕松地完成任務。水軍強有時也有些納悶,這位衣著樸素的農村女人,腦子里哪來的那么多的知識呢,盡管她對他說是自學的,可他總是不太相信,莫非她受過高等教育,可是也不像,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怎么能出來給人掃地,怎么能幫他賣冰棍呢。開頭的時候,水軍強還不太相信她真是一個掃地的。有一次他悄悄地跟在她的身后,想弄個水落石出,看出點什么名堂來。他在市委大院的門外,遠遠地看到她的的確是拿著一個掃把也不知向什么地方去了。他走過去,笑著向門口站崗的打聽那個掃地的女人是從什么地方雇來的,可人家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用鼻子哼了一聲說,去去去,神經有毛病也別到這地方找不自在啊。他十分生氣,看來在人們眼里他這個賣冰棍的還不如一個掃地的。他不高興地也向門崗哼了一聲就扭頭走了。
“你愣愣地還往哪里走啊。”方盼哥說著從水軍強的背上接下箱。
“啊,你已經來了,”水軍強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到了法國梧桐樹下,而且方盼哥也來到了他的前面,他愣了一下,歉意地笑笑,“我又遲到了。”
“不是你遲到了,是我想早點出來散散步,”方盼哥一邊幫他放好冰棍箱,一邊看看他手里打開的《化學工業企業管理》,“第二十章預習了嗎?!?/p>
“預習了?!?/p>
“好,那你說說全面質量管理的概念是什么?!?/p>
“全面質量管理是指教育和組織全體職工運用數理統計方法,充分發揮專業技術和管理的作用,對生產經營全過程進行控制,確保用戶需要的產品質量,所采取的質量管理體系和一整套管理制度。”水軍強樂哈哈地順口答道。
“好,今天免試。”方盼哥十分滿意地看了水軍強一眼。
“太好啦,我這個人最怕考試了?!?/p>
“不過,我倒要向你提個問題?!?/p>
“我會給你找到滿意答案的?!?/p>
“如果你是向陽化肥廠的廠長,你將怎樣領導這個企業?!?/p>
“這個問題太簡單了,”水軍強神秘地看著方盼哥,“同時又太難了,因為我從來就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不妨現在考慮一下?!?/p>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水軍強收起臉上的笑容認真地說,“我將首先招回方師傅他們那一批被解雇的人,其次刷掉那些貪官污吏、阿諛奉承之徙,起用有才有志之士,特別是敢于提出不同意見和見解的人,我將在我管轄的范圍內取消一切個人淫威,真正實現毛主席早就倡導的即有民主又有集中,既有自由又有紀律,即有統一意志又有個人心情舒暢的那樣一種政治局面?!?/p>
“就這些。”方盼哥認真地問。
“嗨,你別開我的玩笑了,我哪里有那個野心呢。”
“你怎么就不認為是雄心呢?!?/p>
“可惜啊,你只是一個掃地的,沒有這個權啊,如果你有這個權的話,也許我還可以一枕廠長夢呢?!彼姀姽匦α似饋?。
“唉,你說我該怎么稱呼你呢。我們認識這么長時間 了,老是用唉來作為你的稱謂可真有點不太禮貌了?!?/p>
“我不是早就向你自我介紹過了么,我叫方盼哥。”
“不管怎么樣,你到底比我大了幾歲,直呼其名總覺得有點夯口,叫老方吧,可是對女同志稱呼老什么也有點不對勁?!?/p>
“那你說稱呼什么好呢?!?/p>
“我看就叫你大姐,或者什么大嫂算了,隨你的喜歡?!?/p>
“哈哈,”方盼哥大笑起來,她笑得都要掉出眼淚了,“叫大姐倒還可以,不過還是不這樣叫的好,要是叫什么大嫂可就讓我為難了,因為我還沒有找到你的大哥呢。”
“啊,你還沒有結婚?!彼姀姷纱罅穗p眼。
“豈止沒有結婚,連對象也還沒有呢?!?/p>
“嗨,你……”水軍強突然想到了司馬英,臉色立即陰沉下來,她嚅嚅地說,“總不會像我一樣教人給甩了吧?!?/p>
“啊,”方盼哥驚奇地望著水軍強,“你被對象給甩啦,什么原因。”
“嗨,還是不提她了吧?!彼姀娍嘈χ鴱谋飨渖夏闷稹痘瘜W工業企業管理》來。
“今天我們改變授課內容,”方盼哥從水軍強手里取過書又把它放回箱蓋上,“專題討論社會與人生?!?/p>
“可是,我今天對什么也沒有興趣了,”水軍強露出思緒煩亂的表情來,“就連這冰棍我也無心賣它了?!?/p>
“你的情緒怎么低落得這樣驚人啊?!狈脚胃绲拐嫦褚粋€大姐姐對待小弟弟那樣用體貼而溫柔的聲調說,“這可不像你抱著炸藥包的性格啊?!?/p>
也許是水軍強在愛情上、工作上接連遭受挫折的緣故,他的心理狀態時好時壞,可他自從和方盼哥結識以來,情緒一直是樂觀的,今天不知為什么,他感到心里煩亂得很。他好像發現眼前的這個方盼哥有幾分神秘的色彩,她已經三十三了為什么還沒有對象呢,她離家在外當雇工又是為了什么呢。他由自己的不幸聯想到她一定也是不幸的。水軍強突然覺得方盼哥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結識的唯一一位真正的女性。當他還是一個工人的時候,司馬英拋棄了他,可當他流落街頭以賣冰棍謀生的時候她卻主動地來幫助他,而且她是那樣地誠心誠意,絲毫不帶任何自私與虛假。在這個社會里,有誰還會對一個賣冰棍的人如此熱誠相待呢。莫非是由于她的社會地位與自己同等低下的緣故?看來也不像,不過她的確是一個難得的好心人。水軍強忽然把他自己的經歷與身世和對方盼哥的推想聯系在一起了。他今年也已是二十八歲的人了,論年齡也早該成家立業了。當初,當司馬英與他斷絕戀愛關系以后,愛情之火似乎在他的心中泯滅了,可今天好像這個人類原始的火種在他的心底又死灰復燃了。他好像突然發現,眼前的這個盼哥就是上帝派她來專門幫助他的。雖然她比他大了幾歲,可這都是世俗觀念,允許男的比女的大幾十歲,難道女的比男的大幾歲也不行嗎。年齡他不在乎,掃地的工作他更不在乎,他在乎的是人的誠實。他突然意識到,方盼哥是她二十八年來唯一碰上的一個難得的好女人,舍此他再到哪里去找呢。剎那間,他產生了他一生中最勇敢的男子漢氣概,他雙手一下子緊緊地握住了方盼哥的手。方盼哥被他這突然的舉動驚得一愣,但她并沒有立即抽回自己的手。憑著一個女性的靈感,她立即明白過來眼前這個小伙子對她猛撞的真實含意。盡管方盼哥都三十好幾了,但是她仍然壓抑不住一位未婚女子的羞澀心理,兩朵紅云飛上了她的面頰。她沒有說話,似乎在等待著水軍強的下文。
“唉,”他還是用已經習慣了的稱謂來稱呼著她,“我告訴你,”
“你要告訴我什么?!狈脚胃绺械剿哪樤诎l燙。
“我在這里賣冰棍的日子不會太長了?!?/p>
“為什么?!?/p>
“因為一年四季不是都可以靠賣冰棍維持生活的?!?/p>
方盼哥輕輕地試圖從水軍強的雙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來,但她沒有成功。
“我們交個朋友好嗎。”水軍強一雙熾熱的眼睛緊緊而又大膽地盯著方盼哥的眼睛。
“我們不是早就是朋友了么?!?她溫柔地笑笑移開目光。
“是的,我們早已是朋友了,”水軍強急急地解釋著,“但,我要你做的朋友和一般朋友的含意是不一樣的,我們永遠 做朋友,永遠在一起好嗎。這樣,當我不賣冰棍的時候也還能聽你講人生的道理,講企業管理。”
“小水啊,”方盼哥終于從水軍強的手里非常得體地抽出手來,“你不要忘記,你本來是要叫我大嫂的,既是大嫂不成立,那也應該是大姐姐,你說不是嗎,我要比你大好幾歲呢?!?/p>
“這個我知道,我做弟弟也可以,但……”水軍強的情緒慢慢地穩定了下來,“反正年齡不是我們交朋友的障礙?!?/p>
“這個問題,你提得有些太突然,而且情緒不平靜,等以后再說吧?!狈脚胃绾醚砸巹裰姀?,但她也覺得心里亂亂的。
“看來你是瞧不起我這個賣冰棍的了。”水軍強嘆了口氣說。
“這你可冤枉好人了。”
“要不就是信不過我的為人?!?/p>
“正好相反,我是十分相信你的為人的?!?/p>
“那就……”水軍強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恕我冒失了?!?/p>
“有時候,冒失正好恰如其分地代表了一個人的真實心理。
“我想得太天真了,”水軍強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原想,如果真是能那樣的話,我隨便干個什么活都能顧了你的,你就可以辭掉掃地的工作不干了,如果你沒有意見的話,我再把方師傅找回來一起生活,這些時候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了。”
“在任何時候我都不會靠依賴別人而生活,掃地的工作我是不會辭掉的?!狈脚胃鐜в虚_玩笑的口氣笑著說,她用眼睛盯著水軍強,她對他的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都撲捉得非常準確。
“嗨,真不好意思,你就權當我什么也沒有說過?!?/p>
“真是一副大男子漢的性格,我不是說過了以后再說么?!?/p>
“啊,照這樣說你是沒有拒絕了?!彼姀姼吲d得拍了一下手,幾乎蹦了起來。
“是的,但我可什么也沒有答應你啊。”方盼哥又露出了一副神秘的表情。
水軍強又老老實實地坐下來低頭沉思著。今天真有意思,一個賣冰棍的人也沒有來,要不他也不至于冒這個傻氣。
在向陽化肥廠的隔壁是一家只有百十個人的小小東風化工廠。說是化工廠,其實只生產一種農藥——益農六號。實際上他們並不是生產,只是加工,說透了就是把幾種普通農藥按比例混合起來,配成一種新的混合油劑。自從幾年前他們從某研究所買回了這個配方,將益農六號投放市場以來銷路一直很好。因而,別看這個小小東風化工廠不大,卻還是個盈利很可觀的單位。但是半年前由于各地進口農藥的劇增,再加上農業上蟲情的緩和,一度產品滯銷,廠里資金周轉出現危機。多虧他們的鄰居化肥廠當時的辦公室主任張存銳向他們伸出了解脫危難的手,做通了他們廠長侯權超的工作,以比出廠價低百分之十的價格把東風化工廠積壓的二百多噸益農六號全部買了過去,救了東風化工廠一百多萬元的燃眉之急。今年一開春,東風化工廠千方百計地在杭州訂貨會議上,一口氣就定出去一千噸益農六號。可誰知眼看到了交貨的時候了,要貨單位卻紛紛來電來函要求廢除合同。已經生產出來的近三百噸益農六號壓在倉庫里,卻無法按期歸還銀行二百萬貨款,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壓得東風化工廠喘不過氣來,并面臨著關門倒閉的危險。廠長牛得山趕快派人到訂貨單位一家一家協商,問明情況,試圖挽回局面。結果派出去的人相繼返廠,都帶回來一個同樣的情報,價格太貴 ,因為這些單位或多或少都買到了一批比他們的價格幾乎低百分之二十的益農六號。這時候廠長牛得山才突然明白過來,原來是他們的鄰居向陽化肥廠干的。牛得山一氣之下拉著書記文玉良就直奔化肥廠,氣沖沖地沖進了侯權超的辦公室。
“老侯,你們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未免太缺德了吧!”牛得山一屁股坐在沙發里,也不理睬熱情相迎的侯權超。
“老牛,什么事把你氣成這樣啊,有話慢慢說么?!焙顧喑恢迸阒δ槪撬呀浺庾R到是什么事,他心里也暗暗責怪張存銳做事太有點不顧情面。
牛得山氣呼呼地喘著氣:“你說,你們是要我們的命呢,還是另有他謀。”
侯權超覺得這個局面他是無法應付的,他抓起電話要電話員給接通了張存銳的辦公室。他放下電話后笑嘻嘻地給牛得山和文玉良沏上茶:“先喝杯水消消氣,等老張來了咱們再慢慢商量。”
張存銳一跨進侯權超的辦公室,立即一愣,他很清楚牛得山和文玉良的來意,但他立即笑臉迎上去:“哈哈,什么風把你二位給刮來了。”
“老張,”牛得山只瞥了張存銳一眼就冷冷地轉過臉去,“你干脆把我們那百十來個人養起來算了?!?/p>
“好說,好說,”張存銳打著哈哈,“伙計對你還不是有計必從,有言必聽。去年要不是我們救你們于危難之中,恐怕你那百十號人早就沒有飯吃了?!?/p>
“早知道你有這樣的陰謀,我們還不如當初就關門算了,你們去年買我們的益農六號就是為了今天搞亂我們的市場物價,破壞我們的信譽啊?!?/p>
“老牛,話可不能這么說,”侯權超收起笑容也板起臉來,“去年我們幫了你們的忙,你不感謝也就罷了,怎么還能將恩不報反為仇呢?!?/p>
“那你為什么今年突然把益農六號壓低價格賣給我們的客戶?”
“你看,我們白白壓著你們一百多萬塊錢的農藥,沒法收拾,我們想,忍個肚子疼算了,賠錢買出去,總比長期積壓要好一些吧。”
“那你們為什么偏偏又賣到了與我們簽訂了合同的單位呢?”
“這不可能吧,我們這次擔任推銷這二百噸益農六號的可是小五子啊。你的兒子恐怕不會給你過不去吧,”張存銳打著官腔,“不過,你也明白,我們總得買給那些愿意要益農六號的用戶吧?!?/p>
“你……”牛得山氣得說不出話來,他沒有想到張存銳會利用他的兒子來竊取他們訂貨合同的情報。
“現在搞經營管理,就不能像過去那樣吃國家的大鍋飯了,總得自己為自己的企業著想,我們也不能顧忌到你們而替你們壓上一百多萬啊,更何況好心不得好報呢?!睆埓驿J自己燃著一根香煙吸著,“至于說我們的益農六號正好推銷到你們的客戶手里,那只能是一種巧合,我們在搞市場信息的時候,忽視了這個不謀而合而使你們傷腦筋的問題。”
“你簡直是個無賴?!迸5蒙綒獾脺喩矶荚诖蚨哙隆?/p>
“老牛,我們都是幾十歲的人了,說話可要注意點文明啊?!?/p>
牛得山把手里的杯子狠狠地摔在茶幾上,乓地一聲杯子碎了,茶水冒著白氣沿著茶幾流到了地下,他站起來徑直向門外走去。
“老牛,”張存說不慌不忙地說,“小五子最近在推銷中有些違犯國家經濟政策的事,比如說在推銷這批益農六號中,往自己口袋里裝了大概還不是一個小數。如果我們起訴的話,很可能得判個一二十年?!?/p>
牛得山鄙夷地哼了一聲,頭也沒有回就跨出了房門。一直坐在沙發里沒有開口的文玉良,也站了起來跟著牛得山向門外走去,在他就要跨出門口時又回過頭來慢慢地說:“搞社會主義的企業,經社會主義的商,必須講社會主義道德。我想,你們即使采取資本家那一套把我們這個小小化工廠給吞并了,也未必不是好事?!闭f罷他頭也不回地跨出了房門。
“老張,你葫蘆裝的是什么藥么,”侯權超不解其意而有所煩惱地說,“去年我就不贊成你收他們的藥,這可好,這一折騰賠了近二十萬還落了個不是。”
“嗨,你這個人怎么就死腦筋,還不是幾噸化肥就出來了么?!睆埓驿J冷笑著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到底是文玉良這個東西鬼,他倒看清楚了,只可惜已經晚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焙顧喑凰苛?。
“文玉良不是已經說清楚了么,說是吞并也可以?,F在在我們這個地方最寶貴的是地基,你想發展企業,擴大自己的經營范圍,沒有地盤一切都是空的,老侯,你就等著瞧吧,我們這個小小化肥廠不久就要更換廠名了?!?/p>
侯權超瞪大了雙眼望著張存銳,他忽然發現眼前的張存銳真的不是一個等閑之輩,他自感弗如。
“老侯,像你這樣的頭腦,還想在這個世道上混下去,要不了幾天你就得完蛋。再說,我們盡管在政治上是享受縣團級待遇了,但是就這屁股大一點點地盤相稱么,”張存銳站了起來,他走過去親熱地拍了拍侯權超的肩膀,“你啊,腦子還是多轉幾個圈圈吧,不要連搞個對象沒有我的協助也無法成功?!?/p>
張存銳說著哈哈地大笑起來,侯權超也跟著笑了起來,但他卻笑得十分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