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開鐮割麥的前幾天,還要“割場”,就是將麥場騰整出來,好堆垛、碾打割下運回的麥子,當然碾打過后的揚場、晾曬也在這里進行。在大集體時代,一個生產隊一個麥場,場上垛著三五個尚未碾打的麥垛,麥垛四圍還要開挖土坑,栽上數十口笸籮來粗、一人多高的黃釉大缸,大缸里面貯滿了水,這些水是在麥場一旦出現緊急火情時動用的;由于存放時間較長,水往往變成了漂著一層油脂般的鐵銹色,水面上鳧游著許多長腿細腰的“換油郎”(一種小型昆蟲,能疾速的在水面上爬來爬去,又稱“芝麻換油郎”)。土地承包到戶,便家家戶戶自尋方便平整地方做了麥場,當然也有三戶兩戶合用一個麥場的,麥子運回,中間擺上一溜青草作為分界,各家自在界內活動,互不侵犯。
“割場”的時間往往選在黃昏暑熱漸退之際。麥場上的雜草是早已割凈了的,農人們首先挑來塘水,一桶一桶的潑灑在原本干硬坷確的地上,塘水觸接地面,立刻發出嗞嗞的聲響洇了下去;三五十挑塘水潑灑過后,水已不再洇下,但也并未流走,只是漾漾的浮于地面,這才歇手,回家吃飯。吃完晚飯過來,場上的土已基本泡軟了,雖軟但卻并不黏膩,于是便趕牛牽磙,開始在場上一圈一圈、周而復始的碾壓了。人趕著牛,牛牽著磙,磙后面又拖著用去年的麥秸編織成的撈子,里三圈外三圈,時而蓮花盤兒,時而八字環兒的轉著;人牛皆是不緊不慢的走,磙撥架“咯吱咯吱”有節奏的鳴唱著,牛鈴鐺“叮當叮當”有節奏的搖響著。天上烘托著月亮的云彩是蓮花的形狀,地上石磙碾壓留下的印痕也是蓮花的形狀。那情景靜謐中略透著些喧鬧,喧鬧更反襯出了靜謐,給人以許多關于鄉村田園風光的遐想。
為了防止碾壓過后變得干硬的地面將來再被日光曬裂,農人們還會撒上少許細碎的麥糠。這些麥糠經過碾壓,深深的嵌進了土里,確保麥場變得瓷硬光滑,不會出現裂縫,平坦密實猶似城市里的柏油馬路,這樣麥子上場后打下的每一顆麥粒都不會掉進裂縫里了。到了這種程度,麥場才可堆放麥垛了。
“楝花開,割大麥;棗花開,割小麥。”當嫩綠中微透著淡黃的細碎棗花開始紛紛揚揚的飄落時,小麥開始走進了它生命中的成熟階段。“蠶老一時,麥熟一晌。”麥子成熟的速度很快,一晌烈日暴曬,早上看去還半青不黃的麥穗,中午時分就已變得焦脆金黃,而且沉甸甸的彎下了頭去。于是,夜幕降臨時分,在“豌豆打跺”、“豌豆打跺”的聲聲鳥啼中,在溫熱的帶著些成熟麥粒清香的東南風里,富有經驗的農人們便開始坐在院內的棗樹下面,頭上頂著星星點點極淡極黃的棗花,一邊蘸著井水一邊磨著鐮刀,預備開鐮收割了。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在完全依靠人力畜力耕播收獲的年代,鄧州的麥收過程大約需要十天到半月的時間,這還不將種種意外的天氣因素考慮在內;——如果一場雷雨、冰雹或是龍卷風襲來,輕則耽誤割麥時間,重則往往看著到口邊的糧食便吃不到嘴里了,因此在當年的鄧州農村,麥收又被形象的比喻為“龍口奪食”,也就是跟主宰著天氣的龍王爺趕搶時間的意思。麥收需要日夜兼程,需要全面動員,需要搶抓一切可以搶抓的時間,需要使出一切可以使出的力氣,故此是最為艱辛最為繁重的勞作,經歷一場麥收,即便是身體最棒的青壯勞力也要瘦下幾斤肉來;而麥收前夕,又往往正是各家面缸見底、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時候,俗稱“青黃不接”。為了能夠好好的吃上幾頓飽飯,讓被清湯寡水涮泡了一冬一春的肚腸填上真正的糧食,讓被饑餓驅趕散去的力氣一絲一絲的重新回聚體內,有的農家只有先將尚未干透的麥穗剪下一部分,放在簸箕中揉碎、脫殼、去芒,把麥粒放在鍋中煮吃,又有的農家趕著耕牛,套上石碾,將去年的麥秸垛拆開攤平,再細細的碾壓一遍,期望著能夠從中騰出十斤八斤發霉的麥粒裹腹……
“開鐮了嗎?”
“開鐮,明天就開!”
“早開鐮,早些吃上新麥啊!”
“可不是嘛,開了鐮,就有暄騰騰的白蒸饃吃了,就有利索索的蒜面條吃了!”
……
在這歡愉中透著些苦澀的對話聲里,嗞楞——,嗞楞——,遠遠近近的村落里,到處都在此起彼伏的飄響著這種悅耳的磨鐮聲音。三五歲、七八歲的孩童們聽見了這對話內容,總是激動得渾身發顫,小心臟一抖一抖,口水更是噗踏一聲滴落到了腳后跟下,仿佛那暄騰騰的白蒸饃、利索索的蒜面條真的就端到了面前……
磨刀不誤砍柴,磨鐮自然不誤割麥。下田割麥,沒有一張上好鋼水的鐮刀是不行的,而再好鋼水的鐮刀,也需要“磨”后才能變得鋒利雪亮,才能達到鐮至麥倒,所以磨鐮看似耽擱時間,然而到了田里,鐮刀的利鈍對于割麥速度的影響立刻就看出來了,——何況為了節約時間,農人們都是在頭天傍晚收工之后,連夜就將鐮刀霍霍磨好了的,一點也沒耽擱第二天的割麥工夫呢。
磨鐮,首先需要一塊上好的磨石。磨石多從山上揀選而來,又經過了石匠的切割加工方才售出,約有四指寬窄,尺余長短,石質細膩堅韌,光滑潤澤;有的磨石因已使用多年,表面竟呈圓弧形的凹陷了下去。磨鐮時,農人們首先打來少半盆清水,然后蹲身磨石跟前,右手握著鐮耳,左手按著鐮尖,將鐮刀的背面壓在磨石上用力來回摩擦,“嗞楞、嗞楞”便是鐮刀和磨石觸接時發出的聲響;每摩擦三五個來回,就需右手蘸水淋于鐮刀的表面,以增加鐮刃的鋒銳程度,減少刀石之間的摩擦力度。磨鐮時必須認住背面狠磨,正面輕磨,不能兩面一樣用力,否則鐮刀便會卷刃。磨得差不多了,鐮刀的鋼水部位,也即鐮刃發出著耀眼的雪光了,便將鐮刀放至鼻前,右手的大拇指放在刃上豎向拉動,鋒利的鐮刃就會發出擦啦擦啦的微響;如果還想繼續試試鐮刃的鋒利程度,那就從腿上拔下一根汗毛橫放于刃上,然后輕輕吹一口氣,汗毛碰著鐮刃,立時斷為兩截,這便是古書上所說的“吹毛立斷”了,也就是鐮刀所能達到的最為鋒銳的程度了。
陰歷五月來天,天亮得早,四更時分,對面就已影影綽綽的看得見人了,整個村子就已人歡馬叫的喧囂沸騰起來了,雞啼鳴聲、狗吠咬聲、豬哼哼聲、牛哞叫聲、父親督催貪睡兒子起床的吆罵聲、“叮、叮”把鐮刀往鐮把上安裝的撞擊聲、一家人下地的前呼后喝聲、熟人見面的打招呼聲,紛紛揚揚,紛至沓來。不但本村,遠遠近近的村落都是這樣,聲音穿透潮濕的晨霧傳來,既濃重又清晰,而且還似乎帶著些回音。這些聲音和著田野深處布谷鳥“豌豆打垛”的清啼聲,伴著村口樹上炸梨鳥上下翩飛的身影,拉開了鄉村的麥收序幕。
相對于鄉間所有的活路來說,小麥從割到運,再到搭垛、碾打,再到揚場、晾曬,再到進倉、繳糧,每一道程序都最繁重也最污臟,都最費時費事也最考驗人的耐力和意志;尤其是到了最后的碾打晾曬、裝運進倉程序,人似乎已經不再是人了,而是牛馬驢騾一樣的牲畜了,沒有思想也沒有語言,不知道干凈也不知道邋遢,頭頂的烈日腳下的汗珠似乎都已不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拖著疲累的身軀機械般的勞作著,垂死般的掙扎著。——盡管時間已經過去了幾近二十年,然而如今想來,猶自不寒而栗,潸然淚下……
一家五口六口人,男女老幼,婦弱病殘,踩著凝滿露珠的青草,穿過輕紗似的氤氤氳氳的霧嵐(有時候,頭頂黝黑的天穹里還會隱隱約約的閃著幾顆晨星,掛著一彎月牙),來到了最先熟透的麥田地頭。和秋播時節一樣,這也正是一年里早晚溫差最大的時候,因為穿得單薄,又加上衣裳鞋子多被露水打濕,人人都被凍得嘴臉烏青,雖然縮手弓身,不停的跳躍頓足,牙齒依舊控制不住的咯咯打響著。做家長的將鐮刀夾著腋下,面色嚴峻的從左到右踱了幾步,又從右到左踱了幾步,這是在丈量麥地的寬度或者在點數麥棵的行數了,然后便收回鐮刀,分派任務:老大幾行或幾步,老二幾行或幾步,下面依次是老三和老四……國家實行聯產責任制,將土地承包給農民耕種;做家長的則依樣畫葫蘆,將麥田分片成溜,承包給兒子們收割,年齡大的自然承包得多些,年齡小的自然承包得少些,依次遞減,完不成任務者不準吃飯。任務分派完畢,做家長的率先跳進田里,揮動鐮刀開始割麥,其余的人自然也就左右排開,各按任務割了起來。
對于那些生于農村長于農村的人來說,割麥是打三五歲起就已熟練了的農活,到了十七八歲二十來歲,鐵鐵實實一個大棒勞力,每天早起晚睡,全力以赴,差不多可以割倒兩畝多地的麥子。他們割起麥來,手腳并用,人鐮合一,簡直到了瘋舞狂癲的地步:右手伸鐮搭住一簇麥稈往懷里一摟,左手反臂攬住,右手再握鐮壓下,貼著麥根向后一拉,嚓啦一聲,一簇麥子便割了下來;割下來的麥子依靠左手和左腿攬住,然后向前一步,再次摟麥,再次揮鐮,再次后拉……幾道程序一氣呵成,快如閃電,中間全無間隔,這才是熟練的麥手。三個過程下來,左手和左腿之間割下的麥子已成一大捆,幾乎有些攬不住了,于是就返身擱放在備好的“麥腰子”上,然后如法炮制,繼續的猛割下去。
左手攬麥,右手揮鐮;一步三鐮,三鐮一個麥個子;既酣暢淋漓,又疲累不堪……這就是整個麥收期間,所有的勞力們日日從早到晚所從事的全部活路。他們眼中所有的物事全都沒有了,有的只是割麥;他們腦中所有的物事全都沒有了,有的只是割麥;他們甚至就連在酣眠甜夢的時候,夢到的也只是割麥。記得三十多年前的一個麥收日子,正午時分,一群農人或坐或躺的避于一道樹蔭下面納涼歇憩,喝水說話,忽然近旁一個仰躺于地、呼呼大睡的小伙手舞足蹈,嘴里急促的大聲叫著:“快,快……”當人們推醒他問話時,回答卻是正在夢中割麥呢……
這樣的時節,倘能從天空向下俯瞰,則必會看到一大塊金光燦燦蕩漾如海的麥田里,每隔十壟八壟的麥棵便有一個脊背朝上、奮力勞作的身影,在他們的面前,是隨風起伏輕吟微嘯的麥的森林,在他們的身后,是鐮刀辟出的或寬或窄的麥的胡同;他們各顯神通,各盡所能,都在努力的朝向麥田的盡頭沖刺著,其情其景恰似國際游泳比賽中,一聲發令槍響,眾多選手各按賽道,使足平生力氣拼命向前競游一般……
這樣的時節,倘能蹲身地畔貼著麥穗梢頭朝向田里平視,則必會看到一片璀璨若金搖搖曳曳的麥棵間,不時便有一條人影站起,然而很快就又俯身下去,消失在了一望無垠的麥海中,仿佛游泳健將在潛游間隙把頭稍稍浮出水面換氣一般,——這當然是在往“麥腰子”上擱放割下的麥子后,又爭分奪秒的繼續收割著了……
還是讓我們調轉視角,正面觀察并描述一下當年的割麥場景吧:金黃透亮的麥稈,肥碩飽滿的麥穗,麥穗上纖細尖利的麥芒,麥芒上閃爍跳躍的陽光,自眼前一直延伸到遙遠的天際;嚓,嚓,鐮刃翻飛,雪亮耀目,聲音清脆而又悅耳;嘩,嘩,一片又一片金黃色的麥子倒向地面,跌落在了“麥腰子”上;噗,噗,豆粒大的汗顆子迸珠濺玉,洇透衣褲,洇濕了腳下的土地……
土地,在盡情吮吸著勞動者的汗水的同時,也在慷慨的回報著勞動者的付出!
一幅多么壯觀、多么感人的收獲畫面啊……
這里還有必要再對“麥腰子”做個解釋。“麥腰子”就是用來捆麥,方便運載的麥稈。割麥必然先要做“麥腰子”,好把割下的麥子放在“麥腰子”上捆綁起來。做“麥腰子”的方法是:先尋一片長得特別高、又黃中略帶些青的麥稈,揮鐮貼著根部割下一捆,放在身后,然后將鐮刀夾在右面腋下,從中抽出虎口粗細的一把,把麥穗朝下、麥稈朝上,在地上倒蹬齊整,再然后分為均等的兩把,將一把從麥穗下面的稈處貼著另一把,兩手同時反向一扭,兩把麥稈便擰在了一處,至此,一個“麥腰子”就做好了。將做好的“麥腰子”攤開放于地上,兩把麥稈由于緊緊擰在一處,不會變形,便可往上面擱放割下的麥子了。
當麥收進行到中后期也是麥收最為高潮的時候,由于日光的連續曝曬,麥管枯朽,麥穗焦烈,再想尋找半青不黃、柔中帶韌的麥稈已是不可能了,所有的麥稈用來做“麥腰子”,不是麥穗一碰就掉,便是麥管一擰就斷,怎么辦呢?農人們只好打來桶水,將一捆麥稈穗下根上的浸泡其中,使其慢慢的變柔變軟,柔軟到了一定程度,便可繼續做“麥腰子”了。
當然,每個“麥腰子”上擱放的麥子既不能太多,又不能太少,要正好適宜捆綁就是。如果麥子尚未完全成熟,或者清晨傍晚露水太濃,則在“麥腰子”擱滿后不能立即捆綁,還要等太陽出來將攤開擱在“麥腰子”上的麥子曬熟曬干,才能動手捆綁;這樣一來扛運的時候輕松一些,二來麥粒也會比較干燥,不易壞掉。
天將近午時候,要用“麥腰子”將割下的麥子一個一個的捆成麥個子了;盡管這需要一定的技巧和適宜的力道,然而對于土生土長的農村孩童們來說,卻并不為難事:蹲在割下的麥前,伸手抓住麥子下面的“麥腰子”兩端,同時用力拉向懷中;由于擱放的麥子不多不少,“麥腰子”的兩端剛好即將相接,便伸出左腳輕踢兩下,再將麥捆來回滾上兩滾,然后用膝蓋使勁壓住,將其壓得既圓圓滾滾又折折實實,與此同時雙手把著“麥腰子”的兩端使勁一勒,“麥腰子”的兩端不但對接在了一處,而且長度稍有盈余(此處力度必須適宜,如果太小,則“麥腰子”的兩端不能對接一處;如果太大,則“麥腰子”又有可能陡從中間斷裂);于是左手握著左端向右一擰,右手握著右端向左一擰,待兩端牢牢擰于一處后,再將一端的多余部分猛往麥捆中間一別,“麥腰子”便捆住了麥子。一個麥個子就做成了。
麥個子捆成后,還要將其麥穗朝上、麥根朝下的直豎起來,這樣做一來可使麥穗繼續接受陽光的照曬,變得更為干燥,二來一些牲口譬如雞豬什么的跑到田里覓食,輕易不能吃到麥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