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
《小團(tuán)圓》結(jié)尾,有一個小團(tuán)圓的美夢。
“……青山上紅棕色的小木屋,映著碧藍(lán)的天,陽光下滿地樹影搖晃著,有好幾個小孩在松林中出沒,都是她的。之雍出現(xiàn)了,微笑著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澀起來,兩人的手臂拉成一條直線,就在這時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來快樂了很久很久。”
這樣的畫面,太像一部老舊的彩色故事片,講述的都是天荒地老的俗套故事,縱然落了窠臼,可是實在、接地氣、暖心暖肺。
緊接著她又寫到:“這樣的夢只做過一次,考試的夢倒是常做,總是噩夢。”
原來,那一個美夢,只是無數(shù)個噩夢里夾雜的一個驚喜。
現(xiàn)實是,她失去愛人,也沒有孩子。在她作品中無數(shù)次出現(xiàn)陳舊而迷糊的月亮,用冷冷的目光照見一個漂泊異國的孤獨老人。在這溶溶的月光下,前塵往事,總是擋不住地滾滾而來。
胡蘭成,她生命里的愛和痛,如煙花,曾經(jīng)照亮過她的天空,引得她亦熾烈地燃燒過,盡管后面有多少不堪回首的橋段,最后徒留一地雞毛,那盛放過的愛,還是在午夜夢回時分,隱隱約約地閃回過吧。
張愛玲與舊愛胡蘭成,這兩顆各行其道的行星,在茫茫時空里打了個照面,短暫的逗留和繾綣后,最終漸行漸遠(yuǎn)。
有什么關(guān)系?縱然凋零,她亦盛放過……
01
胡蘭成,典型的鳳凰男,出生在浙江嵊縣胡村,他擅長用《詩經(jīng)》式的優(yōu)雅筆調(diào)描摹風(fēng)土人情,在自傳《今生今世》里,家鄉(xiāng)是個“蘿卜菜籽結(jié)牡丹”的地方,到處都有一種荒蠻的天真。
可惜,荒蠻天真的山水卻養(yǎng)育不出一個坦蕩率真的胡蘭成。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悠悠人世間的“蕩子”,言外之意說自己天性就不會安分守己,對事業(yè)有拼命往前探一探的野心,對女人,更是像蜜蜂采蜜,不甘溺在一朵花的溫柔鄉(xiāng)里。
我不但對于故鄉(xiāng)是蕩子,對于歲月亦是蕩子。——《今生今世》
他的蕩子精神,在兩件事上發(fā)揮的淋漓盡致。一是發(fā)妻玉鳳彌留,胡蘭成如找庶母借錢,先是未果,他想一想自己還沒有吃飯,便把自己的飽腹問題置于首要,發(fā)妻給丟到腦后,心安理得在庶母家吃起來,飽食過后方才繼續(xù)要錢。這段自述,一般人也不會提,就是提了,也不會如胡蘭成毫無愧色,還說得這般云淡風(fēng)輕。
第二件事是他向庶母借錢遭拒,直接拿起鑰匙把錢取走。要知道,這個庶母待他不薄,資助上學(xué)不說,還白白給他置地產(chǎn)。給你錢是情分,不是本分。這些道理,不在胡蘭成的字典里。
玉鳳去世后,他覺得有必要表一表態(tài),便又拾起他的一貫腔調(diào)悲天憫人地長吁短嘆:
“我對于怎樣天崩地裂的災(zāi)難,與人世的割恩舍愛,要我流一滴眼淚,總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時的啼哭,都已還給了母親,成年的號泣,都已還給了玉鳳,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之不仁!”? ? ? ? ? ? ? ? ? ——《今生今世》
言下之意,就是我這么深刻地愛過,以后,憑她是誰,也不能勾起我的真心,憑他什么事,也不能讓我有所動容!“蕩子精神”可以借機(jī)繼續(xù)發(fā)揚光大。
而事實上,他對待發(fā)妻,也從未掏心窩子。他,只不過要把這論調(diào),為首次婚姻寫上幾筆看似完美的批注。
也許就是這股“蕩子”的魄力,讓這個蹩手蹩腳的鄉(xiāng)下小子在城市里跌跌撞撞地闖蕩幾番之后,憑借些許才華,得到了汪精衛(wèi)的賞識,官至南京政府全國經(jīng)濟(jì)委員,還和日本人甚為交好,這也為日后出逃日本提前打通了門路。
對胡蘭成,后人褒貶不一。有人說該人縱有劣跡,其文豐麗妖嬈,自成一家不可廢。又有人干脆孩子洗澡水一起倒,全盤否定圖個干凈爽利。
你就是想罵他,也罵不起來,因為他會撣一撣身上的塵土對你涎皮賴臉地笑。也許人這個動物,從來就是矛盾復(fù)雜多面體,胡蘭成最大的問題在于沒有風(fēng)骨,他急于擺脫小人物的人輕言微,最終站錯了政治立場。縱然寫的一手好文章,但漢奸這個頭銜穩(wěn)穩(wěn)坐實,成為他那翩翩文人的長衫上最難堪的污漬。
胡的文章有氣韻而無氣度,因像他做人,有靈氣而無靈魂。
02
一篇《封鎖》,是劫數(shù)還是緣分?
1943年10月,南京的秋意正濃。坐在院子里的胡蘭成隨手翻閱《天地》雜志,小說《封鎖》讓他看了一兩段就不由自主坐正,直到把文章看完。意猶未盡,仍翻回去又讀了幾遍。還要拿給別人賞讀,別人說好,他仍覺得不夠。
他是真的激賞她的才華。那么精巧的文字迎面撲來,他怎么抵擋得住?
這,就是張愛玲和胡蘭成愛情的緣起,像戲曲的楔子。
戲臺已經(jīng)搭好,絲竹管弦萬事齊備,可故事,僅僅是才子佳人大團(tuán)圓那么簡單嗎?
李碧華說:人生,不過是抹了脂粉的臉。他們的劇本早已被命運寫好,于是各自沿著命定的軌跡,走到了戲臺中央,躲不開,繞不去。
以胡蘭成的個性,見了其文,不見其人,那是肯定按耐不住的。于是,他向主編蘇青打聽張愛玲的情況。蘇青告訴他,張愛玲小姐不見人的,這更激起了胡蘭成獵艷的本性。
不過,胡蘭成佳人未見,就因為與汪精衛(wèi)政見不合被投入監(jiān)獄。張愛玲和蘇青一起去周佛海家為他說情,最終,胡得以釋放。
一向遠(yuǎn)離人與人之間“霧數(shù)”的張愛玲,怎么會“放下身段”為一個陌生男人求人說情?不要以為苔蘚遍布的心就堅如鐵石,事實上,張愛玲是嚴(yán)重的自我保護(hù),她的原生家庭已經(jīng)給她太多創(chuàng)傷,她只有用寄居蟹一樣的策略,阻擋了來自外界的一切不利刺激。
二十幾歲出頭的年紀(jì),聽說胡蘭成對自己文采的贊賞,她難免心旌搖搖,加之蘇青的攛掇,她去求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胡出獄后去找張愛玲,無果。第二天,張愛玲居然親自上門登訪。兩人相談甚歡,聊了四五個小時。這時候的胡蘭成無不得意,仙女遠(yuǎn)兜近轉(zhuǎn)一番后主動下凡,讓他看的分明透徹了。
他不喜歡她的長相,因為她高而瘦,一點也不“煙視媚行”,還有點女學(xué)生的可憐相。可是他本性里的東西讓他忍不住去撩她。他和她并排出去的時候說,你這么高,怎么可以?情場里女人如走馬燈一樣變換的胡蘭成如此一說,沒有經(jīng)歷過愛情的張愛玲不可能不受觸動。
接下來就是頻繁的見面,聊天侃地,談著談著,有點戀愛的感覺出來了。一來胡蘭成有家室有孩子,二來張愛玲潛意識里的自我保護(hù)機(jī)制開始運轉(zhuǎn),于是她變得苦惱了。她對這個男人過分的熱絡(luò)感到本能的抗拒,可是又情不由己,害怕陷進(jìn)去落個遍體鱗傷。
張愛玲叫人給他送字條讓他不要去看她,可是情場老手怎么舍得中途放棄征服一個上海傳奇女性的快感?他牢牢把準(zhǔn)了張愛玲苦惱的原因,繼續(xù)乘勝追擊。
最終,胡蘭成的死纏爛打還是讓張愛玲繳械投降。縱然她能看透人情里最涼薄不堪的東西,可是,她亦向往那涼薄外圍的一點暖,哪怕只是一點也是好的,起碼,是她最缺失的。
除了“低到塵埃里”、“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這些早已被人們嚼爛的句子,我們興許還可以看看別的金句,看一看這對熱戀中的男女,到底怎么個“歲月靜好”法。
胡蘭成:你的臉龐盤飽滿,像是十五的滿月,又像是平原面貌,山河浩蕩。張愛玲:那豈不可怕,這樣的大而平坦。
他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寧靜,外面風(fēng)雨琳瑯,滿山遍野都是今天。
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愿天天下雨,以為他是因為下雨不來。
文人之間的情話,光有甜膩還不夠,都是字字錦繡,可以拿到未來傳頌的。
真真是如他所說,二人是“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日子仿佛揉進(jìn)寶石粉,分外明亮鮮煥,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似乎也只有結(jié)婚。
于是,胡辦妥了“離婚手續(xù)”,在張愛玲好友炎櫻的見證下,簽訂一紙婚書,也就是今天還在被人們津津樂道的“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
即便締結(jié)盟約,對一個蕩子來說,靜好和安穩(wěn),只不過是字面上的意思,拿來自我陶醉,也順便麻醉一下別人。他自己都直言快語稱自己“永結(jié)無情游”,又怎么會甘心為一個已經(jīng)揭掉神秘面紗的張愛玲做個本分的好人?事實證明,張愛玲不但沒有拴住這個人得到所謂的安穩(wěn),因“漢奸之妻”之名,在后來的政治變動中連自身安全都難以保障。
我們的結(jié)合不像是愛,不但她未經(jīng)慣,我亦未經(jīng)慣——《今生今世》
他對她,未必是純粹的愛,因她那太過繁華富麗的祖上榮光,因她那出盡風(fēng)頭橫掃文壇的無雙才氣,讓他像個征戰(zhàn)的將士,要把張愛玲當(dāng)做一枚戰(zhàn)利品收入囊中,他大概也是這樣揣測: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縱使你再滿腹文章,也免不了下凡委身我這個窮苦出身的酸秀才。
要說他對她的愛摻了點渣男的鄙俗,可是,他又是那樣懂得她,他們可以他說張愛玲是民國臨水照花人,一道不可不看的風(fēng)景,這些概括再貼切不過。張愛玲那樣理性的如一杯清咖的人,不可能隨隨便便對一個在汪偽政權(quán)做官的男人動情,這情感里面,不無有對胡蘭成懂得的感激,所以才會“慈悲”。
人這一輩子,遇見性,遇見愛,都不重要,難得的是遇見懂得。
不可否認(rèn),他懂得她的好處,能與她共讀好文章而后相視而喜,能把情話互答得像一本書,亦能一起去點心房吃糕點,去靜安寺菜場買小菜,嘗一嘗凡俗的煙火,浸一浸文學(xué)的綺麗,他們共通互融,把日子過得活色生香。
也許,他是她這輩子,最懂她的人。但是這份懂得,只是他動蕩漂浮本性里,一抹乍現(xiàn)的溫情。
03
他是她的知音,卻不是個稱職的丈夫。
婚后,胡蘭成到武漢接手《大楚報》,在這期間,與年僅十七歲的護(hù)士小周勾搭上了。勾搭還不算完,他還自以為好,滔滔不絕地和張愛玲提及小周的種種,他堅定認(rèn)為仙女是不會嫉妒的。
但亦有好花開出墻外,我不曾想到要避嫌,愛玲這樣小氣,亦糊涂得不知道妒忌。
張愛玲如此剔透玲瓏的一個人,怎么可能不被胡蘭成理直氣壯的花心刺痛?盡管她說過,胡蘭成在自己的世界來來去去亦可,又說,不想因為自己而讓他有所改變,可是,那正是出自無比珍視一段感情的真心,才會故作鎮(zhèn)靜和大度,放對方自由之身。
她愛他,恨不能把他繡在荷包里珍愛,聽到另外一個女人的介入,不可能不嫉妒,不低落。但她也許,還是高估了那一紙婚書的約束力,以及,那個男人錚錚的誓言。她自欺地認(rèn)為,小周于他就是亂世里的一朵狗尾巴花,他狎玩一回,也就罷了。
日軍投降,汪偽政府倒臺,胡蘭成如喪家犬惶惶終日,于是四處逃難。對小周,又是贈金送銀,又是鄭重交代,好不深情。
可是這番生死離別放在后來,成了表演一樣的做作可笑了,逃難溫州期間,他把小周拋在腦后,與寡婦范秀美“長亭短送”間有了夫妻之實。
胡蘭成的《今生今世》中毫不避諱談及這幾段婚外情事,一如既往地持端然的姿態(tài),用他那妖冶的筆調(diào),勾勒出這兩個女人的萬種風(fēng)情,把對張愛玲的不貞不忠掩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那語句間,有蕩子的得意嘴臉。
1946年2月,張愛玲思夫心切,千里迢迢來到溫州看望避難的胡蘭成,他不但不感激,還“心里即刻不喜”地呵斥她:你來做什么,還不快回去!張愛玲委曲求全,還是在附近的旅館住了下來。沒有辦法,縱然眼前這個男人的冷漠和憤怒已經(jīng)說明了問題,但張愛玲還是愿意,為了愛,一次次放下自己的驕傲。
胡也常常去旅館看她,他們談文學(xué),在街上散步,仿佛又回到當(dāng)初那段親密無間的日子。但真相總會迎頭劈開一切表象。
一日,范秀美也來了,三人共一室,氣氛微妙。胡蘭成一見她就說自己腹痛,分明是把她當(dāng)成自己人,張愛玲反倒如外人一般。張愛玲為她畫像,可是沒有畫完就停筆。范秀美走后她才說:“我畫著畫著,只覺得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來越像你心里好一驚動,一陣難受,就再也畫不下去了,你還只管問我為何畫不下去!”
她早已洞明他和范秀美的關(guān)系,小周還沒完,又來一個威脅,胡蘭成還只是端然,你讓張愛玲還能怎么陪著端然下去?
終于,她在小巷子里和他攤牌,讓他在自己和小周中選一個,胡卻不肯,一番慷慨陳詞后,張愛玲的切膚之痛讓她知道再也沒有轉(zhuǎn)圜余地,她再也不能對這個男人的本質(zhì)裝作若無其事,于是嘆口氣說:“你是到底不肯,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
張愛玲這些話,已經(jīng)字字含淚,胡蘭成卻認(rèn)為,他們兩個“從來是在仙境,不可以有悲哀。”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原來,他愛上的不過是一個仙化的張愛玲,她只能和他吟風(fēng)弄月,卻不可以沾惹一點世俗。
溫州已經(jīng)是傷心之地,張愛玲只得冒著雨登船離開。
那天船將開時,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撐傘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
回去后的張愛玲里盡管已經(jīng)遍體鱗傷,但她一邊收拾自己的心緒,一邊顧念舊情,仍然不斷給胡蘭成寄錢。
二人斷斷續(xù)續(xù)通信,胡蘭成仍然不思悔改,甚至還有“鄰婦有時來我等下坐”之類輕浮之語,張愛玲再也不能容忍。
我已經(jīng)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經(jīng)不喜歡我的了。這次的決心,是我經(jīng)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惟時以小吉故(小劫,劫難之隱語),不愿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qū)懶艁恚乙嗍遣豢吹牧恕?/blockquote>此時的張愛玲已經(jīng)心灰意冷,寫訣別信仍不忘還附了30萬元錢,那是她新寫的電視劇本《不了情》、《太太萬歲》的稿費。
二人就此決裂,再無相見。
今生今世已惘然
張愛玲把自己置于愛情的祭壇上,一往而深傾其所有,她以盛放的姿態(tài),只身撲向火苗,盡管被燎得遍體鱗傷,可是這仍然是她一生僅有的一次,為了愛情拼盡力氣的勇敢和決絕,只為不負(fù)自己的心,不負(fù)來人間走這一遭。
我們也曾如此吧,如煙火一般義無反顧地沖向天空,哪怕,最后的結(jié)局只是凋零,那美好和殘忍豐富了我們的生命,總好過,沒有回憶可以反芻的空白。
(未完持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