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籬笆邊的一張椅子上等張欣。
黃昏。街道。華燈初上,霓虹閃爍。入夜時分的道路景色,給人一種特別虛幻的感覺。我和張欣相遇,就是在這條街上。
那天,我去鐘表店買一只石英表。進到昏黃的屋子里,我一眼朦朧看見了一位姑娘,身段很好,頭發很長,但我沒刻意去看她的容貌。她正斜背著我在柜臺邊和老板說些什么,聲量散漫輕柔。
她轉回頭看我的時候,我正在貨架旁擺弄一只很精致的進口手表。我留神到了她的目光,但我沒有去對接。
這是很微妙的。其實,大腦里有無數的眼睛已經注視到了一切,但我還是決定不去對接那束目光,是因為自己的某種想象,覺得在她的眼光中這樣自在地把弄手中的手表才不會顯得不自然。當我望向她時,她用她的目光迎向我的目光,完全沒有刻意回避的意思。
我把目光瞬間彈開,對著老板說:“這只表多少錢?是最新款的嗎?”我摸著手上暗紅色的水晶鏈子,又看了看她。
她的樣子很好看,那張臉,令人入夢。老板瞇瞇地笑著說:“是新款的,只剩最后一只了。”老板這笑里幾個意思?眼珠子一會兒轉向我,一會兒望向她。
她定定看著我說:“你不認識我了,我是你小學三年級同桌。童非,我還記得你。”
我看回她,愣住了。我說:“你是——張欣?”我真有些認不出了,但這記憶中模糊的大概的臉型印象比對還是讓我迅速從記憶中提取出了名字。從小學三年級到三十幾歲,人一定是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她伸出了手,我握了上去。她的手上也有串水晶鏈子,只是和我的顏色不同,是淺藍色的。
“你結婚了嗎?”
“沒有,你呢?”
“還沒呢。”
“你還住在老地方嗎?”
“早搬了,我家現在在華悅小區。”
“哦,我知道那個地方。那里的樓很貴的。”
“很早買的,也不算貴,父親喜歡那里的江景。”
“聽一位朋友說,你出國留學回來了,現在在做那行?”
“我現在是心理醫生,在市區有一家診所。”
“給有錢人看心病,你估計是富婆了。”
“是看心理病。哪里啊,財務自由而已,說不上多么有錢。婚都沒結,咋就成婆了?”
我買了一只四千多元的電子表,和老板結完賬,就和她進了一間咖啡館。兩人點完咖啡坐下,咖啡店里隱隱有背景輕音樂浮蕩著,是個很精致舒適的環境。
“怪不得你把我這么快就認出來了,原來你是心理醫生。了不得。我簡直就認不出你,如果你不開口說認出了我的話。”
“你那時候常逗我笑,我一直記著你,后來,茫茫人海中一直找著你。聽說你搬到云南去了,我旅游去西藏,想著會路上碰見你。”
“我在云南靠緬甸邊區看別人賭石頭,自己沒錢,只好打些零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我在市里有一家電商企業,專門做東歐那邊的機電設備生意。”
“那你一定去過很多地方,是哪幾個國家呢?”
“歐美大部分國家都去過。主要還是東歐跑的多,比如拉脫維亞、波蘭、丹麥、捷克斯洛伐克、立陶宛,我很喜歡那邊的環境,尤其是冰島。很有意境。”
“張欣,你去過那些地方?”
“我啊,我可沒有你跑的地方多,澳洲畢業后,就是去新西蘭旅游過,陪著我媽。她愛看《魔戒》、《指環王》這些神話電影,入了迷,非要我陪他去新西蘭一趟不可,可到了那里,她人就這也不舒服,那也不方便,嫌物價貴,旅行團吵,把我煩的,看了好風景,也沒啥好心情。到了旅行結束,我就跟獲救了似的,趕緊去診所開工了。我真佩服自己的耐心。”
“老人家都這樣,只有在家里才四平八穩,平安無事。你母親身體還好吧?估摸著有六十三四歲了。”
“還行,就是有點高血壓,高血脂。我看著她呢,雖然我比全科大夫差,但好歹也是個醫生。”
她臉上露出一種專職醫生一般的自信,白白的臉頰上有一層輕微到不易察覺的胭脂,整個臉,看上去,既成熟,又媚人。我向服務員要了一盤堅果脆餅,一盤水果拼盤,續了咖啡,和這位青梅竹馬一般的小學女同桌相聚,突然間令我很是興奮,看著她的臉有一種總也看不夠,越看越愛看的感覺,而她根本就不顧忌我這么看著她,我越多看她,她似乎還特別高興。我心想,如果我這一生有這樣一位女子相伴左右,今生想必立刻就圓滿了。就像兩只畫眉,一對鴛鴦,歡欣雀躍在人間。
但我隱隱感覺我和她之間還缺點新鮮感。久別重逢那不算,要是十分陌生,十二分陌生才好。但感覺上來了就上來了,容不得停下腳步仔細思量,細細琢磨,很怕流年光景,時過境遷。
“我說張欣,這么些年,你一直單著,為什么啊?莫不是為我留著空兒?”
張欣哈哈一笑,她左臉上單個的酒窩就曇花一現,令我想起小時候的她,小時候她也這么笑,凹出單個小酒窩。
“沒合適的。有些是牛頭不對馬嘴,有些是風馬牛不相及,還有些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總之就是緣分她媽不給緣分開門,盡管緣分就站在門口。我這兒是有個空,就是不知為誰留?你嗎?”。
這皮球踢得相當好。盡管我喝了兩杯咖啡,可感覺她這樣說話的氣氛,分明讓我有些哄哄然的醉意。我看見她說完話后,嘴角還留著一個很細微的得意的笑,里面還含著一絲挑戰的意味,等著我決定是跳入她的請君入甕,還是突然間踩住剎車,打了方向盤,轉了別處去。
“如果是我。你愿意嗎?我們都是成年人了,似乎早就該那啥了。”
我故意把話說的有些吞吐,好顯得自己不是那個具有決定權的人,總感覺這種決定權不是要去爭取,而是要推讓,最好誰都不做決定,誰都不是那個“我要”的人,讓彼此的好感做最終的裁決,哦,我愿意和她在一起,他愿意和我做某些事情,過家家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而不是鄉村婚事嘻唰唰,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如狼似虎一般。
張欣畢竟是心理醫生,腦子里清澈無云。她身上完全沒有一般女人那種無法命名的感覺,無從述說的窘迫,沒來由的擔憂與猶疑。她從右邊空椅上她的白色手提包里拿出手機,沖我擺了擺說:“你的手機號?”
我從褲兜里翻出手機,說“說你的,我打給你?”
她說:“13550444433”
“你這號碼真好記。我不玩微信,這個就免了。”
“我也不玩。誰玩那玩意。”
有人說,最好的相逢妙在不經意之間,猶如出得冬日低矮棚屋,迎面恰逢著暖日陽光,霎那間,世界已然不是熟悉的那個,習慣的那個,而是一個全新的,處處生機仿佛無限在滋生,感覺里滿是花開的聲音,夜鶯的低語,又溫柔,又甜美。
我的心窩子里有時一直在這么說話,婉轉抒情,但卻不能說給別人聽,那個有腳步聲的世界里的人們,早已隔絕了獨白的溫情。
因為生意忙碌,我一個星期也只能和張欣說上半個鐘的電話,她說她也沒有時間,因為那些尊貴的客戶可能很小的問題都要咨詢她,不分白天黑夜,而她的客戶意識很強,非常專注于她的工作,全身心地幫助客戶解決疑難心結,進行各種心理疏導和必要的治療。
有時她會說:“我都快把你忘了。”有時又說:“下一個病人希望是你。”“我很累,為了幫助我的客戶,我都快心理崩潰了。”諸如此類,總感覺她的工作既輕松又有趣,沒想到這么樣的,一如我的生意,有些時候感覺也是亞歷山大,恨不能立馬賣掉公司,讓它去折磨別人,自己趕緊落跑。
時間過得飛快,自從那天和張欣咖啡館一別之后,都有三個星期了。那天早上,她打電話給我,叫我下午去她的新住處。她誠意邀請,我當然不能馬虎。我把胡子剃了個干凈,翻出新買的T恤穿上,就連平時很少清理的眼鏡,我都仔細用溫水洗凈,絨布擦干。
可感覺熱血滾涌在胸口,恨自己情事稀少,沒經驗,慌亂的可笑,就像個少不更事的毛頭小伙子,生生摁住心底的小蠻牛。
按照電話里的地址,我驅車來到了她新住處的門口。新小區,外景很氣派,有些歐洲哥特式建筑風格。
花園很小,但裝飾的很別致,這邊一處是白玉蘭樹,那邊那地種著芍藥花,綠植清新,微風輕拂。
偶爾零落一些雕塑很抽象,我看了一會兒,確實也看不出什么趣味,就直接按她家門鈴了。忽然聽到里面有談話聲,我有些遲疑,但門開了。張欣笑著臉看著我,臉上有微妝。
“快進來,剛巧,我爸媽也在。”我有些意外,但很快鎮定,心想,原來如此。
她父親戴著眼鏡,正在看一張本地新出的商報,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搖著,穿一身悠閑灰色便裝,褲子的顏色我感覺是青色的。我一進門,他看著我說;“進來坐。”然后繼續看報。
她母親正關著廚房的玻璃門在里面做著清理。顯然,中午有客人來吃飯,很多碗碟,桌上還有些沒撤的菜。
她母親拉開門,對我笑了一笑,說:“中午有客人來,剛走,你就來了。先坐會兒,我給你們沏茶,你吃蘋果嗎?我這紙箱里還有幾個沒動的。我切了給你們端上來。”我說:“阿姨,別客氣了,您忙您的。”
剛進門,感覺總體的氣氛還行。張欣一身職業裝,顯然是隨時要去和客戶聯系工作的。對此我并不在意。
她說:“今天下午,時間應該比較寬松,所以我請你來我家,咱們聊聊天,我父母你也見見,大家熟悉一下也好。”我當然很想見他的父母,起碼在禮儀上,一點毛病也沒有。
我跟著張欣來到了她的書房。書房很寬敞,大玻璃窗面對的是一個面積適中的幽靜的種植園,夏季的雛菊在濕潤的院墻邊次第開放,感覺很有地氣,有家的氛圍。
有一株松柏直挺挺地立在中央空地上,朝地下投出一抹陰影,整顆樹都涂抹了一層金色浮光。左邊有個亭子,有藤蘿包覆著四根立柱,看上去很雅致。這一切都顯得今天的張欣和她的曾經有多么大的差異。
這是她新買的別墅。我看到這書房里書很多,但那些書都很新,就像剛從書店里搬過來排好的,在一些書櫥的空格里還有些卡通人物造型的陶藝作品,一個水晶足球小人,一些絨布蓋住的東西。整個房間里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兒,但又不像似刻意噴灑而成的那么味濃,聞上去非常好聞。
一張辦公臺,一臺電腦,角落里還有一臺傳真打印復印機,是個大家伙。一些資料堆疊在一起,但看上去秩序井然,沒點兒雜亂之感。這有些像我的書房——夢里的樣子。但我知道我不會有那么幽靜的生活,那些智者的煙斗,隨意散落的書籍和散步的拐杖,都只存在于我年輕時候的夢境中,就像一些老舊的黑白圖片中隱現的場景。
張欣沏了兩杯咖啡端了進來。她指了指書臺邊沙發,我坐了上去。
張欣說:“沒啥好看的,都是簡單布置一下,那些書,我都沒時間看,你別問我。”
我喝了一口咖啡,朝書櫥掃了一眼,說:“我挺喜歡這些書櫥的,紅木的就是好看。”
“挺貴的,但顯得不活潑,你看這顏色。我爸非得挑這個,你還不能和他爭。沒道理可講。”
“看著還行,如果我是他,我也會挑這個色調的,或許久了,你就會覺得好看起來。”
張欣別了別臉,然后抬頭望著天花板,說“你看這燈,我挑的,我喜歡。”
這是一盞北歐風格的豪華水晶吊燈,簡潔大氣,幾個有弧度的缺環構成一個很有意趣的造型。剛進門就感覺到了,但此刻我才仔細打量。我對此贊不絕口,連夸好眼光。她笑了,我似乎第一次看見了她滿足的表情。
我說:“為什么你笑起來的臉跟一個小女孩似的?”
她說:“嗯,你的潛臺詞是我現在不那么年輕了?不會吧,童大哥,我感覺自己沒那么老是因為你把我的童年記憶剎那間喚醒了。其實,那天在鐘表店看見你之后,我就一直想著你,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就是這么想著,想著,你想我了嗎?”
這是要表白了?握在我手中的咖啡輕輕抖了一下。
“想。”
“真想?”
“真想。”
“想我什么?”
“一切。”
“具體點。”
“具體點,你知道你最有魅力的地方在哪兒嗎?”
“在哪兒?”
“就在你出現在我出現的地方,像一個天使一樣落在我的身旁。那是一個終身難忘的場景。”
張欣:“你說出了我的心里話,我覺得你的魅力也在于那個場景,當你拿著表望向我的時候,就在那一瞬間,我認出了你,并一直想著你。這好像是夢里設計的場景一樣。不單單是你我,這樣一雙人兒。”(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