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非首發,首發平臺【鏡中錄】,文責自負。
阿忠抱著方達生遺像過來時,桃夭完全呆住了。
他曾做過她兩年的丈夫,曾被她無情地休過,如今抗戰剛剛開始,他卻只剩了一張遺像。
“彌留之際,少爺說,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阿忠遞給她一枚刻著草狀花紋的戒指。
十年前,她還叫蔓草。他說,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1
1927年,方達生初到濟南表姑家,就被表哥拉去了妓院。
正當他被一群紅巾翠袖窘得滿頭大汗時,衣角卻被一只小手輕輕拽住。
“先生這邊來。”
詫異中,一個身穿淡紫色旗袍的小姑娘就把他領到一處梨花小院來。
那時微雨,梨花初綻。
“我叫蔓草,是紅怡院的琵琶女,這邊干凈,先生且坐。”
說話間,蔓草已抱起琵琶,調弦,奏曲,春風微動,梨花微落,一曲《野有蔓草》從萬紫千紅中走來,亂了春風,醉了伊人,他避無可避。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一見鐘情。
他想,原來這世間真有一見鐘情。
她卻想,這人面軟心善,必是個好掌控的人。
那天過后,她查清楚了他所有的家世:從小被祖母溺愛,是個好人,但一無用處。三代經營布匹生意,晉南富豪。另外他還有一個關系很好的妹妹方達蕙,被50歲的軍閥張副官盯上,妹妹一心求死。此次他來濟南,正是為這事兒找表姑想法子。
“姑娘可有辦法?”小丫頭問道。
“若是方小姐豁得出去,倒是有轉機。”蔓草冷冷撫著琴,道。
三天后,方達蕙尸體送到莊副官府上,原是一心求死,夜間偷偷服食了砒霜。
十天后,方達蕙醒來,在蔓草的幫助下,遠送上海。
在紅怡院時,她偶然偷了江湖客人的一顆假死藥,沒想這時用上了。
蔓草成了方家的恩人,方達生送禮致謝,幾番接觸后更有了求娶之意。
蔓草欲拒還迎,只提一個要求,做妾。
“我出身風塵,世人難容。若是為妻,別說方家不肯,我也過意不去。現下軍閥混戰,家破人亡者比比皆是。達生,若我以落敗人家姑娘的身份做妾,當不失你體面。”
方達生怔怔聽著,面前的女孩不愿折她名聲,自知之明到讓人心疼,他握住她的手,說并不介意。
許是生在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兒只知去愛,可對于蔓草來說,有比愛更重要的東西,比如自由身,再比如安身之地。
2
蔓草以為方達生會配合,幫她瞞住過往。哪知他一根筋,直接向表姑借錢贖她,讓她住進表姑家。
唉,果是涉世未深的富家公子哥兒,真當自己的一腔憐人之心能克服一切,包括世俗偏見。
果然,當天晚上,表姑便來質問蔓草。
“你別動,我去說。”
蔓草止住著急的方達生,對滿身貴氣的表姑微微一笑,細長的眼睛里沒有半分畏懼。
這一夜很漫長,蔓草又偏偏關上門與表姑私談,方達生急得在走廊里來回踱步,天微明時方靠墻睡了去。
醒來時,便見表姑替他倆收拾好行李,親自送他到火車站,走時還不忘讓他吃顆定心丸:
“你放心,我不但不會說出去,大哥那邊還會替你們圓謊。到了晉城沒人認識她,你且安心好了。”
方達生奇怪,怎么一夜之間,表姑就跟變了個人似的,昨天還說要把這事兒告訴父親呢,難不成蔓草真有通天的本事?
“我沒有什么本事,只是告訴表姑我懷上寶寶,女人在這方面總是通情達理的,故而聊久了些。”
呵。蔓草望著放心睡去的方達生,秀眉微蹙。
表姑家世代為商,何等精明,怎可能因一個孩子大費周折?她不過是將多年收集來的信息全都告訴了她,其中有一條夠讓她賺上十年。
什么時候,自己竟成了精明至如此地步?
大概是在十四歲那年吧,那年父親被殺、家宅被炸,她跑到青梅竹馬家前,請求收留,可不想青梅竹馬卻冷冷地關上了門。
她不得不去了紅怡樓,三年來她精明算計,仔仔細細打量著每一位客人,終于在十七歲這年上天讓她遇上了方達生。
方達生白白凈凈,性格軟弱,不是她喜歡的類型。
可是,愛或者不愛,在生存面前重要嗎?
蔓草望著篤篤前行的火車,苦笑一聲。
3
阿忠不止抱來了遺像,還有照片。
照片被戰火炸的殘缺不堪,第一張隱隱約約看得出是一張結婚照,她穿著紅色的嫁衣,他穿著紅色的禮服,背面還有一行小字:
1927.9 達生與素心,愿歲月靜好,相愛不負。
素心……是啊,她曾經還叫過素心。
那時,她不過是為了應付方家,隨意起了個名字罷了。
那時剛到晉城,她望著車水馬龍,心底溢出脫胎換骨的興奮。她摟著方達生,說:“素心,以后我就叫李素心了。”
方家因著表姑做媒,待她不錯。素心如愿融入方家,懷胎六月。
好不容易熬過艱難的孕吐期,她緊蹙的眉頭終于松開,卻換方達生愁眉不展。
“怎么了?”
“方家的一批布匹滯銷,老爺讓我尋銷路,我哪有那本事,早上便被父親罵了一通。”
她撫著肚子走了三圈,憶起在怡紅院聽來的致富之道,便說:“達生,你且把這個法子告訴父親。”
將布匹打折銷售,第一天打九折,第二天八折,第三天七折,第五天六折,以此類推,直至最后一天一折。
“這怎么能行?大家肯定都最后一天搶購,方家還不賠死!”
“你且去告訴老爺,老爺定會同意。”
方達生狐疑地告訴父親,果然不出她所料,方父拍手稱好。
不出半個月,方家滯銷三個月的布匹全部售完,凈獲利40%。
“素心啊,你可真了不起,達生有你這個賢內助我也就放心了。”
素心扶著肚子謙和一笑。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人最可控的弱點便是貪欲。
想要便宜點買,又擔心被一下子搶光,于是便蜂擁而至,只到六七折的時候,布匹就所剩無幾了。
素心輕輕撫摸著肚子,臉上露出許久未有的幸福。經此一事,她在方府的地位更穩了,她想總算可以有個家了。
她所求不多,只想守住方寸之地,不必像從前一樣流離失所。
她想著,目光忽而與方達生交匯,她嬌羞錯開,奇異感覺流遍全身。
昨晚,他幫她揉腳,她嬌嗔一笑,“真好,我可算有個家了。”
“是啊。”他繼續細心揉著,“等咱們老了就去買兩畝地,蓋一間茅屋,養三兩只雞,種幾行白菜,你織布,我耕田,也過幾天神仙眷侶的日子。”
“還織布耕田呢,你干脆回到原始時代得了。”素心噗地一笑。
“我不管,說好了一輩子就是一輩子。”方達生使壞,說話間便撓起癢來,逗得素心連連求饒。
“好哥哥,饒了我唄……”
素心此時想起又是抿嘴一笑,這么久的溫柔以待,說沒有感動是不可能的。
以后很長日子,素心就在想,若是生活一直這樣平平淡淡的該多好,她那未出世的孩子也該很幸福吧?
可是生活注定不會給她平淡。
4.
1929年,素心合離。
她再一次幫方家渡過難關,卻在慶功之日淡淡遞上了合離書。
方父看了一眼,仿佛早有預料,淡淡點了個頭。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錢,方家得到了應有的利,本來就是要有預謀,唯一苦了的是方達生。
“素心,你為什么要走?”方達生追上蔓草,淚噎。
素心無言。
“為什么?少爺您為什么不自己想想為什么?”一旁的丫頭忍不住大哭訴苦,“當初姨奶奶難堪的時候您在哪?奶奶小產的時候你又在哪?不走怎么著,在這兒白百挨欺負嗎?”
“好了。”素心輕嘆一聲,止住了丫頭,“我們走吧,火車快到了。”
他是個好人,只是一無用處。
只是——
難堪,小產,一個個像刀子一樣戳在她心上。
那天,方家老太請他們全家人看戲,她正津津有味地看著《牡丹亭》,卻被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
“喲這不是蔓草嗎?我說怎么不在紅怡樓見你了?原來是到晉城來了?還是姨太太?”
素心一驚,不想老太太請來的恰巧是來晉城巡演山東戲班子,唱戲青衣是她的舊對頭。
她強逼著自己鎮定下來,不等眾人開口,莞爾一笑:
“哦?姑娘莫不是認錯了人?我李素心是濟南表姑做保,老爺太太明察,姑娘往我身上波臟水不要緊,可別平白無故污了老爺太太”
“你……”青衣還要講,卻又被素心輕輕打斷。
“老爺,上海那邊的布匹商還在等著我們呢。”
那商人難纏,若不是素心曾和他有過一面之緣,恐怕難得一見。
方父的雙眼死死盯著素心,素心笑瞇瞇地讓她盯著,過了好一會兒,方父忽然大笑。
“素心是我們方家的寶,可不能什么臟水都能往上潑的,咱們走吧,我還等著上海的單子呢!”
說完便被左右擁著走了,只剩素心、丫頭、方達生。素心最后一根弦終于松下,丫頭阿諾顫巍巍地扶她坐下,上手一抹全是汗。
“還好奶奶機智,要不然老爺和太太可就看出來了。”
“已經看出來了。”
“那怎么辦?”
“沒聽老爺說嗎?他還等著上海的單子呢,咱們只要搞到手就能待上一陣子。”素心緩過神,慢慢恢復了冷靜。
“對,只要搞定上海的單子就能方府待下去。”
“待下去?怎么待?”素心瞅了一眼還在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插話的方達生,苦笑一聲。
果不出素心所料,一星期后方父就把她叫到書房,于是她和他達成了協議:
我給你拿下上海的單子,你給我五萬兩銀子,我走得遠遠的,再不進方家。
方家得利,她得錢,兩全其美,可方達生——她的心倏忽一緊。
她知道他對她的感情,也知道方達生這些年對她的好,只是——
方家連她的孩子都不放過。
素心費了九牛二虎拿下單子后,方母就在她的菜里下了藥,素心小產。
而此時的方達生被方父叫去了蘇州,直到慶功之日都沒有見到。
素心一人怔怔躺在窄床上。
五年前,她家破人亡,請求青梅竹馬收留,被無情地關在門外。
五年后,她好不容易找到了個家,卻仿若黃粱一夢,連孩子都不被容下。
方母那句話說得好:“李素心,你什么身份,你的孩子也配生在我們方家?”
原來,她從來都是生若浮萍。她的孩子在方家連生的權利都沒有,更別說她了。
走,她必須走。
5.
“你騙我!”
翻到照片的最后一張,桃夭忽道。
照片是殘缺的,里面的人像沒有頭。
“方達生的小指不可能么長,你騙我,這不是方達生,他沒有死!”
她對他的手最為熟悉,那兩年他給她揉腳時,她經常笑他小指短,用不上勁。
而照片上這個人的小指明顯比方達生的長上一個指甲蓋。
這人不是方達生,方達生很可能沒死。
阿忠沒有說話,仿佛過了好久,他才艱難的吐了一口氣。
“姨奶奶還記得三年前自己的那場禍事嗎?”
禍事?什么禍事?桃夭皺了皺眉,想起來了。
那是1934年,她從方家走的第五年。
從方家走后,她便回到濟南,做起了賣酒的生意。
1934年,她遭遇了生意場上最大的災難。
起因是自家的伙計叛變,在酒里下了毒,導致大量顧客死亡。她想打官司,然當官的卻早被人家收買了,禍不單行,她銀子也被卷走了,無銀子上下打通,便只好坐牢。
可誰知剛進去半個月,她就被放出來了,原因是有貴人相助。
一直以來她都在打聽這個貴人是誰,卻怎么也找不到。
“貴人全家被殺,姨奶奶當然找不到了。”阿忠冷冷道。
“那年少爺賣了全部的家產替姨奶奶買通關系,方家破產,老爺一怒一下砍了少爺的小指,奶奶看到的是個橡膠假指,自然長些。”
“豈知禍不單行,日本人恰巧在這個時候和老爺談合作,老爺太太抵死不從,全家被殺。”
“少爺恰巧在外面,躲過一劫。戰爭也激發了少爺最后一絲血性,他參了軍。”
“軍部本來不讓他參軍的,可他非要參。”
“不讓?為什么?”
阿忠一噎,良久才艱難開口:“姨奶奶沒看出少爺的左腿還瘸了嗎?”
她看到了,只是戰場上炮火紛飛,缺胳膊少腿兒是常有的事,她并未留意。
“那是少爺為您斷的腿,得知您小產后,少爺火急火燎地從蘇州趕來,結果太急出了車禍。所以那段日子沒在您身邊。”
“慶功之日,少爺強忍著,故意不讓您看出來。”
阿忠的話字字戳心,桃夭怔怔聽著。
為她斷腿,為她斷腿,為她敗家,方達生,何德何能啊,讓我欠你這么多。
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那年她初遇,以為找了個好掌控的老實人,卻未料到他情深如此。
那年她離開,親手把戒指摘下還他,本以為會很快再戴上一顆,卻沒想到無名指空了整整十年。
現在戒指回來了,他卻永遠不在了。
她不得不承認,方達生在她心里早已扎根。
只是邂逅相遇,豈能如愿?
她忽然記起1927年的九月,他和她曾放過一只風箏。他說,你就是那風箏,我就是繩,無論我們以后多遠,我們都會始終相連。
如今風箏斷了嗎?她搖搖頭,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