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有路去看老井了。
離鄉30年,老村四周的許多地方都沒法循著原路進去了。說不上面目全非,可某些熟悉的村路,村后山的林子,以及那些記憶中的人事,終湮沒在前仆后繼的棄農進城里。
按我母親的話說,以前村里人為爭一點田邊地角,可以吵翻天打破頭?,F在成片成片的良田,你就是送給人種,也不一定有人要的。
人再有錢,也離不開吃喝。根據國內外諸多歷史事件分析,遇到通貨膨脹,糧食才是硬通貨。在生存面前,白面大米才是王道。有關部門當然也能意識到這個問題,正大力支持農民耕種,如今免費幫大家把村里的水田除草翻土,還給出相應的獎勵。原來雜草叢生的田地和田埂,都露出了明朗的線條,縱橫交錯于遼闊。
世上總有一個地方,讓你想起就嘴角上揚。家鄉的那口老井,對我就有這種力量。
習慣漫步于田間地頭的我,每次回去總少不了要去看老井。村東的那片稻田原來沒人耕種。田埂沒誰行走,長著齊腰高的雜草。從我家老屋到老井不過200米,可要深一步淺一腳地踩過去,不容易。我母親每次看我換鞋要出門,非得讓我帶上兩只小狗,說猛蛇最喜歡躺在草叢曬太陽,你從那兒經過,容易踩到被反咬一口。
這也是兩只小狗見我出門就緊跟在后的原因。
五哥說,老井沒了原樣,有啥好看的?我不想說自己一遍遍去看,無非是想找那跟在挑水的母親身后,看水桶上的水花兒,隨著母親的腳步有節奏地跳躍;或是安靜地坐在一邊看婦女們打起井水,在路邊一邊梳洗長頭,一邊哈哈大笑著聊天;以及我和小伙伴在田間追逐玩耍夠了累了渴了時,雙手捧起井水,喝得淋漓暢快的記憶。
記憶里,那口簸箕大的老井,水質甘甜,清澈見底。無風的時候,水平如鏡,朵朵白云和往下看的人面倒映于井面。小小的魚兒在泉中穿梭,就像在白云間游動,讓人仿佛置身于仙境。它還冬暖夏涼。夏日里,太陽快把地球點燃,人們熱得喘不過氣時,只要捧起喝上一口,保準你神清氣爽。當草木被寒霜覆蓋,大家都凍得不愿出門時,魚兒們卻依然暢游在溫柔碧波里。
我想念它們,以及落在井邊的那只蜻蜓或蝴蝶,可是它們都不在了。
二十年前的某一天,老井沒了。二十年后的今日,那些人和事仍如泉水般涌現在我腦海。
喝老井水長大的我們,哪個不懷念那咕嚕冒著的泉水花?哪個不希望有朝一日老井能再冒出清泉?現在擰開水龍頭就嘩嘩流的自來水,怎么能直接喝,更沒那井水的味兒。
聽母親說,那時我還年少,正在外地求學。村里的某位村長,有一天突發奇想,帶著幾個小伙子在井邊搭起了鐵架子,立起電線,安裝好抽水機,想把井水抽送到儲水池。想讓泉水像自來水一樣,不用肩挑手扛,擰開便可以飲用??沙榱瞬贿^半天,多少年來不斷涌流的泉眼就被堵塞破壞了。老井像一位再也奉獻不出乳汁的母親,眼巴巴地看著村民們熟悉的腳步遠去,欲哭無淚。
村長無顏對村中老少,辭職出了城。那根電線桿一直還杵在那兒,它象一根長長的鐵棒,深深地插在村民們的心頭。大家都不愿說,說起就剩嘆氣搖頭
現在村中老人紀念老井的方式很特別。他們逢年過節拜城隍廟后,祭先祖前,習慣先去看望老井。他們有的提著水果或抬著豬頭燒肉,燒香祈福,像對廟里的菩薩一樣虔誠。
老井像一位安詳的老人,將不眠的心事藏起,孤獨如荒草一樣爬上額頭。她是否會常常側耳傾聽,甚至想起當年把石頭或山花扔向她的幾個女孩?
起風了,遠處有幾個婦女在種煙苗。兩只小狗在撒歡兒地跑,我坐在離老井不遠的桃樹下,還不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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