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溪最近胳膊大腿都是小刀劃痕,上著上著課,突然不是笑就是哭。正在跟同事談論周未去哪,美潔接到了女兒老師的電話。
大驚小怪,姑娘家家,劃著好玩而已,哪有什么病。美潔不以為意。美潔,你當媽的沒媽樣,早跟你講,不要有時間盡度假了,姑娘要多陪伴,快去學校吧!曉得噠,我去去就來。美潔心不在焉敷衍護士長。
可是,一根小小的針卻固執著扎進美潔的心,使勁地鉆啊鉆…
40歲的美潔,社區醫院護士,上班常忘事兒,家里事也不操心,家里所有銀行卡、護口簿都是老公保存的,她操心的就是買幾件漂亮衣服,哪家的口紅牌子顏色最靚,
不操心的美潔卻有件秘密,每年正月十五,她會買上一盞燈,獨自到江邊,對著一輪月亮,放燈,賞燈,直至燈影邈邈。
女兒小溪十五歲,剛上高一個月,屬于老師常掛在嘴邊念叨的好孩子,美潔甚少操心。
上了高中,一開始姑娘念叨跟不上,接著越來越沉默,然后念叨寢室睡不好,同學們誰也不了解她,沒人關心她。接二連三地,美潔的電話就會響起,美潔和老周只得輪流把孩子接回,在家睡一晚上,又匆匆忙忙送回學校。
校門口,美潔接到小溪,一起吃了頓晚飯, 好說歹說又把她送回學校了。
站在家門前,美潔閉上眼,一貫滿不在乎的她,感覺頭頂的烏云盤旋不去,遲疑片刻,她推開門。
她徑直走進廚房,老周的電話來了,晚上不回家吃飯,有應酬。又喝醉了回家吧!孩子在學校又打電話了,你怎么就不管她。小孩子,鬧鬧脾氣,你不要大驚小怪。應酬,應酬,這家有你沒你一個樣,你干脆別回了。你發什么脾氣,不就是在外面吃個飯嗎?電話那頭嘟嘟盲音響起。美潔放下手中的菜,蹲下身,眼淚,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多少年了,上班,伺候一家老小吃喝,到頭來,就是這么個結局?美潔的心中,委屈、擔憂、焦慮…各種各樣的情緒越來越多,交錯混雜,漸漸匯聚成了洶涌的浪潮,沖擊著她的神經,美潔捂住嘴,一屁股坐在地上,嗚嗚嗚地抽泣出聲。
不吃飯了,出去走走吧!美潔徑直走出門,頭隱隱作痛,昨日還是春風十里,今日卻突然多了這累人的重擔啊,何時能卸下,四十歲的美潔,咋天還是十八歲無憂無慮的少女,今天卻忽然被套上了“操心”的犁,眉宇間竟然隱隱染了衰敗的顏色。
莫不是今年元宵燈放得不對,那盞燈,一下水就被風吹沉了……
去哪兒呢,婚后自已一門心思放在家里,一日三餐,家里家外。閨蜜走動是越來越少,久不聯系的朋友,已經動不起聯系的心思,美潔轉動著鑰匙,指腹細致感受鑰匙的紋路,思索著出來去哪里。
江邊的風,吹來飽含水氣的清涼,微醺若醉,兩個小姑娘手拉手,蹦蹦跳跳一路直跑,險些撞上美潔,小時候的美潔,也是個假小子,爬樹上墻掏鳥窩,儼然小霸王。
美潔想起了青青。
美潔和青青是一起長大,鐵閨蜜,小時候一起摸魚摸蝦,一次小溝里摸魚,柳青被玻璃扎了腳,嚎啕大哭,十歲的青青硬是背著十歲的美潔回了家。青青儼然一副大姐姐的范兒,累的要死還安慰美潔不要怕。
放學時,青青和美潔常和一大堆男孩子搶籃球打。調皮的男孩子欺負美潔,多半是青青出頭。
青青媽媽不太情愿兩人常在一起玩。青青父親摔傷癱瘓了,妹妹又還小。全靠母親做早點供養一家人。母親指望著青青能幫忙做一些家務,所以她玩樂的時間自然就少了。青青愛玩,母親拿起棍子揍她,媽,棍棒底下不能出孝子啊。母親又笑又氣,不過自那之后,青青做完了該做的事情再玩耍,她是長女,當男孩子一樣養的,長大后要撐起家的。
再后來,青青嫁去了浙江,雖然很少見面,還是常常聯系。
幾年前,青青發現老公有外遇,吵鬧六年,分分合合,還生了個兒子,兩人形同陌路,成了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
幾年前,青青診斷出抑郁癥。
抑郁癥,中學生很常見。昨天半夜有朋友發信息,初三兒子不想在學校,非要接回來,有自殘行為,手都弄破了。回來不愿意跟她講學校發生了什么,八成跟老師態度有關,孩子不肯說,我給了她一個咨詢師的電話,讓她跟孩子商量一下,看看愿不愿意去做咨詢。青青的語速很快,稍稍驅散了美潔心中的霧霾。
那你現在還好嗎?美潔遲疑著拋出心中的疑問。
夫妻關系糟糕,也影響了兒子和女兒,離婚是不現實的,熬也得在這個家熬著,熬成渣渣吧!咨詢有一定作用,最終還是得靠自已,慢慢挺,好的,不好的,都會過去。青青語氣平靜。
如果孩子不愿講,還是找個咨詢師看看。美潔在心中盤算。去專門的心理醫院預約正規的咨詢師。青青的話讓美潔有了主意。可是孩子愿意嗎?周圍的同學,還有自已同事會怎么看,怎么想,孩子爸同意嗎?一想到周圍的議論,美潔本來堅定的心又開始徬徨搖擺,夜,變得更漆黑了,江對岸的樹林影影綽綽,似有什么恐怖的東西隱隱約約。
早治療早發現是關鍵啊,有些家長就是太愛面子,生怕別人說自家孩子有病。遮遮掩掩,一診斷就是重度,從一般心理問題折騰成重度抑郁。后悔也遲了。青青最后意有所指。
到底怎么辦?美潔頭似要裂開了,像有把小捶在腦中敲擊,又似有打氣筒不停向里打氣,一個個想法膨賬,散開,又膨脹…
放下,回家,睡一覺再說吧!結束了和青青的談話,從惶恐不安到如釋重負,再到糾結痛苦,情緒像游樂園里的過山車,耗盡了美潔好不容易積攢的勇氣。
惶恐中,周五到了,明天小溪就回家了,母女好好聊聊,一切都會過去的,美潔安慰自已。
周四晚上,小溪的電話不期而至。
媽媽,我控制不住自已了,我總是想發脾氣,快給我搞點藥吃!”女兒的哭泣宛如晴天霹靂,一個一個炸響在美潔耳邊,“溪溪,媽媽知道你不容易,這樣啊,我去找個專家給你看,藥不能亂吃啊!一定讓溪溪好起來行不。”美潔盡量把音調放緩,讓聲音變成輕柔的微風,盡可能吹去少女糾結洶涌的躁意。“那你今晚必須把我接回去!”“我跟班主任聯系下,老師同意就行。”美潔的心,被狂風吹得七零八亂,但是,母親的本能,使她牢牢地站在那,手機發燙,心涼涼的。
美潔聯系了班主任,老師同意了,“還是跟伢找個專家看看吧,學習的事倒好說!”老師勸美潔聯系醫生。
教室樓上往下看,忍不住想跳。今天必須把我接回家。小溪再次在電話里嚎啕大哭。美潔慌了手腳。老周剛進門,看見掉淚的美潔,一聽內容轉頭就去車庫倒車,兩口子急匆匆地趕向學校。
接到小溪,回到家已是晚上十點,小溪一回家,呯地一聲就關上門,美潔敲半天也沒反應,老周幾次想要捶門,都被美潔拉住了。
夫妻二人呆坐在客廳,美潔不時站起身,把耳朵貼在門上聽動靜,老周一根煙緊著一根煙抽,沒多大會兒,客廳便煙霧繚繞,美潔張了張嘴,想想作罷,這個時候,還是安靜,不能再起硝煙了。
早上六點,美潔醒了,她輕手輕腳跑到女兒房門口,門,依然推不開,一絲聲音也沒有。
美潔穿上衣,去樓下買早飯。
小區樓下,跳繩的“唰唰”聲傳來,還有報數的“1.2.3.4.5.……”,戴著紅領巾的小孩雙腳起跳,笨拙地一個個跳,呼出的氣體在面前形成了團團白霧。美潔眼一熱,想起了女兒,小學時的她,不也是這般乖巧懂事嗎?可現在……
美潔搜索記憶,乖巧的小溪,啥時就成了問題少女。
“來,寶貝,媽媽給你化個靚妝。”
“寶貝,這件吊帶好不好看?”粉色的吊帶衫襯著白皙的皮膚,女人漂亮得像芭比娃娃。
“好好看哦,長大你也買給我,我要像你一樣漂亮!”三歲的女兒拉著在鏡子前搔首弄姿的女人。
漸漸地,主動要求的換成了女兒,媽媽,給我買件吊帶吧!媽媽,我這個妝化的好不好看!
美潔,你女兒蠻漂亮的,十二歲的女兒穿了美潔的露背衫去科室,被護士長瞧見了。不過,你可能光顧著漂亮了,學習上也要給丫頭當榜樣啊!
女孩子嘛,那么拼沒用,你看看你,年紀跟我差不多,白頭發多了去了。美潔對護士長的話不以不然。
準是嫉妒我,瞧她那丫頭,假小子似的。美潔暗自又腹誹了一句。
美潔,你當媽的沒媽樣,早跟你講,不要有時間盡度假了,姑娘要多陪伴,小心逆反起來你管不住!
美潔沒有想到,護士長仿佛是烏鴉嘴,女兒哭鬧的次數越來越頻繁,甚至不去學校了。
去看醫生吧!
美潔找醫院的熟人,預約了個青少年心理咨詢的專家,周一下午門診。
周一,美潔帶著小溪,老周也著急了,平時不怎么管事的他,請了假,隨著美潔小溪看病來了。
醫院是本地有名的三甲精神醫院,醫生是醫院有名的青少年心理問題專家,縱使如此,美潔仍然覺得好似進了一個不真實的夢境,直到此刻,她依然不相信,小溪真的有心理問題嗎?難道不是偷懶,想不上課玩嗎?
不愧是優撫醫院,院內綠樹成蔭,婆娑多姿,正是初夏,微風拂過面頰,輕輕柔柔的,流水繞著院區嘩嘩流淌,間或長椅,石凳供人休息,美潔微微松了口氣,沒有想象中陰森么,她回過頭,小溪面無表情,一言不發,好似這些與她無關,她的心,一下子又懸在半空中了,眼前的美景像被蒙上了灰白色的幕布,她幾乎是迫不急待,甚至沖進了門診大樓。
因為是預約,很快,護士就叫到小溪的號了,美潔尾隨進了診室。
心理診室與普通診室還是不一樣,淡雅的米白墻壁,米色沙發,墻上掛鐘,沙發上還有幾個布娃娃。
“你是小溪嗎,你好,我是吳醫生。歡迎你來咨詢。”一個柔和的女中音像和煦的微風,拂向了美潔母女。
四十多歲,長度到鎖骨的頭發,微卷,圓臉,身材修長,一雙眼晴清澈溫柔,好像能看見拂嘵的星星。
小溪卻依然無動于衷,她懨懨地走到沙發前坐下,順手拿起個狗熊娃娃揉捏,美潔注意到,她的手指關節在用力,有些發白。
“小溪,我們接下來有一個小時的談話,需要媽媽回避下,可以嗎?”吳醫生探頭望向小溪。
“可以。”悶悶的少女聲音無精打采。
美潔坐在診室外的長凳上,如坐針氈,小溪會不會配合治療,會不會歇斯底里發作,抑或一聲不吭,千百種想象像奇形怪壯的影子,撲向美潔。
診室的門關得緊緊的,靜無聲息,仿佛只聽見美潔咚咚的心跳。
“別緊張,時間到了自然會出來。”有人安慰美潔,美潔轉頭,是個年齡與自已相仿的女人。
“我女兒也在咨詢,在2號診室。”女人對這種咨詢很熟悉。
聊看聊著,美潔知道了杜玲家的一些情況。
杜玲也是女兒,突如其來,女兒不肯上學了。
兩人帶著女兒,去北京,到上海,也沒查出什么問題。心理咨詢師讓她多陪伴,多讓女兒參與活動,杜玲帶著女兒去歐洲玩了趟,花了十來萬,女兒化妝品買了一兩萬,甚至還萌生了去韓國整容的想法。
可是,女兒只要一進教室,仍然會有癥狀,一打電話就又哭又鬧,非逼著杜玲接回家,一來二去,杜玲只好給女兒辦了休學。
然后就是全國各地心理咨詢,看精神科門診,藥吃了近百種,咨絢從精神分析到后現代療法種種,其間,女兒也曾主動提出過去上學,然而,不出半天,女兒就逼著杜玲兩口子接回家。
“我女兒很難跟別的孩子一樣正常高考了。”許是因為折騰多了,人已經麻木了,又或者是因為美潔與她素味平生,隱藏的苦痛講出來不用擔心,她毫不顧忌地傾瀉痛苦。
“媽媽,郭醫生讓你進去。”小溪出來了。
美潔推開診室,坐在了沙發上。
“小溪媽媽,最近孩子回家有異常嗎?”
“不愛說話,天天碼著臉。”
“學校反映了什么情況嗎?”
“那倒是沒聽說。”
“建議您兒去學校找找老師摸摸情況。”
“我下周去,今天您感覺小溪怎樣?”
“幸虧您來得早,孩子的確出現了抑郁情緒,但是還沒有到抑郁癥的診斷標準,您先把情況還摸摸,我們共同找找誘因。”
“今天孩子說了些啥?”
“很抱歉,暫時不能告訴您,如果需要您配合,我們會告知您的。”
美潔出了診室,“回家吧,洗個澡了送我去學校。”候在門外的小溪牽起美潔的手。美潔醒過神來,少女的眼睛隱隱有了些光采,仿佛一粒石子投入到靜寂許久的湖面,終于有了點漣渏,多了點生氣。
杜玲拉住美潔,兩人匆匆加了微信,小溪緊緊抓住媽媽的手,濕潤的汗意從她手心漫出,泅開美潔緊繃的心。
深夜,美潔醒來,老周卻不見蹤影,她輕手輕腳打開臥室門,客廳漆黑漆黑的,男人坐在沙發上,嘴邊一點紅色火星,頭上的白發在火光的映照下,幽幽地發亮。煙霧罩住了他的身影,垃圾桶里散落著一堆煙屁股,男人的身影像疲憊的老牛犁田,孤獨落寞。
美潔淚流了下來,她輕輕關上門,躺回了床上,迷迷糊糊間,她做了一個夢:
小女孩抱著男子的腿,把拖鞋硬塞到男子手上:“爸爸,別走。”
“寶寶,讓他走吧,外面有妖精等著呢!”女人疲憊的聲音響起。
男子摔門而去,小女孩哭著跑到陽臺,樓下,一個身材婀娜的女子挽起男子的胳膊,“叮叮東東”的高跟鞋踩過石板地,也踩在女孩的心上,“是我不夠漂亮嗎?”女孩的淚水,漸漸模糊了男子遠去的身影。
那一年元宵,放燈的只有女孩和女人。
女孩長大了,勉強讀了職業技術學院,畢業做了護士,除了上學,她還有個愛好,就是化彩妝。
“女人嘛,讀那么多書干嘛!漂亮就行了!”少女對著鏡子描眉,涂上玫瑰色的口紅,得意地抿抿嘴。
隨后,少女上班,結婚,生子。她比母親幸運,嫁了個憨厚老實的老公,生活平順安穩。
月下的燈,每年優閑適意。
仿佛一瞬間,四十年的歲月在一盞燈隨水而逝的燈影里定格。
午夜二點的病房,走廊里依然有人出出進進,鼾聲,嘆氣聲此起彼伏,四十歲的美潔好久未曾值夜班,這次科室懷孕的小劉早產,護理部一時抽不出人手,所以護士長臨時抽了老杜輪夜班。
24床的老劉95歲,離休干部,偏癱近半年了,氣管插管,帶著呼吸機,美潔與老劉兒子給她翻了個身,老人依舊雙目緊閉,指尖都未曾顫動。只有監護儀上不斷閃爍的心電波形,提醒床上的人還“活著”。
慘白的床頭燈映照在老人臉上,枯瘦的皮膚貪婪地吞沒了光亮。耄耋老人留戀人世,仍然掙扎求生,但豆寇年華的少女,為什么要死要活的威脅父母?美潔心中酸楚,長嘆了口氣。
一聲嘆氣,美潔醒了,發現躺在床上,打開床頭燈,黃色的燈光瞬間灑在臥室。床頭,一家三口的合影刺痛了美潔的眼,老周年輕英俊,美潔美麗清純,兩人眼神里只盛得下對方一人,一歲的女兒咧開嘴笑呵呵,多幸福的一家人。
胸臆間,仿佛塞滿了棉花團,悶悶地,卻又撕扯不斷,不管她愿不愿意,這個幸福的家似乎即將如夢一般消逝,思緒猶如女孩夢中的尖銳的高跟鞋,剌入老杜麻木的心房。
她回憶著逝去的人和事,回憶著一去不返的昔日生活——展望絕望的白色霧霾般的生活。
小女孩沒有錯,漂亮也并不解決所有問題。是該讓她長大的時候了,美潔決定把沉重的看不見的擔子擔在肩上,對今后的道路,今后的生活已經拿定了主意。
她從床上爬起來,有點暈,她回頭再看了眼照片,重新看見了一家人的歡笑,她把頭抬了起來,而青春、漫不經心、依賴從她的臉上從此消失了。過去的事已經過去,離去的人讓他離去。
她推開臥室的門,門內門外,仿佛兩個世界。既然沒有退路,那就勇往直前!
看到醒來的妻子,男子依舊沉默,一紙診斷書放在茶幾上。上個月,老周獨自一人去了精神病院,醫生診斷為焦慮癥,他已在服用抗焦慮的藥了!
老杜取下男子手中的煙,把診斷書揉成一團,扔入垃圾桶。
女人吻上男子的額頭,用輕得只有兩個人能聽清的聲音說:“放心,有我,天塌不下來!”
周六,美潔上責班,分管1組20張床位,這10張床位的病人,輸液,發藥,監護以及所有的小治療,都歸她負責。
護士長一貫往日的大嗓門,又在吆喝:“美潔,8床的駱家小子,有點不配合治療,你跟他聊聊。”
駱家小子,打籃球傷了膝蓋,術后半月轉入康復病區。
上午九點的康復病區,安靜有序,不像其他病房人來人往,除了極少部分臥床不起的病人需要床邊治療外,其他的都到樓上治療了,液體要等病人做完治療后再打針。
要是在少往,美潔多半會懶懶地敷衍:“知道了!”可是昨夜之后,她想試試另一種活法,16歲的少年,不也正是叛逆的年齡嗎?她倒想看看,為啥就不配合呢?難道成了瘸子就稱心如意了。
5號病房,16 床,身著黑色內衣的少年窩在被子里,手機“沙沙”的游戲聲響得正歡,病床邊,一個中年女子欲言又止,焦急的神色讓美潔心生憐憫。
怎么了?今天沒理療嗎?美潔輕輕拍了拍男孩的背。他不想去,抱怨手法做得痛。女子無可奈何。
美潔摸了摸男孩的頭,取走了男孩的手機,遞給了女子。男孩抬起頭,有些愕然。他的注意力,終于被拉到了病床前。
想再回到籃球場嗎?美潔望望男孩的腿。那還用說嗎?不然到你這干嘛!男孩不屑地撇撇嘴。最近康復有效果嗎?老杜又問。有效果,雙拐換成單拐了!女子迫不及待。那干嘛不堅持呢?是因為手法訓練嗎?美潔追問,男孩眼神暗淡下去,一絲愧色浮上臉。
原來,男孩的母親常年在外扛工,家里是父親與爺爺奶奶。男孩最初受傷時,家里沒重視,并沒有轉入康復科,直至后來男孩扔不掉拐杖時,家里這才著急,母親連夜從外地返回,緊急安排男孩進入康復科。
可萬萬沒想到,男孩從此對家里人冷若冰霜,尤其對母親,更是時不時“都是你的錯,只顧自已,扔下我不管。”做理療全憑心意,甚至有時還不來醫院。
任性的男孩,傷心的母親,美潔仿佛又看到自已與女兒。
列出所有項目,不能耐受的與治療師溝通,美潔拿出一支筆,遞給男孩一張紙。沒有,我都能做。男孩低著頭囁嚅。
下午,男孩在治療區踩自行車,做關節松動,咬看牙一聲不吭,目睹這一幕的美潔,腦海中又浮現吹翻的那盞燈。
周日下午,爸媽,送我上學去吧!咨詢回家后,小溪沒有再反鎖房門。提出要上學。美潔和老周對視一眼,沒有說話,一個收拾東西,一個去車庫。
小溪進了校門,美潔也聯系了班主任,正好老師有空,美潔心情復雜地走進辦公室。
是什么原因讓小溪不想上學了?美潔一見老師,寒喧片刻便迫不急待地詢問。孩子在家沒什么異常嗎?老師沒有直接回答。不愛說話,進門就反鎖,對我們愛理不理的。美潔有些沮喪。是這樣,同學們反映小溪喜歡班上一個男同學,如果那名男生跟其他女生有接觸,哪怕只是說幾句話,講幾個題,她就會哭,甚至小刀劃自已。聽到這,美潔卻松了口氣,從心理學上講,只要導致情緒出現問題的原因是局限的,沒有漫延到生活中的具體瑣事,問題就相應好解決點。下次咨詢一定跟咨詢師把這個信息交流下。下樓梯時,美潔在心底叮囑。等在車里的老周睡著了,美潔敲了幾下車窗,才揉著眼晴發動車,眼里的血絲,鬢角的白發,再一次,美潔對老周心生憐憫,這個男人,的確太累了。
我們上月出了個現場,有個男孩,跟小溪差不多年齡,跳樓了,叫小飛。老周遲疑著,半吞半吐。
老周緩慢地,卻講出了一個壓抑這個男人許久的故事,透過他沉重的講述,美潔看到了那個小飛的男孩…
媽媽,我想飛。小飛不止一次對媽媽說,又些什么呢?母親輕聲呵斥小飛,小飛沉默了,自父親去世后,母親拉扯他和弟弟不容易,四十多歲的她,額頭皺紋每過一年,就要添上好幾道,眼角的眼尾紋也像菊花花瓣,數不清多少呢。鬢邊的白發像野草,呼拉拉生長,我怎么這么沒用,老是拖累媽媽,書也讀不進去。熟悉的感覺再次像陰影圍住小飛,從各個方向撕扯他,能飛多好啊,什么煩惱都沒有了,好媽也不用這么累了!
夜,怎么這樣長,父親,又在哪?人生怎么這樣累。小飛打開燈,找出藏在床底下的紙箱,最下面壓的是父親的照片。自十年前父親去世后,母親便將父親的東西全清光了。這是他好不容易留下的。
父親微笑著,小飛,你還好嗎?不好,爸爸,我來陪你吧!哥哥陪媽媽,小飛撫上父親的臉,喃喃自語。
凌晨六點,小飛上了頂樓,空曠的樓頂,沒有人,安靜地讓小飛舒心,下秒,他就站上了頂樓邊,再下一秒,他張開雙臂,我終于飛了,爸爸,我來了。
下車吧。丈夫的聲音拉回了美潔的思緒,隨即老周遞給美潔一份報告,美潔納悶地打開,本來不想讓你倆知道,但是醫生說不要錯過手術時間,要你去談個話。老周的聲音悶悶地,低著頭,眼睛盯著地面。甲狀腺結節4c,建議手術,就是這個和小溪的事讓你焦慮?美潔側頭問老周。不然呢?老周徑直朝前走。不要緊,甲狀腺癌現在五年生存率很高,早點安排手術吧!美潔緊走幾步,挽緊老周的胳膊。
周一,美潔先聯系小溪的咨詢師,確認下午四點咨詢,又聯系專家確認老周的入院,小溪咨詢挺配合,老周臉上也平靜了許多。
“春秋亭外風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隔簾只見一花轎,想必是新婚渡雀橋,吉日良辰當歡笑,為甚么鮫珠和淚拋?…”等待小溪咨詢的當兒,美潔戴上耳機,放上遲小秋《鎖麟囊》春秋亭外這一段,這人生的風雨,不知前程還有多少,悲聲,鮫珠,或許還有,豐美醇正的唱腔,似將美潔心中的淚一滴滴醞釀出來。
也許,每個人人生腳本不同,但總要在煙火一團,手忙腳亂的人生中,攥住一點希望,如同夜河上那盞燈,風雨也罷,晴和也好,燈火,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