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不再拖延?拖延癥候群
我的家鄉是江漢平原一個叫潛江的小城市。潛江古為云夢澤一角,歷經江水復合沖積和湖水緩慢沉積而逐漸形成,夏、商、周三代屬荊州域。北宋乾德三年(965年)始建縣,因境內有河道分流漢水入長江,取“漢出為潛”意,命名潛江。潛江是楚文化的發祥地之一,號稱 “天下第一臺”的東周楚王行宮,《羋月傳》中的章華臺就在境內龍灣鎮。本來是個低調的“水鄉園林”,近年來因為小龍蝦以席卷之勢風靡全國,被國家授予“中國小龍蝦之鄉”的稱號, 家鄉也慢慢地被一些人知道。
家鄉的美食很多,今天要講的不是小龍蝦,而是我的最愛,糊湯粉,也叫魚糊粉。魚糊粉的精華在“名有魚卻不見魚”的湯頭,制作過程講究一個實在。店家需要在出攤前一天下午去買來大量約莫5 cm長的小魚——以小鯽魚為好,開肚去腸,清空內臟。處理干凈的小魚,先拿清水熬制好幾個小時,直到魚肉爛入湯中,魚骨碎若無物。這樣的湯,再濾去渣滓,加入調味,壓下魚腥,提煉出化入湯中的鮮香。其實吊高湯的水平歷來在世界各地都是檢驗廚師水準的指標之一,無論是西餐中用肉骨蔬菜香料吊高湯調醬汁還是日料用柴魚、海帶熬出一碗味增,都是于細微處見真章。
糊湯粉也不例外。作為糊湯粉的湯,粘度是個重要的指標,需要有經驗的師傅嚴格控制湯的火候還有淀粉加入的量及時間。一碗優秀的糊湯粉,湯不能是完全無阻力的流體狀態,但如果喝起來感覺黏稠那又太過了。幸運的是,在我小的時候,家對面步行五分鐘就有家早餐店,經營糊湯粉。忘了第一次吃到是什么時候,從此就念念不忘。
我仍記得那時候小小的我排在一隊人當中等待糊湯粉的樣子,店家面前一般會放著兩個大鍋,一鍋是湯,一鍋用來燙米粉。問好你要幾碗后,他便把細如發絲的白色米粉放在一個小竹編撈面勺里,不多不少剛剛好是一碗的量。煮米粉間隙,在碗里盛好湯,差不多這會兒工夫,米粉就煮好了,這時他會用長木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重重地敲擊一下撈面勺的柄,濾去多余的水分,這個動作非常帥氣,一氣呵成而且卓有成效,我經常會看得入迷。
后來去別的地方吃糊湯粉,如果此動作被省去或者敲擊的聲音不夠清脆,就會覺得不自在,對于水分沒有瀝干導致影響了湯的味道的擔憂會伴隨我整個早餐過程。至此,糊湯粉還不能端上桌,需要再加上最后一道工序,擺放炸好的鱔魚絲或小蝦米在上面,再根據食客要求撒上一把小蔥或者加一勺辣椒油,才算大功告成。接過糊湯粉的食客這時便挑張方桌,心滿意足地吃起來。糊湯粉分量不大,所以店里還搭售油條,算是吃糊湯粉的標配,就像武漢早餐里的熱干面配蛋酒,或者沙市早堂面配涼蝦。
上小學的時候因為需要在學校統一吃早餐,周末才能吃到糊湯粉。印象深刻的是每到周末我爹會早起去買菜,順便買好一家人的早餐提溜回家。看到我爹拎著菜和保溫飯盒,幸福的周末早晨便揭開序幕了。小時候父母工作不忙還愿意認真帶孩子大概就是我們家那時的情況了。我媽因為之前當過老師,所以管孩子特別有一套。每天幾點起床,什么時候開始背單詞,多久可以休息了吃點東西,下午抽空練個書法,晚上聽寫完單詞課文,一家人下個跳棋什么的,周末的時間被她安排得井井有條。而我爹主要工作范圍是后勤保障(買菜,做飯,削水果等),或者必要的時候出手體罰我哥。
我媽這時會接過保溫飯盒,把糊湯粉盛在一個個碗里,再把油條擺好。一家人圍桌吃早飯言笑晏晏的樣子還歷歷在目,當時只道是平常,偷懶,耍無賴,玩惡作劇,不愿意長大。
可成長還是來得那么快,曾經以為悠長無邊的時光竟慢慢在記憶中被壓縮成了一個小的片段,甚至只是一幀畫面。
初高中開始緊張的學習,生活變得單調重復,乏善可陳。緊接著便是越來越遠的離家路,武漢,上海,荷蘭,距離從100 km再到 1000, 10,000。現在偶爾回趟國,我爹還是會在我熟睡的早晨給我帶回一碗熱騰騰的糊湯粉,偶爾還嘲笑我,糊湯粉老板娘都問是不是小丫頭回來啦,你看你“好吃佬”的名頭已經打響了。 我抬頭看看已經明顯蒼老的我爹,在他寵溺的眼神里我仿佛還是那個又貪吃又愛闖禍的小孩。
2016年國王節去波恩看櫻花的路上,小他同學問我們最愛的食物是什么,大家紛紛表示這太難選擇,好吃的那么多,怎么能選出最愛,這樣對其他的美食豈不是辜負。我當時也問了下自己,離家這么多年,我最懷戀的還是少時家對面的那碗糊湯粉。
我們懷念一種食物,一個人或者一座城,往往不僅是懷念它本身,而是因著它曾與我們的生命有如此深刻的交疊。人的意識太龐雜,而感官又過于靈敏,往往只能以最樸素的具象去代替抽象,就像是送別某個非常特殊的人,落雨的站臺,重復的廣播,一切都是“傷離別”的調子,在你轉身決絕走開時,耳塞里流出的應景的旋律便會在此后的人生留下烙印,它承載了太多細枝末節,以至于無論何時再聽到,都會觸發記憶的閘門,洪水傾瀉而出,摧城毀池。而糊湯粉之于我,正是這樣一個帶著烙印的無比豐富的存在,它代表著故鄉,家,父母無微不至的關愛,還有記憶中美好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