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邊咖啡館里,伴著門外北京的雨聲讀完這本《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么》,很享受這短暫的寧靜時光。我不是村上君的粉絲,關于他的印象只有幾點:《挪威的森林》、《1Q84》,多年陪跑諾獎,聊古典音樂,今年又出了一本《刺殺騎士團長》,僅此而已。查了一下,村上君已經69歲,最近在做電臺DJ聊音樂和文學,這一切真的很符合村上君的風格:因為作為一位嚴肅跑者的他,希望墓志銘上寫著:至少他跑到了最后。
在他的這邊關于跑步的隨筆里,跑步特指全馬以及全馬以上的長跑,絕非輕松的慢跑。這本《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么》2007年出版,當時他58歲,算是對自己的跑步人生作了這種特別的回憶錄,講述了他“長達四分之一世紀里,日日都堅持跑步,各樣的思緒從心底涌起”,33歲畢業從經營酒吧改行做小說家開始跑步,成為小說家后在希臘按傳說的路線完成的馬拉松的故事,再后來在北海道跑完的100公里超級馬拉松的體驗,之后成為一個鐵三選手等。我對他的小說和文藝的內心興趣不大,對于我,讀這本書更像是一個跑步愛好者的角度聽“大神”村上君講他跑步的心得。其中有些驚喜,村上君的說出了一些我感覺到但是無法說清楚的東西,也有很多啟發,原來可以看待跑步這件事
一、關于為什么要跑步。
村上君的觀點是,跑步無法讓人長生不老,但“不能長命百歲不打緊,只好在有生之年過得完美”,我非常同意這個觀點。這幾年馬拉松火了,似乎所有人都在跑步,但是仔細看一下,能夠持久的堅持下來的并不多。馬拉松是一項極限運動,42公里的連續奔跑超過了一般人的身體極限,但是馬拉松也不是難以逾越的運動,我覺得一般人有規律的鍛煉幾個月基本都可以完成,困難之處在于長期堅持,這時候如何提高成績,應對傷病,平衡工作生活這些問題會浮現出來,從理性一點的角度來說,跑馬的確不是好的愛好,甚至是一種特別的、痛苦的愛好。
剔除掉純粹是為了發朋友圈,以及加入了“減肥教”的人來說,真的有跑步這種痛苦愛好的人想的是什么呢?首先,可能只是在諸多項目里,相對自己的其他天賦而言,比較擅長跑步而已。村上君說他更加擅長長跑,心率天生比較慢,身體比較結實。這是實話,有時候我覺得個人做出的各種選擇,有時候是看起來是無意的,但實際上是符合自然的,甚至是寫在基因中,如同村上君發現的,“莫非人的精神被肉體特質左右,或者是相反,是精神的特質對肉體起作用,還是相互作用?”。跑步是一種孤獨的運動,跑者多多少少有這樣的傾向:不愛與人的交往,喜歡與自己較勁,更注重內心的聲音。其次,正如村上君所說,“目標明確,生氣勃勃的護著令人更加滿意,跑步無疑是大有裨益”。嚴格的自律是跑者所必須的,這樣的自律給人自信。村上君說,停止訓練不能超過兩天,否則水平就會下降,要重新練起。這個標準是有點嚴格,但是的確如此,我覺得有個基本的水平,例如630的配速跑半小時,經過訓練可以達到更高的配速跑全馬,但是如果停止訓練哪怕只有1星期就會回到基本水平。然后,讓我引用村上君的話,是“在個人的局限性中,可以讓自己更加充分的燃燒,哪怕只是一丁點。這便是跑步這件事的本質,也是或者一件事的隱喻”。“隱喻”這個詞匯很值得琢磨,我理解為啟示,并且是模糊卻實在的啟示。要獲得這樣的啟示,必須付出長期的痛苦的代價。完成馬拉松比賽是痛苦的過程,無論是普通的愛好者、專業運動員,都是如此。因為要達成自己的目標,無論是完賽即可,或者是提高幾秒鐘成績,都在挑戰身體和精神的極限,喜歡看田徑比賽,往往萬米或者馬拉松這樣的長距離比賽后,運動員們都會倒地不起,痛苦不已。所以我一直覺得馬拉松比賽后第一時間采訪運動員是比較殘忍的事情:他們可能剛剛從鬼門關過了一回。
二、跑步給我們什么“隱喻”。
(一)有一種方式可以讓人心情舒暢,卻是需要痛苦來交換。
村上君對跑者的樣子描繪的太到位:“跑長跑的人望上去都是相似的,仍然都像在思考什么,也許什么都沒有想,卻聚精會神。”有個簡單的方法達到一個優秀業余跑者的水平,那就是堆跑量,每天10公里,不間斷。村上君說,“這是積累奔跑量的基本規則,肌肉很像記憶良好的動物,只要注意分階段的增加負荷量,它就能自然的適應和承受,當然也不能過分奴役肌肉,它會發生故障”。這最簡單的原則,其實也最困難,首先因為“中斷跑步的理由足夠裝滿一輛大型載重卡車”,連我就可以一口氣列舉:工作累、天氣差、忘帶裝備、跑步機被占滿、膝蓋出問題、水壺沒帶……。我深有體會,與自己作戰實在是痛苦。其次,跑馬是一項痛苦的運動,或者說是性價比非常低的運動。但“痛苦對于這一項運動來說,乃是前提條件一樣的東西。不伴隨著痛苦,還有誰來挑戰鐵三或者全馬這種費時耗力的運動呢。正是因為痛苦,正是因為刻意經歷這些痛苦,我們才能從這個過程中發現自己活著的感覺,至少是發現一部分,才能最終認識到,生存的質量并非成績、數字和名次之類固定的東西,而是包含于行為當中的流動性的東西”。而這種“流動性的東西”,簡單的來說是用燃燒肉體來換取精神上的滿足。尤其是在挨過終點后,一種短暫的喜悅:“我做到了”。
我的觀點是,跑步與各種愛好一樣,是為了給我們需要的東西,特別之處是它需要“增量效應”,點到即止是沒有樂趣的,重復只能帶來無聊,只能用更大的“劑量”才行。所以很多跑者在完成了10公里、半馬、全馬、達到一定成績瓶頸后去玩超馬、越野、鐵三、健身、登山,這是一條自找痛苦的不歸路。
(二)到達極限是一種什么感覺,自己只是一副普通的肉體。
村上君作為資深跑者,如果不追求成績的話完成全馬還是比較輕松。所以他印象深刻的超越極限是他的超級馬拉松體驗。他寫道:到75公里后,“我的目力所及,只是前方3米左右的地面,再往前的世界一無所知。眼下我的世界,從此處向前3米便告完結,更前面的事情無須去思考,向前挪動3米,才是我這個機器的存在的小小意義。”他還是倔強的堅持自己的原則,也是我堅持的原則:“我可不是為了走路來參加這場賽事,而是為了跑步才來。不管奔跑的速度降低了多少,我都不能走,這是原則。哪怕只有一次,以后將違背更多的原則,難上加難”。直到最后,超越極限的感覺明明白白的來了:“靈魂出竅的感覺,跑步達到了形而上學的領域,仿佛先有了行為,然后附帶性的才有我的存在,我跑故我在”。
類似的痛苦我也有過體會,痛苦從肉體上逐漸融化開,彌漫到精神中,每一步前進都竭盡全力,但是往往是與自己滿對面的時候。跟自己交談,看到自己的邊界在哪里,弱點在哪里,原來自己只有這么多的能量,只是這樣的普通人。向前看,無數人在前面,有人已經完成比賽,有人輕快的超過了你,有人談笑風生,而自己現在只能“茍延殘喘”。可以想出理由來安慰自己,可是你看有個白發老人也遠遠超過了自己,有看起來普通的中年女士也在你的前面,加速的想法馬上被劇烈的心跳制止,必須接受,只能接受;另一方面,向后看,也有很多人在后面,有人已經開始走路,有人停下了腳步,有人坐在路邊對著痙攣的腿嘆氣,甚至有兩次我見到倒在路上的跑者。也許在人生的路上,真相就是“存在的意義非常渺小甚至微不足道,先有了存在,然后附帶性的才有對存在的焦慮和思考”。
明白了這一點,似乎怎么都可以淡定了,如同村上君寫到“不管怎么樣,比賽結束了。我沖過了終點,既沒有溺水,又沒有爆胎,也沒有被可惡的海蜇蟄……最讓我高興的是自己從心底享受了這次比賽。成績并非足以向人夸耀,細微的失誤也不少,但我竭盡全力,身體仍然留著這種感覺”。
(三)在時間的河流中留下一個個浮標,至少他跑到了最后。
這本書有一章叫做“永遠十八歲”,題目勵志,但實際上應該是“永遠十八歲,那是不可能的”。村上君寫到:“想永遠十八歲,可能只有在十八歲死去一種辦法”。我覺得人生是一條流向虛無瀑布的河流,深淵之后一無所有,我們可以留下一串浮標。村上君的跑步故事也體現出這一點:
他遇到了傷病:“膝蓋無可替代,只能同現在擁有的膝蓋終身相伴,因此必須珍惜、善待。”他開始擔心“是訓練的問題么,是拉伸不夠么,是上半程過于用力么,久久無法入睡”。他遇到了沮喪:“心情不舒暢,明明制定了周密的計劃、進行了艱苦卓絕的訓練,那么努力了,還會遭受痙攣的襲擊。到底怎么了,也許原因非常單純,就是上了年紀。”
村上君反復用“向漏底的容器中灌水”的比喻他的跑步、小說、人生的看法,“對于我們至關重要的東西幾乎都是肉眼無法看見,然而用心靈可以感受到的。而且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往往通過效率甚低的方式才能獲得。”“成績不是問題,事到如今,任何努力也無法跑的跟從前一樣快。我愿意接受這個事實,雖然不令人愉快,不過年齡的增長就是這樣。我有自己的職責,時間也有它的職責,而且完成的遠比我好”。這是他切實的感受,這對我也非常有啟發。
村上君說,雖然“人總會有一日開始走下坡路,不管愿意與否,伴隨時間的流逝,肉體會消亡,精神隨之消失”。但是,直至重新獲得“這次跑的很好”的感覺,他將毫不氣餒,孜孜不倦的參加全程馬拉松,只要身體允許,哪怕已經老態龍鐘,也要繼續跑步,哪怕成績大幅下降,也會繼續努力”,“正是長距離的賽跑培養和塑造了現在的我,或多或少,或好或壞。只要有可能,作者說,我還要跟類似的東西一起逐漸老去,送走人生”,這很符合他的天性,符合他的人生哲學。
跑步是很勵志的過程,跑者也是自豪自信的稱號,村上君寫到,“勇敢的面對眼前的難題,全力以赴逐一解決,將意識集中在邁出去的每一步,同時還要以盡量長的眼光看待問題,眺望遠方的風景。我畢竟是一個長跑者。”
我想下面一段話寫出了很多真正跑者的心聲:“成績也好,名次也好,外觀也好,別人如何評價也好,都不過是次要的問題。對于我這樣的跑者,最重要的是用雙腳實實在在的跑過一個又一個的終點,讓自己無怨無悔:應當盡力的我都盡力了,應當忍耐的我都忍耐了。從那些失敗和喜悅之中,具體的不斷的吸取教訓,投入時間投入年月,一次次的積累比賽,最終達到一個自己完全接受的境界,或者無限接近的所在”。人生的道理似乎殊途同歸,不斷接近那根完美曲線。
當然,跑步帶來的喜悅不止這些,村上君在后記里還特意寫了這樣一段:“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東京每天早晨跑步時候,常常與一位美麗的年輕女子交臂而過,一連幾年如此,自然而然的就熟識了,相遇時便互相微笑致意,然而因為靦腆,始終不曾交談過,連對方的名字也一無所知。不過每天早晨的相遇,卻是當時我的小小喜悅之一。”村上君,那可是30年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