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阿中
阿中,一個眼神迷離滿面憂郁的大男孩。
平時在廠里,很少聽到他的聲音,他非常得沉默。然而,有時候越是沒有聲音的人越能讓別人注意到。他不像小劉那樣四處海聊,他只是靜靜地和人打著禮貌的招呼,然后是你和他搭訕他才賞臉與你應幾句,臉上帶著微微地笑。他不像小劉那樣滿臉神采奕奕。
小劉總是很自信滿滿地甩著胳膊,或者兩臂交叉地放在胸前——騎車時都會這樣的姿勢,但是他并不讓人遠離,人們還很喜歡他這樣豪放的架勢。
阿中走起路來步履輕盈,目光平視前方,讓人覺得他是個孤獨者,也讓人有一種不可隨意靠近的距離感。人們想和他聊天,可就像是怕碰壞了廠里的玻璃片一樣不敢輕舉妄動。
我進廠的第二天,就被要求必須每天早上參加小組的早會,我就和一群男人站到了一個隊伍。早會我從來不聽,我只是在認面孔,在觀察面孔。
在一群男人中只有我一個女人,沒有誰能和我比美,所以我是最漂亮的。
而那一群男人則是有得比的,我一眼就瞄到了小劉和阿中是算長相周正的,再瞄就發現了他們都是與眾不同的。等到早會結束,我就想認識他們了。小劉很快和我成了朋友。而與阿中的真正稱兄道弟還是從在小劉家的聚會開始的。
阿中的表達力不像我們看到的那樣木訥,他有著豐富的語言,他還有著如我所猜那種憂郁而深沉的情感。
如果說小劉像個小說家,那阿中他就像個詩人。
阿中的工作是每天把放著絲印玻璃的架車從絲印工段推到我們鋼化工段。他總是不緊不慢地來來回回著,就像是穿梭在陌生的人流。他的神情讓我覺得他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他自己也不認為這個世界是他的,也許有點凄迷與惘然,但他并不憤恨什么。他可能和大家一樣渴望一個知已,但他不會像小劉那樣錯誤地認定自己的情感屬性。
當阿中和我們淡起他的先人們時,我更加覺得這是一個很難得到期然的幸福的男孩。
他們是謝靈運的后裔。祖輩的詩情被繼承下來,祖輩那詩人的不羈到他身上已被世事煉化成憂郁。不知因了什么因,阿中不能做一個真正的詩人或者走一條通往詩人之群的路。他應該盡著自己的詩情與才情徜徉在詩境,而他卻和那些討生活的人一樣流著血汗掙鈔票。
我總在想,為什么他要把自己困?。侩y道現在這樣的狀態是必須要過的一種生活嗎?
我很理解生活的難,同時我也很不愿意看到一個人的生存狀態與他的精神世界不一致??墒欠从^我自己,我不也是和他們在一起了嗎?或許阿中也是和我一樣地只是選擇了一個流浪中的棲息點。如果你想真正體驗流浪做一個浪人,那么生活在最底層的流淚流汗流血里才覺得最極致。他或許和我一樣是在尋找著什么,在積累著什么。
昏黃的燈光映照到阿中的臉上,他的眼里閃爍著光點。不知道是酒精的催化,還是他得到了友情的滋潤——我們讓他有了暢所欲言的痛快,我們理解他的心靈。平時少語的阿中也健談起來。
“有一次,那時我在廣州,我出了我們的廠門忽然不知道要去哪兒,我就上了一輛出租汽車,讓司機帶我去車站。車站人多,我看到人潮涌動,我的心里就會萌生出一種希望,一種在茫茫人海中忽然會有一個與我心靈相通的身影向我走來的希望,這種希望讓我覺得生活的孤獨是有必要的有意義的。所以當我把眼光投向人流的時候,我的內心既是孤寂的又是滿懷憧憬的。我坐在車里,窗外燈光如繁星,照亮城市的夜,無論多么繁華喧囂的城市一到了夜晚都是安寧的,離開了光明的喧鬧似乎只是在向黑暗作一種抗議與掙扎。一切景致不斷向后退去,即使你目光追隨也跟不上它們的流逝,就像是怎么也抓不住時間的流。車上的廣播里放出張學友的歌,《一路上有你》,那種帶有點凄涼的歌聲催化了我的飄渺感,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了下來,我仿佛能聽到它們嘩嘩如雨向大地傾訴?!甭牥⒅姓f這段話,他像一個溫柔善感的女人。
然而,他是男人。我看著他舉起酒杯時,他向空中大吐煙圈時,他的男人的性感就會優美地流露出來,那股男人的剛硬與堅強依然存在。我想,柔弱的只是他給人的錯覺,他還是個剛強的男人。
“生活中并不需要眼淚,但眼淚需要為生活流淌。來,再干一杯,為了我們能如此歡聚暢言!”喝下一口,阿中問“你們對魏晉時期的地理了解嗎?”
阿中的問題難倒了我們,對歷史我們是淺薄的,與歷史相關的地理就更不知了。阿中的肚子里裝滿了歷史,他也很善于描繪歷史。他和小劉一樣每天都看書,看《資治通鑒》看《史記》看《中國通史》等等。阿中又和我們講了很多史書里的故事,還有他自己的理解。我們都很欣賞他的博學,也很以他為傲。我們都很幸福地聽他口若懸河,好像我們都成了文化人,馬上就能像他一樣精通歷史。
在阿中的身上,讓我更加確信即使人生中存在那些無奈的孤獨,但是生活在最底層的我們并不絕望。我們也在追求精神的充實,之所以會有彷徨,那是因為我們對生活有著超乎物質上的更高的期待。
就是這樣一個阿中,也有一個女朋友,一個長相平平談吐普通的繡花廠女工,能讓人接受一點的可能就是,她對阿中滿眼憐愛。我總覺得阿中如嬰兒需要母親搬需要憐愛。
那次歡聚之后,阿中還是那個寡言少語的阿中。有時我找他借書看,有時會問他一些歷史問題。我想增加我們的交流來迫使我們對友誼能看得重一點,以致不會彼此丟失。
阿中沒有多說過什么,我們還是說著有限的話,淡淡地聊天。
我說我要走了,阿中微笑著說:“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也不是我想留的地方,我們都會走的?!彼麤]有說保持聯系,也沒有祝愿我的話。
我走了,像我沒有認識過他一樣地走了。我們的分別只是湖上刮來的一陣風,我離開的身影不過是被風吹遠的一粒浮萍,那一刻,只有慶幸相逢,坦然相別,期待再次相逢。
當時光如水流淌,我不想也不應該惋惜,我總希望自己能從容淡定地隨著時光的波輕輕蕩漾,就像波上的浮萍。而那些動人動情的美好時刻就在回憶里起起伏伏,如我在時光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