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販牛
?? 且說孟楷、溫齊兩個帶上省兒一路風餐露宿,趕往幽州。省兒聰敏率真,深得兩個喜愛。于是稱孟楷為孟爹,溫齊為溫爹。這一日便來到冀州城,只見城門口張著傍,畫影圖形通緝犯人。兩個擠進去一看,正是自己。溫齊笑道:卻是一點也不相似。周圍人都扭頭看他,他呲牙一笑:指著榜上的圖像,我正是此人,何不去報官領賞,賞金分我一半。眾皆哂笑,一哄而散。
三人從容進了城,省兒輕聲說,溫爹,你嚇死我了。
孟楷笑道:你哪里知曉,此兵法,虛則實之。看著省兒道,餓不餓,見官去,吃酒喝肉。
省兒:我已省得,只跟官吏說曉得通緝之人的下落,哄一頓好吃
孟楷、溫齊大笑:孺子可教。直奔刺史府。
到府門跟門吏說:速去稟明張自勉將軍,只說幽州孟楷、溫齊來訪。
門吏聽是幽州來的,不敢怠慢,當即跑到里面,不消片刻,引著一將前來,三十五六歲年紀,身形壯碩,雙目有神,正是冀州刺史張自勉,見了兩個降階相迎:小弟等候兩位兄長多時了。
孟楷大笑:我兩個自來投官,可請監軍太監前來。
張自勉亦笑:擅殺禁軍將校,死罪死罪,即刻械送京城,押送中尉府討賞。
一面看著省兒:去京城多日,如何卻得一個私生孩兒。
孟楷道:此我和老溫兩個義子,在京郊遭唐王麾下追殺,母親被殺,只有他一個,身世不明。
?省兒沖張自勉施禮:省兒見過張將軍。
溫齊嚷道:我三人一路饑疲。只等來冀州打秋風。
原來張自勉是并州人氏,幼時便于雷府諸弟子過往甚秘,意氣相投。后從軍輾轉到冀州,且巧又與幽州相鄰,彼此呼應。太監大多不知這層底細。
張自勉大笑:三位上賓請。一行步入里面,從仆擺好酒席。酒過三巡,張自勉道:兩位兄長,京城形勢如何。
孟楷道:京城謠言:皇帝如獼猴,太監兇如狗;禁軍滿街走,朝臣但喝酒。閻相公頗有氣節,通衢被刺,李相憂憤而死,楊夏大柱已折,還有何望?
?張自勉:聽聞李相力主我前去平亂,不想此事卻引我而起
?? 孟楷道:賢弟何故自責,不去趟此渾水亦好。
?? 張自勉:雷將軍知你兩個必來我處,昨差心腹人來,教你兩個暫不回幽州,副將高環、高建兄弟兩個已領命欲將你兩個押送京城。
??? 高環、高建是王策時安插在幽州監視雷礪的禁軍將領,知道被將士怨惡,因此不敢輕言軍事,雷礪亦知他兩個不過裝模作樣,不免與其虛與委蛇,非機密軍事皆讓他兩個預聞,對他們亦有禮敬,教說不出什么來。如今中尉府令他們拿孟楷、溫齊兩個。高氏兄弟立刻跋扈起來,以為可以趁此出一口惡氣,在營中摩拳擦掌,會上亦不免高聲亮氣,將士皆怒 ,恨不得一刀一個殺了他們。雷礪不想這時跟中尉鬧翻,便叫孟溫兩個暫避。問道只推不知,拿了糧餉再說。
??? 孟楷笑:大哥性深沉,喜怒不形,少時老將軍便說可為三軍之帥,二哥與我等,如何忍得了這幾個豬狗,早一刀一個。
?? 張自勉道:我與監軍太監會議,時或怒火中燒,欲效大哥而不得。倒是你幾個痛快,任俠無忌。
? 溫齊:我甚念二哥,不知身在何處?
? 說到雷煥,孟楷也是悵然若失:想必與彩云飛生下一地猴兒。
? 張自勉:二哥何以走亡軍中。其中隱情張自勉并不知曉。
? 溫齊道:當年我兄弟十三人在路老將軍賬下為騎將,時人比之當年雷霆十六騎。王策時為監軍,百計籠絡,我兄弟不屑一顧,因此懷恨,百計陷害,探知彩云飛乃二哥所愛,趁我等入胡境之時,誣彩家為間諜,投入大獄。親隨疾馳告知,我兄弟多欲回營盡殺王黨。大哥固止,必連累路將軍一門,亦累及雷家。只叫二哥一騎回轉,不得殺人,但救得彩云飛便亡命天涯。其后,王策時欲借此事將我兄弟一網打盡,幸得路老將軍舍命營救,上書朝廷:非雷家不足以鉗制康延部眾。后,康延部反。朝廷無可用之將,不得已拜大哥為將。
? 孟楷道:如今唐王與康延部勾結,欲效其祖楊扈與疏勒故事,此虜覲窺中國久,狼子野心,若得志,百姓涂炭。你當留意。便把京城所探得情報與張自勉細說。
張自勉:但叫雷大哥與我在,胡騎休得過境南掠。
孟楷說:我一路籌劃已久,欲與老溫深入大漠將老少二酋刺殺。以絕后患。
張自勉搖頭:此舉太過兇險
溫齊笑道:我兄弟出入北境百余次,素知其風俗習慣,不易被發覺,賢弟勿憂。
孟楷指了指省兒:我這個小猴暫寄養在你府中,你多費心調教。待我兩個回來再領回。
張自勉:這個自然,他正好與犬子兩個作伴。
省兒聰慧:知道大人談得是大事,雖擔憂,并不插嘴。
酒足飯飽,孟、溫兩個起身告辭。省兒不舍,眼里含淚。孟楷笑著摸著他的頭:
好生用功。回來阿爹考問。
?兩個入北境時或扮作商販,因此結識了冀州牛販麻叔,原來各處商販也入北境販馬,后因邊城互市,監軍太監虛報馬價中飽私囊,便禁止商販販馬。麻叔因他們會說胡語,且機敏豁達,自是求之不得。當下調選五個精干漢子,七八匹騾馬馱著絲綢、茶葉等胡地難得之貨,一行八人騎著馬啟程。走了兩日,漸不見村莊人家,眼前是無邊草原,八月天氣,天高云淡,心胸豁然開朗。自康延部內附之后,疏勒牧民多北遷,南境多康延部眾,與中原雜居之后,頗通中國內情,平孫秀之時,不少漢人見其得勢,甘愿為其效力,投入麾下,常為之謀劃,因此漸偽詐,互市多以劣馬瘦牛,多求其利。入境商賈多劫掠之。因此商販多繞道避之。
又走了一日,翻過一座緩坡,登高一望,下面地勢漸低,四周皆是山原,山腰處一大片胡楊林,如同一個大鍋。
幾個漢子高興,馬上引吭高歌。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
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
摐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碣石間
校尉羽書飛瀚海? 單于獵火照狼山
山川蕭條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雨
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大漠窮秋塞草腓? 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當恩遇常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
麻叔笑:你幾個牛販兒唱甚軍歌
漢子笑:一入北境幻作雷家軍壯膽。
麻叔指著下面嘆息道:我聽聞四十年前此處便是雷家軍被伏擊處。那時我年少,聽大人說:偌大一片草原全是尸體,草都被染紅了,許多年后,牲口都不吃此處之草,夜間,隱隱能聽到廝殺之聲。因此胡漢兩國人夜間都避開此處。
孟楷、溫齊兩個早就知道,每過心必慘然。年輕時嘗問老將軍和親歷者,皆三緘其口。
溫齊怒道:國賊楊扈,投敵背恩,當從陵墓中拖出挫骨揚灰。
麻叔慌忙道:可不敢亂說,被人告發可不是玩的。見他兩個悶悶不樂。便道:這一趟回去,你兩個卻在冀州過年,我給尋兩個心儀的女子。有一年我兄弟幾個深入胡地,八月大雪,欲歸無途,滯留在胡地。虧得一個老胡收留,也叫搭了一頂帳篷。跟他們一般飲食。方知胡地如此苦寒,胡人性耐饑苦,漢人不能比也。故行軍胡人來去如風,不用埋鍋造飯,耽誤時日。
麻叔絮絮地說了半路。一行人曉行夜宿,半日路上也不見一個人影。再北行,牛馬羊成群,悠然吃草,牧人端坐馬上遠眺。見有人來,立可喜歡起來,驟馬馳來攀談。溫齊通曉胡語,嘰嘰呱呱地談了一通,這漢子便堅請他們到帳篷吃喝。
他們慣知胡人性情,好客豪爽爽,也不推辭,任由他家殺羊煮肉,圍坐用小刀剔者吃。臨別,麻叔給他一點茶葉絲綢,牧人喜之不盡。
孟楷想:胡人為民常懷善意,為兵則殘暴好殺。不知何以至此。
于是深入北境,牛羊被野,牧人見他們皆喜歡,有人告訴他們,大汗欲迎接使節,將于王庭舉辦盛會。
麻叔自然喜歡,疏勒貴族皆好漢物品,定能換回許多牛馬,回去便能賣上好價錢。
?? 疏勒逐水草而居,可汗大帳所在便為王庭。于是一路打聽,又往北走了兩日,只見無邊碧草間水光瀲滟,走近一看,卻是一個偌大的湖,湖南側百十頂帳篷,中間一個大氈帳,便是疏勒的王庭了。
他們到時,盛會正在召開,可汗斛律斤高據主位,兩個妃子左右相陪,前面放著一矮幾,擺放著酒肉。韃靼使者挨著可汗不遠,兩側皆是部落貴人,親軍護衛。下面一個偌大的草場,二十幾騎一起飛馳,去搶地上的一只羊羔,騎手在馬背上擺弄出各種動作,十分驚險。胡人自小便在馬背,彎弓射鼠狐,因此弓馬嫻熟。賽馬過后,上來十幾對勇士互搏,皆膀大腰圓,孔武有力,最后勝出的決一雌雄。又有胡女歌舞,胡琴伴奏,賞心悅目。
宴會搞了半日,可汗似乎厭倦了,起身回汗帳,太陽偏西,盛會草草收場。孟楷、溫齊兩個清楚,疏勒鼎盛之時,部落盛會十幾日不斷,幾萬人來往不息。自十年前斛律家族諸子爭嫡,部落四分五裂,斛律斤雖勝出,各部并不服,連年征戰不息,戰士死傷無數,其祖父斛律雄時兼并的各部落趁機脫離,因此實力大削,斛律斤縱欲無度,身體虛弱,無力安撫部眾,更無力南掠。韃靼使者頗為失望。
疏勒達官見麻叔一行,騾馬所負貨品極多,皆為中國難得之貨。親自來察看,溫齊說明來意,并說此次不過試探,若好,中國商販見利,必往來不息。達官大喜,去汗帳稟明可汗,斛律斤便令他們一行覲見。
汗帳華麗宏闊,可汗與諸貴族陪著韃靼使者飲酒。達官引著他們一行進入,拱手施禮見畢,斛律斤問溫齊:你等如何深入我部落,尋我王庭,究竟是何人。
溫齊聽他話起了疑心,便道:我等冀州、幽州商販,父輩便往來中國、疏勒販賣稀缺之貨,以此致富。康延部內附之后,遮住往來之道,劫掠商販,以此往來頗不易。我等冒險而入,若能成功,明年必有許多商販前來。
斛律斤點點頭:你等如何不與康延部交易。
溫齊道:康延牛馬皆劣,賣不上價錢。
斛律斤吩咐:漢人多偽詐,將貨物拿來我看。
麻叔與幾個伙計把騾子牽來,把貨物卸下了,抬進大帳內,擺了一長溜。取了一匹絲綢一塊茶磚遞給達官,達官呈送給可汗。
溫齊拱手有道:啟稟可汗,都是上等絲綢茶葉,便是在中國也是稀有。
斛律斤細細看了,點點頭:你欲換多少牛馬。
溫齊道:一百頭健牛,二十匹馬。
斛律斤發怒:你等太貪心。目光卻看著堆在下面的貨品。久不南掠,這些都成了稀有之貨。
溫齊道:若可汗多賞,明年商販必然蜂擁而至,那是可汗便可少費牛馬。
斛律斤微微頜首:牛羊馬我國有的是,就賞與你等
溫齊注意到韃靼使者露出貪婪目光。
是夜,達官給他們安頓在一定帳篷內,尚未躺下休息。帳簾掀開,韃靼使者的通譯求見。
孟楷、溫齊兩個暗喜,只要跟住韃靼使者,不費吹飛之力便可尋到呼延父子藏身之處。
????????????? 吳南柯
楊復恭奉命監軍山南,從禁軍中撿拔了精干將校四五十人,一行疾馳至洛州,教洛州刺史備好官船一只,一行登舟在大運河里急趕行程。楊保率領五個護衛監著吳南柯和阿呆同行。一路與禁軍不交一言。楊復恭出京時到楊府辭行,楊玄機漫不經心的告訴他楊保將與他同行襄陽。楊復恭深知楊保乃楊玄機貼心心腹,一向不離左右,此番差他出去定有緊要之事。他素來謹慎,既假父不說,定是不想讓他知曉。因此也不問。啟程之時,見楊保一行,未免心中狐疑。他出入楊府許多次,并未見過這幾個護衛,一看便是技擊高手,他曾揣摩過假父的心機,深不可測,往往留著后手,除了自己和楊復仁之外,他一定藏了一支精銳護衛。至于吳南柯,雖裝扮成道士模樣,他一眼便認出來。那一夜在仙霞宮,這位神醫眼中有一股癲狂的表情,似乎對生死倒并不意。乞憐更似是做戲。他記得王策時揮眾去迎駕之時,御床上一聲清晰的咳嗦之聲,楊玄機臉色大變,惶恐可見。這時,吳南柯擺擺手:休慌休慌,有我有我。快步走到御床去。
楊玄機立差他與楊復仁去調集禁軍埋伏在禁城四周,以防不測。他再回禁宮時,楊玄機率領他兩個都到宣政殿。其后他再沒去過仙霞宮。李相申斥王策時之時,楊玄機戲法一般把圣旨拿出來,彼時連他也深感意外。他一直揣測,在他離開之后仙霞宮到底發生了什么。躺在鑒陵里的先帝究竟是誰。李代桃僵,何為李?他依稀聽聞巫醫煉藥,皆有藥奴試藥。這個阿呆又是誰,花白蓬亂的頭發胡須,手腳皆白凈,不似一般的藥奴皆窮苦人出身。莫非此便是桃,想到這里,他渾身打了個冷顫。他曾經有幾回見駕,不過皇帝高居御座,而臣子又不可直視,因此御容竟是何模樣,他已記不起了。他這些疑團在肚里轉了一轉,立刻便打住,楊保何等精細,若讓他覺察自己起疑,大為不妙。于是,他打定主意,只要楊保不找自己,他便敬而遠之。
?? 船在汴水上航行,途徑回洛倉、河陽倉、洛口倉,皆是運河重要轉運倉,但見各色船船、商超、民船來往不息,沿途許多村鎮及城市,看去人煙阜盛,一派太平繁華景象。八九月的天氣,正是好景時節,兩岸楊柳依依,黃昏之時,碼頭停靠著許多船只,江面燈火如長龍一般。月光下,一些小漁船在大船之間穿梭,有女人朝上喊:大爺,聽曲兒解悶要不要。慣于行船之人便知這是歌妓了。船上航行久了,男人哪有不找樂子的。禁軍將校們船上憋了好些日,既沒上岸游逛,又沒有招妓取樂,入夜便被這些聲音撩撥的心里癢癢,不過,楊復恭不發話,他們也不敢造次。夜里,鄰船在甲板上招了妓女飲酒取樂,他們皆跑到甲板上觀看,對方取笑他們是隔靴搔癢。若往常,以禁軍之驕橫,摘弓便射。楊復恭見楊保一行一直在船艙內,因此他不由地夾著小心,暗中教禁軍們收斂。
這一日來到一處小漁村,天色將黑,船老大跑來說下一處城鎮在四十里外,莫如便這里歇息。楊復恭看是,碼頭有七八條小漁船,村子十來戶人家,四面都是茫茫蕩蕩的水,長著許多蘆葦,叢叢簇簇的。心里頗有些躊躇,此處地形頗為險惡。若有強人伏擊...但他轉你一想,船上皆麾下精銳,便幾百強盜也不放在眼里。況且正好趁機看看楊保如何應對。當即便點頭。船老大吩咐船員將船靠岸停了,拋了錨放了纜繩。晚飯之后,禁軍將校百無聊賴站在甲板閑聊,巳時,江風徐徐吹來,眾人貪圖涼爽,皆不愿去船艙。
突聽得一陣悠揚的琵琶聲隨風飄來,眾人不由靜聽,聲音飄飄蕩蕩,忽遠忽近,然極為悅耳。非尋常歌女雖能彈奏出來。過了片刻,只見一條漁船從蘆葦叢中轉出來,月光之下,看得清楚,船老大搖著櫓,兩個女人,一老一少,老者懷里抱著琵琶,少者嘴邊橫著一管橫笛。一曲未了,眾覺如癡如醉。琵琶忽戛然而止。眾恍然驚醒。
船老大從大船傍邊搖過去。禁軍忍不住向下喊道:休停,再奏支曲兒我等聽聽。
船老大大怒:我家非賣笑之人,你若要尋樂,前方村鎮卻有,請自便。
楊復恭對手下道:你等休要多事,回船艙歇息,明日早早趕路。忽見楊保一行登上甲板,楊復恭大為納悶。
?? 楊保走向前,頗為急切地說:楊將軍,方才聽得琵琶,世間罕有,咱在京城琵琶名家皆有往來,未聞如此曲調。何不請來為我等彈奏一曲。
楊復恭亦通曉音律,早已按耐不住,當下大喜,便親自到船弦沖下說道:漁家,我主人富商,最喜音律,見你家琵琶彈奏的好,欲邀到我船上來相談,不知意下如何。
船老大聽了,停下來附身去問抱著琵琶之女人,見她頜首,便朝上喊道,我靠進來,你教船老大放梯子下來。
把梯子放下去,三個登著梯子上來,月光下,看琵琶女時乃是一個鬢發如銀的老女人,然臉上皺紋頗少,依稀可辨年輕時驚人美艷。一年輕窈窕女郎手執橫笛。船老大沖眾人一拱手,道:這是俺渾家和女孩兒,俺渾家年輕時乃是江南第一琵琶手。但聽她彈奏的沒有不叫好的。
楊保笑道:果然不錯,就請你兩個再替咱彈奏一曲。
當下老女人與女郎坐下,船老大靠在船弦上望著水面。
這一老一少便合奏起來,初時歡快,行云流水,漸轉入憂傷,其后曲調千轉百回,有如魔音,各個如同魂靈出竅。緊接著似乎上下四方皆是音樂聲。曲調一直未曾終了,各個如泥塑一般,或站或坐巋然不動。
楊復恭一睜開,天已微亮,見左右還在睡夢之中,身上皆一層露水,漁夫一家不知何時離去。再一看楊保及護衛尚未醒過來。正躊躇要不要叫醒他們。楊保一醒來,環顧左右大驚失色:老道和藥奴哪里去了?
楊復恭瞬時驚醒:管家,我等定是中了人的幻術了。
此時眾人皆已經醒來。
楊保面色凝重,沖楊復恭道:你照常去山南,咱領著這個五個弟兄去追查這兩個下落。
一刻不敢耽誤,便下船追蹤而去。
??? 隨云
天色漸暗,水牢一片茫茫,攸兒在岸邊察看地形,雙目適應了下面昏暗。水底看去頗深。靠岸邊有一個木籠,一門向岸,懲罰人時打開門,將人塞到門籠里,鎖上門,人便只能立在水中,身材稍矮一點的弟子,脖子一下被浸泡。此刻,如一股黑煙般的蚊蟲發出嗡嗡的聲響,貼著水面忽而東,忽而西。攸兒心想這里蚊蟲如此兇猛,若入了木籠,多半兇多吉少。難怪隨喜押她來時說,被關入水牢的弟子,凡過夜,活下來寥寥無幾,上月一人逆了師父,關在水牢一夜,次日欲放時,尸骨全無,諸師對此并不在意,死人常有,死法不同而已。
攸兒心里清楚,云峰并不想懲罰自己,不過觸及門規,怕其他師父率先提出罰責,故下令關押。云峰喝道:我門數十年皆是如此,諸師皆按門規執行,你是何人,膽敢指質。若不是念你初犯,嚴懲不貸。她瞬時便明白了師父的言外之意。師父按門規執行,弟子可以變通,不必以命相搏,勝敗已見便止,門規并無明令須將敗者致死;且進食亦如此,但輪流,力弱者不至餓死。則門規亦未禁止。云峰令隨喜押她來水牢,她心中便清楚,師父不過遮人耳目。隨喜在諸師跟前裝得兇狠,無人之處,便悄悄道:師妹,你知道我日夜替你擔心,恨不得變作一只老鼠在你身邊保護你呢。
攸兒道:我本不想殺隨鳳。不過她每日設計暗算我,我若不反擊必死其手。
隨喜道:師妹方才一劍勢若雷霆,換做我也招架不住。如今諸弟子誰敢與你競爭。
攸兒道:我不想同門搏殺如仇,必設法更變之,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否。
隨喜道:師妹但吩咐,水火不避。
當下引著攸兒到大殿,抬頭望天空,太陽懸在山頂。大殿后有臺階下到地宮,一扇大鐵門。隨喜擰開鎖,推開門,一股濕氣撲面而來。臺階下衡闊幾步露出地面,便算是岸。木籠釘在中間位置。四面都是茫茫的一片水。隨喜不敢久留,怕諸師或諸弟子生疑,當下從腰里拔出一柄短劍遞給攸兒:俺刺殺一個官兒得來的,甚是鋒利,你留著防身。又把火石火折子掏出來,這個你也用的找。師父說不定關你一兩個時辰便叫我來放你,且耐心等待。
攸兒接過來:師兄,你對其他師妹也如是么?
隨喜大囧:不是...我只待你一人如此...慌亂地跑到上面,帶上鐵門又沖下輕聲喊道:師妹,鐵門未上鎖,若有事你便跑上來。我去也。說著蹭蹭跑上去。
攸兒撲哧一笑。
水面波瀾微微蕩漾,此間必有外來水流,若一潭死水則早就臭不可聞。她打著火折子四面細細觀看,發現南墻有一片咕咕冒水,想必有個洞孔連到外面。攸兒心想,夜來關押在木籠的弟子如何憑空消息,莫不是從孔洞逃出去。于是她來到木籠跟前,水面上木籠空隙不過手臂粗細,一般人亦掰不開。攸兒忽生一股好奇心,便下到水面,水沒入到胸口,她拔出短劍,圍著木籠轉了一圈,用短劍撥弄木樁,轉到水正中這一面,短劍無甚格阻,用寶劍劃了一圈,原來中間木樁折了,中間正好留下盤口粗細的一個洞。
攸兒暗道,我卻去一探究竟,他日緊急說不定能救得性命。于是,舉著火折子趟者水,往南墻去,蚊蟲如暗器一般射來,水沒到脖頸,到南墻中間,腳下有股水流沖擊,伸手一摸,果然有個洞,大可容身。她便把短劍歸鞘、火折子都插在身上,深吸一口氣潛入水底。攸兒水性并不出眾,不過膽色過人,當下鉆入洞中,手摸著洞壁往前去,揣摩潛出十幾步遠,浮出水面,頭已經不碰見洞上壁了,洞內黑魆魆不見一物,唯有自己嘩嘩劃水之聲,又游了十幾步,覺手上觸碰一物,撈出來上手一抹,心里吃了一驚,卻是一段人腿骨,再游,又是一節。水里隱隱聞到一股腥味,當下心中大駭,莫非有什么怪物隱藏在此,水牢弟子大約被其拖出來吃掉。若它在暗中襲擊,焉能躲過,當即把短劍拔出來臥在手中,又急游幾步,前方有光亮,必是出口,于是潛入水底奮力游過去,一抬頭,置身在一個深潭之中,橫闊十幾步,一口瀑布從上面懸崖掛下來。四周莽莽草木。暮色蒼茫,攸兒就近游上岸,爬到一個巖石上歇息。原來此處正是寺院后山。喘息甫定,忽聽水面有響動,水波蕩漾,攸兒看的真切,一條長蛇向她這邊游過來,顯是奔著洞里去。攸兒心想,如這物橫亙在此,此密道將來亦無用。摯出短劍,伏在岸邊不動,眼睛盯著大蛇,長七八尺,粗兩圍,從容游過來。等到大蛇游近了,頭剛過去,攸兒猛揮劍砍中蛇頭,大蛇吃痛,身體猛一縮,便尋覓敵人,攸兒又是一劍,爬起來往后便退。大蛇已發現她,便張口撲過來,攸兒往巖石后一跳,躲在后面,蛇暴怒急追,蛇頭越過巖石尋找。攸兒看得真切,雙手握住劍柄,盡力一揮,蛇頭砍斷,跌落到樹根處,仍咬住不放。長長的蛇身翻滾扭曲著。
攸兒立在一邊看它漸不動了。外面只有一點微微亮光了。攸兒沉思片刻,把劍在水里洗了洗,歸鞘插在身上,撲地跳入水中,原路返回。
不過一個時辰,云峰果然差隨喜來放她,舉著火把在地宮到處找,未見人影,大為焦慮,在岸邊輕呼:師妹,師妹。一面喃喃道:難道出去躲到別處去了,你卻不知我們食湯里是下了藥的,下一頓才解了,你若逃走,必然毒發身亡。急得團團轉之時,水面一根蘆葦慢慢升起來,攸兒從水中站來了,雙手抹掉臉上水珠。原來她回來之時想著蚊子兇猛,在水里躲避倒好,便割了一段蘆葦桿子帶著,回到地宮,那餓狠了的蚊子撲面而來,她便到岸邊銜了蘆葦桿全身沒入水底。時間不長,隨喜便到了。她從水面出來之后,便蘆葦桿插在腰間,隨喜見她大喜過望:師妹,你嚇著我了...
攸兒上了岸,道:蚊蟲兇狠,我只能到水里避避。并不提從洞口出去之事。她自幼受教凡事需縝密。她渾身濕漉漉,衣服貼著身體,少女身形,散發出一種莫名誘惑。
十五六歲的少年情竇初開,雖在燈火中看了不甚真切,不免心旌搖動。
攸兒冰雪聰明,如何不知?當下從容一笑:師哥,我們兩個要在這里喂蚊子么。
隨喜想拉她又不敢,連忙前面引路:師妹,快隨我來。于是兩個出了地宮。
攸兒回到寢舍之后,不覺便帶著一種威勢,不怒而威。女弟子見了,皆側目而視。因相互戒備久,彼此多不交一言,寢舍死氣沉沉。她仍舊回到門口床鋪,攸兒將她們一一看過去,道:我不是隨鳳,不會欺壓同門,師姐師妹若信我,無人在月考中被殺死,無人會餓肚子。
她說完之后,雅雀無聲。攸兒知道她們尚不信任。便換上衣服,躺下去。
過了半晌,睡在另一側隨馨尖聲道:從來都是你死我活,你憑什么改變。她過去跟隨鳳走得近,常欺壓他人,此番眾人等著攸兒將其整死。攸兒受到處罰時,她巴不得隨云出不來。因此見攸兒回來時,便預感不妙。
?? 攸兒道:若按舊例,我頭一個便找你算賬。便要整死你亦不難,然我心里有個見識,既為同門,便當相互友愛。若自相殘殺,仇人也。若論心機武功,我自保有余,何不隔岸觀火,看你們自生自滅,為何不顧生死卻來救你等。
?? 眾人見他所言不虛,心里活泛了。于是皆張口說話,攸兒把計劃和盤托出說了,都愿意唯馬首是瞻。
凡做師父皆希望能碰上一個資質出眾的徒弟,而隨云乃是他們所見弟子中最為卓越者,因此格外用心教授。攸兒往往粗類旁通,舉一反三。進境一日千里。但進食,攸兒提前安排好幾位不食,其后暗藏食物分給她們,每頓數位相輪,以此皆得飽食。隨喜亦在男弟子這邊效仿,然隨怒不肯,他已經擠到飯桌上,揚言道:往日較俺饑餓難耐蟲蛇也吃得,憑甚便輪著吃飯,若沒本事,該死便死。
隨喜拿不定他,悄悄告訴攸兒。練功間隙,隨怒遠遠地避開他人,猶在一邊發狠。攸兒朝他走去:隨怒,你練得不對,便練下去十年八年也贏不得高手。隨怒止住道:休哄我,我也贏得他人。攸兒道:你一個胡練,沒有高手驗證,不會長進。隨怒叫道:俺不用別人印證。攸兒道:你若把自己孤立,活不長久。隨怒:俺不怕。攸兒道:我知道你怕。你若不聽我的,明天去林中練功不教你聽我吹曲兒。隨怒最喜她吹葉子曲兒。便想了想道:那你肯教我吹曲兒么。
攸兒道:如何不肯?等碰上竹林給我做支笛子好不好。
隨怒忽而咧嘴一笑,笑面頗為難看:你可不許騙俺。
有天弟子們相互印證功夫,手里多了木刀木劍。云峰見了心里了然,然并未多言。新入弟子月考,諸師端坐,弟子們戰戰兢兢。參考弟子皆手執木刀木劍,雖無狠毒兇惡,然招式順暢,攻守有模有樣。勝敗點到即止。云峰看著其他幾位老師說道:我門規矩,弟子相互印證亦未名言以死相博,弟子們既然已經分出輸贏,我等亦考較出潛質來,凡勝者皆教授下一階功課,敗者溫故。
?? 幾位老師并無異議,于是弟子各個心里狂喜,日后不用相互戒備自相殘殺了,自此寺院多了許多生氣。連師父嚴酷的臉上亦不覺改變。
不知何時白天夜里便多了歡笑之聲。
??? 攸兒不知不覺成了眾弟子的領袖。
這一日諸位師在樹下納涼。云行道:這一屆弟子成材怕是最多了,然我總是心驚膽寒,總門主若知曉,未知如何?
其他人心里何嘗不是如此,云定道:諸位,不是我悵怨,我等屈身在深山老林幾二十年,從壯年到白首,總門主亦垂垂老矣,復國與我等又何干,且以我子孫為人質,以左道脅迫,我心如枯槁早無進取之意了。
云峰嘆了口氣,指了指樹上的鳥巢:我當初禁止弟子射殺此鳥,不過為有生氣而已,隨云來,我復知生人之樂。我等雖教授數百人,視我等如師的不過數人而已,豈非悲哀。若總們主怪罪,我一人承擔而已。
諸師心里明白,遲早事發,唯恐時不我待,便把自己的本領傾囊相授給隨云、隨喜等幾個弟子。
一回,在林中練習縱越時,幾只野豬受驚跑出,眾弟子合圍,將野豬射死抬到伙房整理。云峰下令,夜間,眾師徒同食豬肉。此后弟子們不再為食物爭搶。
九月秋風漸起,這日云峰將隨云喚到一邊道:傳聞江湖有因琵琶術可攝人心魄,控制人之心神。高府相遇之琵琶女想必即是。你父母素精通音律,你可精研之,如何破之,總門主甚憂之。
隨云道:需找回我家樂普詳參之,我家被田元照率人抄家,田亦好音律,想必私藏。
云峰道:明日我帶你和隨喜去趟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