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北京初雪那夜,我站在廚房里對著案板發怔。面粉像細雪簌簌落在不銹鋼臺面,卻總揉不出記憶里那種溫潤的觸感。窗外路燈把飄雪染成蜜色,恍惚間又看見那雙布滿褶皺的手,在氤氳的熱氣里捏著青瓷碗沿,把浸透晨光的陽春面推到我面前。
? ? ? 第一次看見外婆做面是七歲那年冬天。老屋的玻璃窗凝著冰花,灶膛里柴火噼啪作響,外婆的藍布圍裙被熱氣蒸得潮乎乎的。她總說"面要聽聲兒",面團在棗木案板上摔打時,會發出沉悶的"噗噗"聲,像深冬踩在曬谷場上的棉鞋響。當聲音變得清脆如裂帛,便是揉到了火候。
? ? ? 那時的面劑子在我眼里是會變戲法的。外婆的搟面杖滾過面團,案板上的云絮便層層舒展,漸漸鋪成滿月。她裁面時菜刀快得只見銀光,細如柳葉的面條次第垂落,搭在搪瓷盆邊沿輕輕顫動。我常趁她轉身偷扯半截面條含在嘴里,麥香混著井水的清甜,能在舌尖跳一整支圓舞曲。
? ? ? 真正懂這碗面,是在高三某個雨夜。晚自習后冒雨回家,校服外套能擰出水來。玄關處昏黃的頂燈下,青花碗里的面條根根分明,湯色清亮得能照見天花板的裂紋。外婆坐在藤椅上打盹,老花鏡滑到鼻尖,手里還攥著擇到一半的小蔥。
? ? ? "快吃,要坨了。"她驚醒時湯面已有些涼,卻仍固執地守著某種儀式感——蔥花要切得細如發絲,豬油需凝成白玉般的圓片,荷包蛋永遠臥在碗底,像藏在云層后的滿月。那夜我才發現,她端碗時總用拇指抵著碗底燙傷留下的疤,那是某個清晨為我趕制生日面留下的印記。
? ? ? 去年深秋,面湯里突然多了股若有若無的藥香。外婆揉面時開始需要扶著灶臺歇氣,裁出的面條也漸漸粗細不勻。某個周末我執意要學,她笑著往我臉上抹面粉:"丫頭手勁不夠。"可當我把歪歪扭扭的面條下鍋,她卻吃得眉眼彎彎,說比她年輕時第一次和面強得多。
? ? ? 冬至前夜急診室的燈光冷得刺骨。外婆躺在移動病床上,枯瘦的手突然抓住我的腕子:"面劑子在冰箱第二格,湯底凍成了冰塊。"監護儀的滴答聲里,她像個偷藏玩具的孩子,眼睛亮得驚人:"醫生說不能沾油煙,我都是半夜悄悄起來和的面。"
? ? ? 如今我站在異鄉的廚房,終于讀懂了一碗陽春面里的晨昏。揉面時要傾注等待的耐心,摔打間藏著牽掛的力道,湯底沉淀著綿長的守望。那些年我囫圇吞下的何止是面條,分明是老人將畢生溫柔熬成的月光。
? ? ? 雪片撲在窗上化成水痕,像誰在玻璃上畫著轉瞬即逝的圓。我端起滾燙的面碗,熱氣模糊了鏡片。恍惚又見晨光爬上老灶臺,藍布圍裙的一角在微風里輕蕩,細碎的面粉浮塵中,那雙手正把世上最皎潔的月亮,細細裁成溫暖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