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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以往對抑郁的大量討論都集中在“誰會得抑郁?什么是抑郁?抑郁何時發(fā)生?”等等問題上,演化學家則把注意力轉向了“為什么有抑郁”,對于為什么的興趣始于追溯歷史。從演化的角度來看,我們?yōu)槭裁磿碛星榫w、情感?到底是什么原因讓自然選擇了絕望、沮喪、易怒,而相對來說只有很少的喜悅?檢視抑郁的演化問題,就是檢視生而為人究竟意味著什么。
? ? 動物最基本的反應是感覺。所有的生物在饑餓時都會不快,吃飽后都很滿足,這就是我們?yōu)槭裁匆燥垺8杏X常常觸發(fā)情感,我因為饑餓而感到不悅,這就是對這種感覺產(chǎn)生了一種情感反應。查爾斯謝靈頓在用顯微鏡觀察一只跳蚤叮咬時:“無論那是不是一種反射行為,似乎都充滿了暴力的情感。”謝靈頓的描述是,人類眼中所見的行為往往反映了情感。
? ? ? 如果說情感是比感覺更為復雜的問題,那么情緒這個概念的復雜程度還要更勝一籌。演化生物學家史密斯把情感比作天氣(現(xiàn)在有沒有下雨),把心境比作氣候(這個地區(qū)是否潮濕多雨)。情緒是一種持續(xù)的情感狀態(tài),為感覺引起的反應涂上了色彩。當情感擁有了自己的生命,不再欲囿于直接觸發(fā)他的事件時,它就構成了情緒。比如,人會因饑餓而不快,進入一種易怒的情緒,這種情緒并不一定會因吃了東西得到緩解。很多物種都有情緒,一般來說,物種的發(fā)展程度越高,就會有越強有力的情緒獨立于直接的外在環(huán)境而產(chǎn)生。比如未患抑郁的人有時也會情緒低落,因微小的事物似在昭示生命的短暫而突然思念是離去的親人。經(jīng)常抑郁的人偶爾也會情緒高漲,這時陽光明媚,事事美好宜人。
? ? 演化學家認為,抑郁太過常見,所以不能簡單的歸為功能失調。與抑郁伴生的某些機制似乎在某些階段有助于人類繁衍。由此可以提出四種可能,首先,抑郁可能在人類出現(xiàn)之前的演化中發(fā)揮某種功能,而這種功能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去作用。其次,現(xiàn)代生活的壓力與我們大腦的演化不相容,我們去做那些與我們的演化狀況不相符的事,結果就會抑郁。第三,抑郁本身在人類社會中發(fā)揮著有益的功能,有時人的抑郁是一件好事。最后,抑郁是大腦生理中某種有用突變的附帶結果。
? ? 第一種觀點認為,抑郁曾經(jīng)發(fā)揮某種有用的功能,而這種功能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去作用。也就是說,抑郁其實是一種遺跡,來自我們多種退化的情感反應。正如心理學家杰克.卡恩指出的:“人對汽車、電插座之類的真正危險沒有天然的恐懼,卻害怕無害的蜘蛛和蛇。”對這些動物的恐懼感,在我們的物種發(fā)展過程中的某個階段可能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
? ? ? 安東尼.史蒂文斯和約翰.普萊斯提出,最初等級社會的形成需要某種形式的抑郁。沒有領袖的社會會一片混亂,領導者要一直守護自己的地位,與挑戰(zhàn)者對抗,直到終被打敗。在這樣的社會里,抑郁對解決統(tǒng)治權沖突有重要的作用。如果低等動物挑戰(zhàn)領袖的行為不被壓制,那么挑戰(zhàn)就會不斷發(fā)起,群體將永無安寧之日,無法正常運轉。如果失敗后,挑戰(zhàn)者不再逞強,退回到某種抑郁狀態(tài)。更多以被動性而非存在性危機為特點,他也就承認了勝利者的成功,并且暫且接受了這種統(tǒng)治結構。因此,通過這種輕到中度的適當發(fā)作,抑郁能使等級社會達到和諧狀態(tài)。
? ? 抑郁和冬眠頗有親緣,是一種焦慮不安的冬眠。在冬眠中,個體通過安靜和退縮保存能量,減緩所有的身體系統(tǒng),這似乎支持了抑郁是冬眠的遺跡。抑郁者渴望蜷縮在床上,不想出門,這也讓人聯(lián)想到冬眠動。物不會在野地里冬眠,而會在較為安全舒適的巢穴中。某種假說認為,抑郁是退縮的一種自然形式,只會發(fā)生在安全的環(huán)境中。
? ? 我們還要認識到,演化論在推定目的時有其特異性。自然選擇不會掃盡病礙,也不會無限趨近完美。自然選擇偏好某些基因的表達,人類大腦的演化速度遠遠趕不上生活方式的變遷。毋庸置疑,現(xiàn)在生活的負擔與我們的大腦演化并不相容。我們去那做那些與我們的演化狀況不相符的事,結果很可能就會抑郁。南卡羅來納醫(yī)學院的詹姆斯.巴倫杰提道:“激發(fā)焦慮的因素過去并不存在,你常去的地方都離家不遠,大部分人都能學會應付一個地方的生活。現(xiàn)代社會激發(fā)焦慮。”演化論提出一個范式,認為特定環(huán)境里的特定反應都曾經(jīng)有其功用,而現(xiàn)代生活激起“精神癥狀匯聚”反應,常是在它們并無用處的環(huán)境中。抑郁的發(fā)病率在狩獵采集社會或單純的農業(yè)社會中往往較低,在工業(yè)社會中較高,在轉型社會中更高。不花時間學習應對策略,幾乎不可能適應新環(huán)境,其中慢性壓力是很可能是最糟糕的一種。
? ? ? 高度結構化的社會不提供無限的機會,這可能反而讓人更容易接受自己的命運。比如說生活在18世紀中葉的人,還可以說他們了解過周邊所有可能結婚的異性對象之后,選擇了最合適的一位。但是如果他們被迫生活到現(xiàn)代,就比較難確信是在所有接觸過的人當中做出了最好的選擇。我們中多數(shù)人會在一生中遇到幾千人,因此失去了最基本的確信之感,即不知道自己是否選對了職業(yè),找對了配偶,會令我們有種被剝奪的感覺。我們無法接受不知該做什么的狀態(tài),也依然固守著“選擇應該基于所知”的想法。
? ? 我們要面對很多壓力,準備卻很不足。比如,職業(yè)女性與孩子之間缺少接觸乃至親密,日常工作中全無身體活動和鍛煉的時間,生活在人工照明之下,失去了宗教的慰藉,被迫強行接受當下的各種信息的轟炸……這個清單似乎可以無窮無盡地列下去,我們的大腦怎么可能準備好處理和承受這么多變化,怎么會不精疲力竭?抑郁便在所難免。
? ? ? 許多科學家贊同這樣的看法:既然抑郁到今天依舊存在,那么它在我們的社會中就還在發(fā)揮作用。抑郁像身體疼痛一樣,都是令某些危險的活動和行為痛苦得難以忍受,以此警告我們要遠離這些活動和行為,這就是抑郁最明顯的功用。比如,如果一個人無法放棄一個確定無望的目標,抑郁便可以解決這種局面,強迫他放棄。情緒低落可以為一個人的固執(zhí)設下界限。
? ? ? ? 抑郁還能阻斷一些有負面影響的行為。如果沒有抑郁,我們也許就要忍受它。比如,過高的壓力會導致抑郁,而抑郁會讓我們避開壓力。睡眠不足可能導致抑郁,而抑郁也會讓我們增加睡眠。抑郁的一項主要功能就是改變不利于繁衍的行為。通常,抑郁是一個信號,提醒我們資源錯配嚴重,需要重新設置重點。現(xiàn)在生活中有太多這樣的實例,我聽說有一位女士努力想做一名專業(yè)的小提琴家,老師和同事都不贊成,她于是陷入了急性抑郁,對藥物和其他治療的反應都極為有限。但是,當她放棄音樂,轉而把精力投向更擅長的領域時,他的抑郁減輕了。抑郁雖然讓人有寸步難行之感,但也可能是一種有力的動機。
? ? 抑郁本身沒有什么用處,但相關的情感廣度有無法估量的價值。抑郁的社會演化與生物化學演化相互聯(lián)系,但并不等同。當代演化學家正在研究“三重腦”(或“三層腦”)理論。腦的最里層是爬蟲腦,與低等動物類似,是本能的所在。中間一層是邊緣系統(tǒng),存在于演化程度較高的動物腦中,情感就在這里。最外層的腦僅存在于高等哺乳動物,如靈長類和人類中,是認知腦,為推理、高級的思維形式及語言活動不可或缺。在著名的演化學家保羅.麥克林看來,抑郁是專屬于人類的煩惱。它是三層腦在運作中脫節(jié)的結果:要時刻讓本能、情感、認知同步進行,就必然會有這樣的后果。面對社會逆境時,三重腦有時無法協(xié)調自身的反應。理想狀態(tài)下,一個人本能的想退縮時,應該體驗到負面的情感,并經(jīng)歷認知的再調整。如果這三個過程同步進行,這個人就會體驗到正常、非抑郁性的退縮,離開令本能腦活躍度下降的活動或環(huán)境。但有時更高級的腦層會和本能腦作對。例如,一個人可能在本能層面退縮,卻在情感層面亢奮和憤怒,這會引起激越性抑郁。或者一個人本能層面退縮,卻做出一個意識層面的決定,要努力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結果不得不承受可怕的壓力。我們每個人都很熟悉這樣的沖突體驗,它確乎會造成抑郁或其他困擾。麥克林的理論幾乎完全符合之前的看法:我們的大腦在執(zhí)行與其演化狀況不相符的任務。
? ? ? 牛津大學的蒂莫西.克羅在三重腦的理論上又進了一步,他提出一個“語言演化”模型,認為自我意識源自語言,而精神疾病源自于自我意識。克羅認為靈長類的腦是對稱的,而人類之所以成為人類,就在于非對稱的腦。在從靈長類到人類的演化過程中,隨著大腦體積相對于體型大小而言不斷增長。某種突變使大腦的兩半球發(fā)展出某種程度的獨立性。因此,靈長類無法通過一側大腦去看另一側大腦,但人類可以。這開啟了通向自我意識之路,令個體覺察到自我的存在。
? ? ? 大腦的非對稱性成為了語言的基礎,右腦的概念和感知由左腦進行表達或加工。語言能力位于大腦兩側,這一概念似乎來自中風患者的證據(jù)支持。只左腦中風的病人可以理解概念、感知物品,但無法叫出任何東西的名字,也無法使用語言或調取語言相關的記憶。左半球中風的聾人可以用動作、手勢表達情感,但無法使用手語,也無法理解將詞語組成句子、將句子組成段落的過程中大家都在使用的深層語法。另一方面,右腦中風的病人保存了智力,但失去了這些能力通常能表達的概念和感受。他們無法進行復雜的抽象,情感能力也是嚴重受損。
? ? 克羅提出,精神分裂癥和情感障礙可能是我們?yōu)榉菍ΨQ大腦付出的代價。他把人類的思慮、認知、語言都歸因于神經(jīng)的這一發(fā)展。他還提出,所有的精神障礙都是大腦兩半球的正常互動失調的結果。“兩側的交流可能太多或太少,兩半球的運作如果沒有協(xié)調一致,就會造成精神疾病。”
? ? 理解了抑郁的演化,不見得對治療有特別的效用,然而對于做出治療決定卻至關重要。顯而易見,在治療抑郁的問題上,并不存在共識,抑郁到底應該像扁桃體一樣摘除?像肝病一樣治療,還是像青春痘兒一樣聽之任之?抑郁是輕性還是重性,對做出治療決定重要嗎?要正確回答這些問題,我們就需要先知道為什么抑郁會存在。如果抑郁在狩獵采集時代是有用的功能,但是與現(xiàn)代生活不相關,那么大概就應該摘除。如果抑郁是腦的一種故障,也牽涉其他關鍵腦功能必須的神經(jīng)回路,那就應該治療。如果某些輕性抑郁是一種自我調節(jié)機制,那就應該聽之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