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節(jié)氣中,偏愛白露,念起來清淡柔和。百花漸殘,又不肅殺,半明半暗的模樣,猶抱琵琶半遮面。白,總覺是半生過后的顏色,褪去了一身風塵,看山仍舊是山,水依舊是水。
那是山間著屐閑客的顏色。水風吹葛衣,草露濕芒履,煙雨來時,一笠一蓑。一根藤杖,風霜染了舊色,倚著它,收拾盡燕山楚水。又可背采藥竹簍,在青坡上仔細分辨,野茴香、桔梗、連翹、薄荷、徐長卿……那個跟隨自己的小童子,望著云木四合的方向,對前來的訪客說: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那是西湖旁千年方遇一回的顏色。笨拙的青衫書生,怯生生遞出一把破舊的竹骨傘,素白的傘面,繪了濃翠修竹。那女子回眸一笑,只道:妾身姓白,與妹妹同住雙茶巷。那日天青色的煙雨,染了西湖一袖風流。湖上撐篙的老者,清風道骨,拉著長長的云水調(diào)子唱:西湖美景三月天,春雨如酒柳如煙。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那是秋日蒹葭的顏色。在白茫茫的蘆葦蕩中,有一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岸上有一白衣勝雪的少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就是這般靜靜佇立,不發(fā)一言,直至暮色四合,煙霞挽著夕陽,若木生長。女子在蒹葭中若隱若現(xiàn),看不分明,倒不知是幻是真。歸家之后,少年以煙雨研墨,緩緩寫下: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那是夜色中飽滿的天空之色。占盡風流的才子張岱,艤舟一長嘯,忽至金山寺。興致突生,呼童子取來戲衣,天幕高張,唱出一折折起承轉(zhuǎn)合。寺中阇梨皆來觀瞻,慕其落落風儀,更有一老衲,漫賞許久。待他收衣登舟之時,亦見老者前來送行,絳色袈裟在風中浮沉起落,似莊周夢蝶,不知今夕何夕,夢里夢外。那日湖中夜色,他寫:月光倒囊入水,江濤吞吐,露氣吸之,噀天為白。
那是群山之中朝翔暮落的白鶴顏色。西山之缺,東山之陰,有鶴立于陂田,鳴于九皋。山人筑亭于翠微之中,喚作“放鶴亭”,終日共鶴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辨,遨游于風云之間,泠然善也。有多情太守,東坡舍人,慕名而來,愛其主釀泉為酒,臨溪而漁,卻未敢多留片刻。十丈軟紅,惹了兩鬢霜白,只得青玉案間,執(zhí)筆適意:鶴歸來兮,東山之陰。其下有人兮,黃冠草屨,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馀以汝飽。歸來歸來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那是水邊履白石的鷺鷥顏色。雪白的蓑毛,那全身的流線型結(jié)構(gòu),那鐵色的長喙,那青色的腳,增之一分則嫌長,減之一分則嫌短,素之一忽則嫌白,黛之一忽則嫌黑。少時背誦的句子,不識其美,如今再讀,嘆其天工。后又讀至簡楨文字,落梅為骨,秋水為神,她寫:當我無法安慰你,或你不再關(guān)懷我,請千萬記住,在我們菲薄的流年,曾有十二只白鷺鷥飛過秋天的湖泊。
若有一日,挽斷羅衣亦留不住暮色蒼蒼,當年賞花人已無一半,白發(fā)誰家溫媼。至少,在煙柳畫橋的渡口,重山疊水,花木深深,你我青衫而立,曾濕當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