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他們說學校里死了個教工。
死者生前服了過量的安定,被發現時臉上掛了莫名的僵硬的笑,不知何故。
超脫了嗎?”一個年輕的問。
誰曉得呢……”又一個年輕的答:“然而,宗教界的觀念是凡自殺的沒有好去處。”
可他在笑……”前一個年輕的又說。
笑個x,多好的工作,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必風吹日曬,又受人尊敬,職稱一到,工資就高,退休待遇還好……”老一些的憤憤地,似乎那死的是他的不肖子孫“多好的工作呀,年輕人就是不知珍惜,說死就死了。”
真的是,閑出病來了……就該好好吃點苦,唉……”一個中年的嘆了口氣。
溫暖和諧的水氣擋不住撒入天窗的同樣溫暖和諧的陽光。兩種模糊的溫暖和諧,弄得澡堂里一片“生”的氣息——似乎生活也全都一片生氣了。
然而于水籠頭下的馬學究卻盡是“死”的影子——惶恐,而且焦迫。
冷汗與水一道混雜在馬學究棱角分明的臉上——大浴池里赤裸著的他們正向他輸送著“死”的信息。
逃嗎?馬學究想著,下意識地看看自己同樣赤裸的,已被淋得發白的全身。
總要穿了衣服再逃的……可逃去哪里可以獲救呢?“死”以然于生活里無形了。
水籠頭里的水流溫暖和諧著,漸漸壓下馬學究對“死”的感知,教他覺得安全些。
安全……
心理準備總還是有的:工資被壓縮是個開始,之后陸續有人被裁掉……一切順理成章。只是,于馬學究那里現實了點兒,并且不倫。
半個月前的事了。
合同都在桌子上,你核對一下,沒有問題就簽下字吧。”
這……為……為什么是我?我……我工作得……”
半個月前發部的公示看了吧?已經寫得很清楚了,不是選擇裁掉你,只是總有人要被裁掉。”
可……你們不景氣,你們瘦身,就要拿我們勞動人民開刀嗎?!你們他媽……不是,你們……”
你可別動不動就‘勞動人民’,這都什么年代了,還‘勞動人民’?我們也不想看到行業不景氣。不優化產業結構,公司就生存不下去,而且,我們是完全走法律程序的。”
補償金是九千,按一月三千算的,沒有問題吧?”
生活怎么辦,房貸呢?九千塊可以拖些時日的……怎么辦!
馬學究簽生死狀似的簽了裁員合同,他原是厭惡極了這工作的呢。
叫妻子知道……不,絕不能,已經夠亂的了……馬學究想著,咬了咬牙……
師傅,搓澡!”馬學究叫著,似乎這一聲給予他勇氣了。
來了來了!”那精壯的搓澡工滿面殷勤“要打下鹽嗎?”
不用了,搓一下就好。”
打過鹽更舒服,您試試看,要不了多少錢。”搓澡工的笑容堆成撲克牌。
不必了,我沒帶多少錢。”
上來吧……”搓澡工指指案板,面沉似水了。
單說“案板”是不易教人想到“搓澡”的,(雖說馬學究以為喚那或躺或伏的搓澡之處作“案板”尤為貼切。)可想來倒總與剔肉殺生之類相關聯。刀子游走于肉上,下面的案板(或稱“肉案”的)是刀子的幫兇。從肉里淌出的血又是案板的養料,將案板滋養的洋洋得意了。
而案板上那或躺或伏的死或半死之物,誰管它如何痛苦又是否得了超脫呢。
總來是任人宰割的……
此刻搓澡的馬學究不也正感到自己在任人宰割嗎?想來有趣,那眼前的精壯漢子掌中澡巾好比屠刀,馬學究躺時便成了解剖,伏下時自然是剔肉了……
剔肉殺生……殺生……死……那個方才他們口中的死了的教工……蜷伏在生活的刀和案板間被生活殺死溫飯體面的教工……
有工作卻也會死,他馬學究是什么時候呢?
馬學究身上又見了汗。
別亂動。”那搓澡工提醒他。
馬學究方才微微收下神,努力地伏得平穩一些。
手牌看一下。”澡總算搓完了,從案板上下來的瞬間,馬學究以為身子不像自己的。然而總算不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了,他這樣想著,心下定一些了。
打過肥皂,馬學究胡亂沖洗著。
如何精神這么不定呢?總來不就是如每周一相循環地洗了個澡嗎?不就是有句沒一句地聽見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的死嗎?如何精神不定呢?
精神不定……馬學究記得他們方才好像說那個死者是服了過量安定的。
安定……不定……不定……安定……
被喚作學究的馬學究,研究的是救世之學呢,這學問他早在念書時便研究。
研究的原因有二,其一是本著青年人的熱血,他總覺得不該一直給人哄騙著。其二是對于生活的預感——他那時已然零星地嗅到未來的“死”的氣息了。
研究的材料自然不少,起初是盧梭的《社會契約論》,接著是他所崇拜的馬克思著下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再之后是許多馬克思主義的作品,像《德意志意識型態》、《資本論》以及《***宣言》等等。
馬學究讀《宣言》時正好被要求寫入黨申請,便自做主張的忽略了要求的什么“特色”“和諧”的模板。他開頭便將“全世界的無產者,聯合起來!”這句話重復了三遍,然后援引了像“資產階級生存和統治的根本條件,是財富在私人手里的積累,是資本的形成和增殖。”“不管階級對立具有什么樣的形式,社會上一部分人對另一部分人的剝削卻是過去各個世紀所共有的事實。”之類的許多話——他以為這些話于現在都具有重要意義。他又抄錄了《弗·恩格斯共產主義信條草案》中的許多內容,自以為無愧本心。
救世之學一定要廣博,所以也一定不可忽視當下的材料,像基尼系數、洛倫茲曲線云云。他還要運用學過的知識繪制雞的型狀的地圖,以尋找安全區。他每次新出繪制一張,就會發現安全區的面積照上一張縮小一點兒。
此外,為了知已知彼,馬學究還看了“社會達爾文”的斯賓塞的《社會學原理》。說來有趣,某日他在網上看到一則關于某青年不堪跨階層競爭之壓力而自殺的文章時,憤然地在下面評論曰:“階層的分化是對生命的極端不尊重!”下面的許多回復大致雷同:贊美社會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是多么的順乎天理,又嘲諷他是“多么的幼稚和無能”——這些卻都是斯賓塞的思想。
都是些社會進化論的教徒……媽的!”馬學究恐慌地意識到,在這社會里,無論是當權者還是普通民眾,對斯賓塞的熱情都遠大于對馬克思:“真夠諷刺的!”剝削儼然隨著生產手段革新而合理化了。
也有例外吧,某日馬學究在另一篇文章的評論里看到了連綿的近乎偏執的“毛主席萬歲!”評論者署名曰“下崗后的痛苦”,自然,馬學究也是不少研究毛主席的……
然而這些救世之學,也不過是讓他得了個學究的綽號而已,并且未得到“權威人士”的認可。他自己的物質生活是斷沒有因為研究了什么就改變絲毫的。
歷經了“找工作危機”的大學畢業的馬學究也還是做合同工去了(“唉呀,學究,學究,學究了這么久的救世之學,怎么自救都成問題呢?)。有個一樣是合同工的妻子(不在同一單位),是經人介紹認識而非是由他的救世之學吸引來的。
妻子既然不是被“救世之學”吸引到馬學究身邊的,自然也就沒有支持他的必要了。她執著地希望他能多在“錢"這門學問上下些功夫,所以總是說些“不思進取、沒有前途。”之類的話給他。這也正常——在“勞動人民”過了氣的年代,拿“死工資”的正式工都斷不光榮,何況是合同工呢?
你看,x家的xx抓緊了xx機遇,做xx賺了不少錢呢——人家可真有本事,哪里像你,整天就沉浸在這些脫離現實的東西里。”
可這有違‘社會主義’呀!況且,萬一血本無歸呢?”
呵,還‘社會主義’呢,你怎么不‘共產主義’呢?那么多人都沒想明白的問題,你還真以為你能解決?別總是幻想了!還有,多琢磨琢磨,腦子靈活點兒,就能血本無歸?還是你自己不想努力吧。”
哦……知道了。"
知道些什么了?說這些是為了你好,也是為咱們家好——一個家還得靠男人呀!”
哦……”由此馬學究覺得結婚真是一件“他媽的”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