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場,兩年余一卒,荷戟獨彷徨。”所謂的彷徨,是孤獨無依,也是進退失據。一個人,在社會上浪跡,總有那么一段時間,身處迷途,踟躕不前,于孤寂中不辨生活的方向。
那么,歷史上也一定有一個時代,正處于不知所措的狀態,它在半掩的城門之外徘徊,雙眼虛望著大門背后可望而不可及的另一個世界,不是無動于衷,卻也無計可施。這便是魯迅筆下的時代,彷徨則是這個時代最本真的心情。
回望那個腥風血雨的時代,凄凄的風雨背后,潛藏的是一群面目模糊的人影,看得不太真切的表情深處,沒有憂慮,沒有悲戚,沒有思想,有的或許僅是一個看客的姿態,遙遙站立著,沉默不語,只是用指手畫腳的淡定,為時代烙上一場無法磨滅的悲哀。
冠以“民族魂”之名的魯迅,輕描淡寫地用一只點石成金的神筆,單以黑白兩個色調,為這些人物雕刻出了他們棱角分明的面龐。于是,他們成為了有血有肉的獨立個體,或是無所事事的看客,或是可憎可恨的落水狗,抑或是無辜中槍的受傷群眾……但也正是這些形形色色的人,撐起了一個彷徨的時代,以及一本名為《彷徨》的短篇小說集。
如果給這群人起一個名字,他們就是祥林嫂,是高老夫子,是魏連殳,是涓生……
祥林嫂,一個舊中國的勞動婦女,由于地主階級、封建禮教的殘害與壓迫,最終由原先的善良淳樸、勤勞實誠,淪落為一個近乎精神一蹶不振的乞丐。最后,她帶著現實拋給她的孤獨與殘酷,在一個萬家燈火,其樂融融的祝福之夜,消逝在茫茫無際的白雪之中。祥林嫂的存在在魯鎮的人眼中是不詳的,然而她的死亡卻被他們認做是更大的不詳。
在我看來,祥林嫂自然是不幸的。只是她的不幸糅合了太多復雜的元素,鎮上人們普遍的排斥,命運賦予她的冥冥之中的災難,最根本的卻是她的自暴自棄。
當祥林嫂再嫁后又經歷了夫亡子喪,重新出現在魯鎮時,她的精神已經走向了麻木不仁的道路。對于兒子阿毛的死,她逢人便說,同樣的語言反反復復,不厭其煩。她的本意大概是想用自己的不幸遭遇去博得他人的同情,不料最終弄巧成拙,反而讓這一切成了旁觀者鄙夷腹誹她的最強有力的把柄。而她的這種一字不差的訴說,仿佛是對失子之痛的咀嚼,到頭來,品嘗到的除了不屑一顧,已經沒有任何悲慟所言。就像魯迅所說的“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經大家咀嚼鑒賞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只值得厭煩和唾棄。”
最后,區區一句“你放著吧,祥林嫂!”像一道藍森森的閃電,從她的頭頂橫掃而過,將她的尊嚴與殘存的最后一絲希望,擊得粉身碎骨,體無完膚。一直到她生命的終結,也再沒有人關心過她。
高老夫子,是與祥林嫂迥然不同的一個人,但他的生命從魯迅的筆下流淌而出,無異于另一種悲哀的存在。這類以高老夫子為代表的人物,自以為是,無學無才,是魯迅一生最為“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
原名“高干亭”的高老夫子,因仰慕俄國名人高爾基的才學,改名為“高爾礎”。一基一礎,差之毫厘,失之卻達千里。但他不知道,名字不過是一種虛無的表象,無論它多么的光芒萬丈,也絲毫不會改變他胸無點墨的事實。他應邀去賢良女校教歷史,單純是為了偷看女學生。結果毫無真才實學的他當眾出丑,倉皇而逃時又被一枝夭斜的樹枝撞得暈頭轉向,這一情景就好像兒時的他爬上桑樹偷吃桑葚,從樹上跌落下來磕破了頭的歷史重演。
最后的最后,這個潛意識里極度盼望與高爾基齊名的高老夫子,終于還是回到了熟悉的麻將桌前,在“清一色”中找尋靈魂的安置之處。萬籟俱寂的深夜,“嘩啦嘩啦”的麻將聲,像是在掩飾他胸腔里狂亂的心跳,可惜欲蓋彌彰。
每一個時代,都懷有一種心情。每一個人物,都生活在這樣的時代之中。像祥林嫂,高老夫子這樣的人還有很多很多,他們游走在彷徨時代的邊緣,顧影自憐。而魯迅,作為一個專業的導游,唯一的任務就是指揮他們一步一步走向既定的結局。
歷史,是過往的重演,也是生活的經驗。我們從來都不需要懷疑,當人們從麻木混沌中醒來,彷徨,便不再是時代永恒不變的心情。
2016.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