鈞王
入宮兩月余,楊煉隱隱地感覺到皇帝的威嚴權勢。在宮內他喜歡太監(jiān)和宮女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伏在他腳下。宮女或太監(jiān)應答稍遲疑他便打罵,皆逆來順受,凡有姿色之宮女都被他臨幸過后,他便覺意興蕭瑟,一心只想選天下秀女入宮。只跟田元照說。田元照早摸透他的性情,深知他最煩勸諫,便笑道:宮女皆是先帝是選拔的,年紀頗大,且先帝彼時醉心成仙,只選忠厚者,不計姿色。如今陛下登臨天下,理應選拔一批秀女進宮。
楊煉大喜:明日早朝吧,叫禮部去操辦如何
田元照:朝臣有何可說的,他們不過是應聲蟲,皆看兩個中尉顏色形勢。說著,見左右無人,便輕聲道:楊中尉尚可,王中尉不好融通。
楊煉皺著眉頭道:王中尉進宮來,朕與他相商。
王策時每日必進宮,無事察看形勢,但有事便記于一紙,列上諸事,當著楊煉掏出來一條條說出來,安排某人某官,差事某人做某事,請準。
楊煉自無不準,王策時奏完事,便沖左右太監(jiān)喝道:你等小心伺候官家,別教人胡亂挑弄。
這些太監(jiān)多是他安插的,當然明白其所指是田元照。不過暗中得了田元照的許多好處,未免便睜一眼閉一眼,況且田元照亦無出格之言語。
王策時午睡過來必進一趟宮來,田元照便估量時間,借故離開,省得王策時看到疑心他整日纏著皇帝,將有企圖。
這日王策時進宮來,宮內太監(jiān)在迎上去了,楊煉倒顯得孤零零的,他原在手里把玩一只蟋蟀,這是他緣到樹頂捉到的,見王策時晃著胖大的身體過來,把蟋蟀藏在袖內,不免整整衣冠,立得直挺了。
王策時走進了,并不行大禮,略略躬身:老奴見過官家。
楊煉:免禮吧
王策時便直起腰身,他身材胖大如山丘,看去似把楊煉給罩住。他從袖內掏出紙張:官家,國不可一日無相,崔弼老成練達,可為百官表率,宜下詔令其為相。曹城亂民攻陷鄆州,可教青州宋威為將,將其剿滅。
楊煉記得楊玄機教他,便道:你與楊中尉商議,教朝臣擬旨來。
王策時面帶不悅:此急務,若叫朝臣議論,稽延時日。
楊煉抬頭看著他道:你且與楊中尉兩個商量再來告訴朕。若楊中尉別有主意,也叫朕準了,朕不知該當如何。
王策時不由一愣,他突然意識到皇帝不是任意擺布的小孩兒了。于是點點頭:待我兩個商量再來請旨。
楊煉大約趕緊被他俯視不爽,便轉身上了丹墀,立在御座傍俯視他:朕有一事與你和楊中尉兩個相商。
王策時心中惱怒,暗想,你不過是我扶起來的,我能立你亦能廢你,如何竟敢在我面前玩弄權術,心里想著面上便帶出來:官家但找楊中尉相商便可,何必跟老奴說。
楊煉說:朕欲先一批秀女進宮。
王策時早得宮內太監(jiān)密報:官家沉迷女色,一日或臨幸數(shù)女。若平時他無不可,但從民間選百十個女子進宮來,若有子嗣,萬一駕崩,尚有楊氏血脈可以扶持,然今日心中不爽,亦覺得須警策楊煉,當下把臉一沉道:官家,老奴冒著族滅之險將你迎入宮中,朝臣不服,百信皆怒,唐王已暗聚軍馬欲揮師扣闕。天下皆怨我,必欲致于死地,老奴鳳興夜寐操持軍國之事。官家不思進取,日夜淫樂,宮女百余,猶不能足。欲天下大選秀女,則天下失望,文武朝臣都投唐王去了,唐王殺過來,陛下只能追隨前太子了,老奴一片心血都白費了。陛下宜撤膳減樂,勵精圖治,要叫文武百姓知道你是有為之君。
聲色俱厲,嚇得楊煉縮在寶座上。
?? 半晌楊煉方說:王中尉休惱,朕知過,不再選秀女了。
?? 王策時略略躬身:如此老奴之幸,老奴還有軍務處置,老奴告退。說著轉身揚長而去。
?? 次日,田元照在身邊伺候,趁左右無他人。楊煉恨恨道:老奴王策時甚跋扈,欺朕年幼,朕甚恨之,欲除之,你有何策。
? 田元照嚇得面如土色,壓低聲音道:陛下何出此言,教他聽去,必害陛下。
? 楊煉道:你休哄騙朕,若廢朕,他卻迎何人入宮
? 田元照急得跺腳:必迎鈞王
? 楊煉:楊理殘疾之人,如何做得皇帝
? 田元照:不過你掩人耳目,陛下休要顯露出來,不然必所害。
? 楊煉:朕先處死楊理。
? 田元照還要說什么,監(jiān)視太監(jiān)已走過來,于是他大聲說道:官家,奴才著實捉不得大個蟋蟀。
? 楊煉抬腳便踢:滾出去!
? 田元照捂著肚子狼狽退出來。
?鈞王府相比其他王府顯寒酸很多,不過三進院落,蓋了二十幾間房,不過主仆不過十幾個人而言,亦顯得綽綽有余。其母張美人去年因病死,連一個昭儀的封號都未賞下來。府內幾個太監(jiān)都是其他地方不得志的打發(fā)至此,兩個老笨的粗活婆子灶上整理吃食了。鈞王時或一日不得食。他娘家舅張景略大約看不下去,搬進來親自照料他衣食。奴仆樂得清閑,便聚在前院投壺、打雙陸、唱小曲兒,街上食肆買來便宜酒食,每日逍遙自在。楊煉入宮登基做了皇帝,中尉府差了兩個太監(jiān)入府監(jiān)視,頭幾日看得甚是嚴密,見鈞王冷熱不知,鼻涕不拭,喂食不知饑飽,因此心便慢下來,又不敢稟王中尉說鈞王沒事,只得在此住下來,兩個大為悵恨。跟著一個落魄王子,遠的無進身前程。近的,文武哪個想得到這里來,更別說府里的奴仆,便是京城稍有地位的商賈從仆亦更顯威風。天下州府貢獻分毫不入,府內時或匱乏,至于張景略去東市賒欠,一府上下全憑鈞王年俸維持,因此張景略不得不精打細算,常常連肉食也省去。
??? 楊煉原本要出宮幸臨鈞王府,稍不如意便下旨將鈞王處死。
田元照苦諫:官家貿然出宮,王中尉必怒。且京城刺客縱橫,萬一沖撞了圣駕如何是好。
?楊煉惱羞道:朕做了皇帝不由己,不如魯王時快活。
田元照黃忙道:陛下休要這般說在,若叫王中尉聽去,必不高興。
楊煉沉吟半晌:你去宣楊理來見朕吧。
?田元照領命,帶著兩個小太監(jiān)便來,進府們見諸太監(jiān)正在彈唱玩鬧,等他走近了皆嚇得面如土色,生怕他怪罪下來。田元照吃了上次教訓之后,深知隱藏重要,輕易不樹敵,見人三分笑。當即朝眾太監(jiān)一笑:幾位兄弟,好生快活。太監(jiān)皆立起來拱手“:我等懶慢,請?zhí)锎蟾缲熈P。
田元照笑道:吃個酒唱個曲兒算什么,指了指酒食,如何不篩一盞酒給咱吃。
幾個慌亂道:街上胡亂買來的,如何敢招待貴人。
田元照道:兄弟們吃的,咱也吃的
幾個大喜,一個給找來一個干凈的酒盞斟滿遞給他。他一飲而盡,抓了一把果仁吃著。一面吃一面跟幾個聊天:兄弟們如何不在后面伺候鈞王。
幾個相互看了看,一個年級頗大的說道:不敢瞞樞密使,咱兄弟幾個倒霉,再無什么出頭之日,因此散漫了。咱府中這個主子或在池邊發(fā)呆,或在草叢里打滾,或學豬狗叫喚,冷熱不知,饑飽不知,渾渾噩噩,因此咱并不常去后院,樂得有他娘家舅伺候他。
另一個也笑道:他娘家舅亦是一個書呆子,癡癡呆呆的,常對著鈞王念書,問他,說,興許能讓鈞王知書。
田元照站起來:咱去看看鈞王如何
鈞王身形瘦弱,臉色慘白,發(fā)髻蓬松,雖身著錦衣,頗多污濁,雙手指甲覺黑泥,二目斜視。宗正私下說他是播下龍種,收獲跳蚤。府內太監(jiān)引著田元照來時,均王正趴在地上喂一直老龜蒸餅,掰一塊給老龜,掰一塊給自己。張景略一身青衣,太戴儒生巾,二十五六歲的年紀,生得頗為周正,下巴生著稀疏的胡須。
拿著一般書搖頭晃腦地念著:昔在帝堯,聰明文思,光宅天下。將遜于位,讓于虞舜,作《堯典》....
府內太監(jiān)沖他喝道:書生,休要呱噪。樞密使到了...張景略轉身見眾太監(jiān)擁著另一個頗有氣勢的太監(jiān)來。便朝他略一揖:學生張景略見過田中使。
田元照走進了,臉上帶出三分笑:你便是鈞王之舅,家里還有什么人?
張景略道:學生老家遠在益州,父母膝下只有我姐弟兩個。我十二歲那年,天下大選秀女,因家中無錢賄賂官吏,姐姐便被選中送到京城。不久我父母相繼染病身亡。自此家中只有我一個,全靠族親戚借機過活,前年同鄉(xiāng)京城行賈,于東市偶遇我姐,問及家中情況,托他捎盤纏給我,讓我進京讀書求取功名。我負笈而來,不想姐姐卻病亡。是以我入府照顧我甥。
田元照心想:全憑他一面之詞如何可信,張美人選入宮中,地方官吏都送來呈牒,其家庭出身皆有詳細記錄。
于是他扭頭問中尉府派人太監(jiān):你等到宮中查過呈牒否?
兩個太監(jiān)慌道:我等皆細細查過,并無差池。
田元照把鈞王盯了半晌。見他專心致志逗老龜,指手畫腳,口中但發(fā)出啊啊的聲音。對眾人到來無動于衷。他便蹲到鈞王的面前笑道:戲龜樂否?
鈞王扭頭看看他,將手里蒸餅掰了一塊往他嘴里塞來,張口做出咀嚼的樣子。
張景略解釋道:鈞王請中使吃餅。
田元照從他身上聞到一股騷臭之味,趕緊站起身來,扭頭向張景略:你如何不給他洗澡。
張景略:鈞王最不喜洗澡,每入水必哭鬧。
田元照:官家宣鈞王覲見。
張景略躊躇道:鈞王如此....恐應對失儀。
田元照道:你可隨他入宮照料,若失儀唯你是問。
張景略慌亂擺手:中使使不得,使不得,我最怕見生人...
田元照怒道:你竟然稱官家為生人
張景略:我,我有口音,我說的是圣人,圣人..
田元照:你欲抗旨不遵么?快隨我進宮,若是官家等不耐煩了,定治你之罪。
張景略哭喪著臉過去拉鈞王起來,跟他手談一回,鈞王直愣愣地望著田元照,又看看張景略。
田元照把手一揮:走吧。
楊煉特意找后花園水閣來召見鈞王,他頗動了一番心思,太液池水頗深,沒過鈞王,直消將其推下去,不消片刻便淹死,王策時問起,只推鈞王戲水失足滑下去。
??? 田元照把鈞王和張景略帶到,尚未大禮之時,鈞王看見水中游動許多金魚,拉著張景略要過去,另一手指著池中:哎哎哎。大為興奮。
?? 田元照忙沖張景略喝道:還不叫他見駕。
?? 張景略忙把他拉到水閣臺階下,用手比劃著。于是鈞王朝楊煉跪下去,頭到地面抵住,歪著腦袋往上看,沖座中的楊煉眨眼睛。張景略行禮如儀道:官家恕罪,鈞王不知禮儀。
?? 楊煉盯著張景略道:你是何人,朕未召見,如何擅自入宮。
?? 張景略道:官家容稟,小臣乃鈞王之舅,田中使因懼怕鈞王失儀,故命我看護。
?? 楊煉怒道:朕召自家兄弟敘舊,與你何干,田元照,將其趕出去。來呀,擺手酒食來。
?? 張景略把鈞王拉起,正好鼻涕流出,張景略便用袖子幫著抹擦:官家,鈞王不洗澡數(shù)月有余,身上頗有氣味,恐有礙圣瞻。
?? 楊煉自通人事之后,頗愛潔凈,隱隱聞到風中有騷臭之味道,知道是鈞王身上傳來。便道:也好,你便引他到池中洗凈了再來回話。
??? 鈞王已經(jīng)從地上爬起來,左顧右盼,忽見假山洞中爬出一直烏龜來,便跑過去,把烏龜放在頭頂,烏龜把頭一縮未動,在他頭發(fā)上搖搖晃晃,半晌伸出頭,邁步便跌落下來,正要倒翻,四腳亂登,鈞王咧嘴格格笑個不停。
?? 彎腰撿起烏龜要送給楊煉,嗚嗚嗚哇哇地不知說什么,咧嘴各格格笑。
楊煉頓覺得煩膩透了 ,沖田元照一招手:送他們出去吧,朕見了他覺渾身皆癢。
?? 田元照當即把兩個帶出,送出拱門朝張景略道:今日你兩個好福氣。便轉身往里走。
? 張景略拉著鈞王便走,兩個走到僻靜處。
? 鈞王突然說話:可以去告訴你主,孤無病。
? 張景略大吃一驚。
?????????????? 刺府
?云峰帶著兩個徒弟進京,先在報國寺安頓下來,執(zhí)事僧與其似乎十分熟稔,安排在一間寬敞幽靜的房間。隨云難做男孩模樣,昔日也曾雖父母來過幾次,因此并不陌生。報國寺僧侶眾多,俗家信徒欲頗眾。寺院宏闊,人流往來補不息。因進來京城禁軍巡查甚緊,白日三人只在這房間枯坐。午飯罷,云峰對兩個說:為師有事外出,去去便回,你兩個切莫在寺中胡亂走動,叫人起疑。
兩個答應一聲,看著師父整了整衣冠出去。隨喜關上門,面帶喜悅之色道:我進京兩次,都住在報國寺,連大殿都沒進去過。
隨云確另有心事,她隱隱地感到本門與這里必有干系,不然何以在如此熱鬧之落腳。
隨喜見她不應,便有笑道:師妹,如何不悅,莫不是想起來家事。何不與師父請示夜探你府。
隨云:師哥,師父說我門弟子修短隨化,修短兩輩弟子今在何處?你見過一二否
隨喜搖頭:未曾,諸師但說學成出山,自有各門委派任務。
隨云站起來:師哥,我欲更衣。去去便回。
隨喜撓著頭道:你卻是男身裝扮,如廁恐多有不便。
隨云道:無妨。捂著肚子開門一溜煙跑出來。見隨喜沒有跟隨,便從容的走下臺階。隨云想報國寺幾重院落,禪房眾多,豈能一一打探。機密之人、機密之事必藏于隱秘之處。于是她便往寺院深處去,進了院子便兩側廂房是僧人夜間打坐的禪房,隨云記得后山有幾間精舍,異常隱秘,有一回其父帶她來時,主持智正親自帶著游覽了全寺,朦朧記得。院中蒼松翠柏,排成行列,十分清幽,并無僧侶及香客走動。她清楚,此時寺院深處,進出大門有四個威武的僧人把手,一般香客輕易不得入內。她貼著樹干往里去,于是院墻有一道門通往后山,兩個僧人在此把守。時山風徐徐,她正在上風口,她袖中藏了隨風倒的迷藥,當即隱在樹后一拂,便可兩個僧人打了個呵欠,迷迷瞪瞪靠著墻半睡半醒。她從樹后閃出,急跑幾步縱深一躍,翻過高墻。樹木掩映隱者五間精舍。
隨云潛入到門窗后,一一聽過去,頭四間皆無聲息。來到最后一間,窗戶微開,屋內有腳步聲,隨云便伏在下面,偷眼往縫隙看去,不覺一愣,立刻認出當中這位正是高復。另一個謀士打扮,五十歲上下。
只見高復頗為煩躁,看著謀士道:孤以為老和尚必是在敷衍你,總推托時機不對,叫孤一等再等,四十年,天下百姓都忘記陳國了,忘記孤了,追隨孤之文武皆垂垂老矣,便是奪了天下,亦無時日享受富貴。莫非老和尚留戀此間富貴,早把復國大業(yè)拋在腦后了。前年面見孤時大言不出二三年便可為孤聚集十萬精兵,如今精兵何在。如今天下將亂,群雄逐鹿之時,孤如何與之抗衡,難道就憑借他教出來的江湖術士。孤哪里是王侯,倒似江湖左道之門主。
謀士拱手道:大王暫且忍耐,老將軍乃先帝托孤重臣,必無異心。楊夏將覆,然形勢未明,老將軍積四十年之經(jīng)營,豈能孤擲一注,是以謹慎。
高復道:老和尚因何不欲我來此間。
謀士道:想是太監(jiān)耳目眾多,唯恐暴露爾。
高復冷笑道:你等皆不知曉,老和尚尚有一孫在,不知隱匿在何處。
謀士泣道:大王休聽他人讒言,老將軍若有異心,楊扈誘于王侯,何不投之,且死保大王往潛入深山,數(shù)十年為改其志。大王與諸文武家屬前朝遺民,皆無恒產(chǎn),糧餉皆由其籌措,雖不能比之昔時,亦不曾匱乏,是以將士安心。大王慎勿輕出此言,叫文武寒心。
高復臉漲得通紅,半晌道:孤進近來頗急躁。楊夏失其鹿,高材疾足者先得,孤與你等只能作壁上觀。
謀士道:老將軍必有籌劃,白日應酬諸太監(jiān),不得分身,夜必與王深談。
高復:但愿如此。轉身盯著窗外。隨云忙一矮身,身體碰到草木,發(fā)出悉悉聲響。高復喝道:什么人。拔出寶劍。
只聽幾聲喵叫,高復趕到窗口,只見草叢窸窸窣窣響了幾聲,復歸于寂靜。高復憤憤道:畜生可恨!
??????? 隨云躡足潛蹤回到房間時,師父云峰已回,見她把臉色一沉:你往何處去了?
????? 隨云噗嗤一笑:師父,我去如廁忘記是男身裝扮,里面有女香客大喊,我慌亂逃出來,欲往另一個面,有擔心僧人見怪,因此跑到后山樹叢去了。
? 云峰皺著眉頭道:胡鬧,褻瀆神靈。
? 隨云走過去侍立在師父身后,隨喜剛欲張口 ,隨云沖他眨了眨眼睛,他只好閉嘴。
? 隨云道:師父是去找相熟之人嗎?本門弟子入京皆在此處落腳么?
? 云峰輕聲喝道:休得胡亂打聽。頓了頓道:夜間我與隨喜兩個去田府,你在寺里等候。
?隨云道:如何不教我去,師父正需我找尋樂普。
云峰道“:非是不教你去,田元照查抄你一門,你若見了必憤怒,恐暴露行跡”
?隨云道:田太監(jiān)府想必戒備森嚴,師父擔心我累贅。
?云峰道:你身手已在隨喜之上,不過未經(jīng)考驗。為師不瞞你兩個,田太監(jiān)此時殺他不得。總門主自有安排。
隨喜補充道:上山之前,我奉命保護之。
云峰叱道:多嘴。
隨云見師父連機密也向自己透露,不好再強求,便道:我欲回家一探究竟,我父母常將新普之曲藏于府中某處,田太監(jiān)未必能尋到,且太監(jiān)皆貪財貨,未必查抄無用之樂普。
云峰想了半晌道:亦好 ,你隨我出寺,半途你自去舊府。勿得留戀。
隨云點頭。
吃罷晚飯,一直等到亥時,三個換上夜行衣,帶好應用之物。夜空朗朗了,萬籟無聲,三個來到墻邊,縱身越過。一路穿房越脊,走到朱雀大街之上,俯身往下看,一隊巡城禁軍正沿街巡查。
? 云峰對隨云道:去吧。隨云便斜側越過去。回頭一看,師父師兄立在屋脊上看著自己,便知他們放心不下。朝他們一擺手,跳到地面,貼著墻疾馳,到路口拐彎進去便是昔日府邸。老祖母誦經(jīng)之聲,父母及兄長歡笑聲依稀猶在耳畔。隨云忍不住滴下兩行淚,不敢去往日光景。摸黑到府們對面,影在一株樹后,府們挑著燈籠,照亮臺階,四個佩刀士卒守在兩側,上方的橫匾寫了一個仁字。隨云想,定是教哪個新貴占去了。靈貓一般閃到對面墻邊,只一躍,跳到院內。院內盆景、修竹、花木皆如常,未做改變。隨云呆呆的看了一回,院內黑魆魆,并無人來,房內偶爾傳來幾聲咳嗦。隨云邁步便往里去,走到父母常住的那個院落,翻墻過去,隱身在竹叢之后。院中一人抬頭望天,似觀天象,腰挎長刀,一手扶著到柄,背影頗雄健。隨云隱伏不動。這人緩緩裝過身來。輕喝一聲:出來!
隨云抽出長劍疾奮力一擊,快如閃電。這人身形不動,只用刀鞘一磕,隨云手臂頓感一麻,身體尚未收住,手腕一番自下而上又是一劍,極為老辣。這人閃身一跳,橫跳一丈遠:你師承何人?
? 隨云一聲嬌喝:干你何事。又是一劍,卻是他祖父教她的,勢如雷霆。
? 那人仍是用刀鞘一格,將劍震開:原來是個女孩兒,此雷霆刀法,你是蕭四小姐?
?隨云道盯著他手中之刀:你是何人,我祖父之寶刀如何到你手中。
?楊復仁:雖系田太監(jiān)所贈,亦是你父甘心將此刀交與我
隨云道:你見過我父親
楊復仁點頭:我奉命監(jiān)斬你父兄,臨刑親往詔獄見之。你父兄欲死于此刀之下,亦是我親自執(zhí)刀也。
隨云冷笑道:你立下奇功,故太監(jiān)把我家賞與你
楊復恭不慍不怒:他人若占你府,豈能任你出人。隨我來,我?guī)闳タ茨阕娓笝C密。說著邁步推門出了院子。隨云在后跟隨。
?? 楊復仁引著隨云來其祖父的書房,屋內裝飾極為簡樸,正面一幅山河圖,占據(jù)半面墻壁,其三面皆白壁。楊復仁點著一支蠟燭,徑直走到山河圖邊,隨手一揭,整圖飄落,將蠟燭在墻上影了影,白壁上寫著十數(shù)行字。楊復仁沖隨云招手:你近前來,看是你祖父蕭候字跡否?
? 隨云抬頭是時,上寫得是:余年六十又五,行將就木,位極人臣,富貴已極;當世褒貶,史家蓋棺,皆不足論余之平生也。不作傳書,深懼累及子孫也,故隱其行跡。他日我子孫或見之,亦知其祖為人也。
余并州人氏,少任俠,輕生死,投雷家軍,甚得將軍厚愛。時雷將軍為鎮(zhèn)北將軍,管轄并、幽、冀等數(shù)州。余被撿拔入雷霆十六騎,出生入死,威震北國諸部落。余視雷將軍為父,與諸兄弟意氣相投,親如手足。陳主忌憚雷家威名,便遣太祖楊扈為幽州帥,以分雷將軍之勢,交防之時,太祖以不得騎將,三請之與雷將軍。時疏略強盛,憑陵諸國,唯不敢南下,蓋忌憚我雷家軍。將軍念諸州本為一體,遂留余輔佐太祖訓練騎兵。其后太祖堅請留余。二州協(xié)力,疏勒數(shù)年不敢南窺。
前陳主崩,諸子奪嫡,天下紛爭,太祖陰有異心,余其實不覺也。其時太祖有一歌姬,美艷無雙,琵琶無雙。太祖每延余至內庭飲宴,美人皆侍立,彈奏諸樂,極動聽,深入肺腑,有飄然欲仙之覺,如是又半年之久。一日,太祖左右心腹會議,遂定反計。余亦預焉,竟贊成之。遂陰結疏,暗算雷家軍。不出二年太祖登臨,此美人銷聲匿跡,想是被滅口。余不聽此琵琶之聲,幡然若醒,往昔在目,方知做出禽獸之行。百身莫贖,所以不以死謝罪,欲有裨益于時也。余不通音律,不能詳參此攝心之術。故寄于我兒,自幼便延請名師為教授音樂,專精甚深。將來見我書著,或追查之。余心枯身寂幾二十年,今死可矣。
???????????????????????????????????????????????????蕭朝貴,元貞十年
筆力蒼勁剛正,是祖父筆跡無疑。元貞乃是太宗楊睢登基后的第一個年號。隨云瞬時明白其中隱情,難怪祖父難以向祖母啟齒。
她不動聲色地望著楊玄機:你等亦被此琵琶攝心術威脅否。楊復仁不覺一驚,蕭家小姐小小年紀,反應如此機敏。于是他不置可否,他當然不能說楊玄機得到楊保密信大驚,當即叫他去商議,太監(jiān)之中田元照徑精通音律,然此機密之時, 怎可能說與他聽。蕭遠寧夫婦素有京城音律第一品之稱,于是楊玄機奏請楊煉將蕭府賜給楊復仁,叫他率領在細細搜尋,冀有所得。
楊復仁把燭往外去,一面說:此你家機密,明日我親將字跡鏟凈。
隨云道:尚欲去我父母居所搜尋。
楊復仁從懷中掏出一卷書遞過來,燈燭下,隨云接過來看時,正是其父母精研音律之心得筆記。
隨云道:你有何交易。
楊復仁搖搖頭:你蕭雷兩家與此妖門不共戴天,你若能破之,必追之天涯而除之。
隨云把書藏在懷里,朝楊復仁道:我看你器宇軒昂,不似狠毒之人,奈何替太監(jiān)做事。
楊復仁:此非你所宜知,速回吧。
隨云說聲好,話音未落,已越上屋頂。
回到報國寺,山門已閉。一躍而過,寺院寂靜,一路來到自己的房間,正欲入房門,忽而一盞燈晃晃悠悠過來,她便藏在廊柱之后看去,一個僧人引著一個俗家正往里去。燈下兩人的面孔乍明乍暗。隨云一眼便認出后面這人便是田元照,當初查抄蕭府之時,她將這張面孔記得牢牢的。田太監(jiān)來此做什么,隨云心想:我且跟上一探究竟,若得便趁勢將其刺死。
? 于是便在后尾隨,前面兩個又進了一層院門,走到一處禪房。前面僧人進去稟報,不多時叫田元照進去,這僧帶上門,立在門口,警覺地看診左右。隨云便潛入后面窗臺之下,舌頭點破窗欞紙,瞇著眼睛往里覷看。屋內點著蠟燭,正中一個須發(fā)皆白老僧坐在蒲團上打坐。
田元照走到他下手跪下:弟子近來頗為憂憤,請恩師拆解。
老僧張開眼睛,笑道:元照,你如何忘記為師跳出三界,不在五行。
田元照:恩師燭照洞鑒,為子弟指點迷津。恩師教弟子忍以待時,今官家性情多變,難以掌握,中尉把持軍政大事,元照時時如履薄冰,不知何時方能出頭。
老僧道:元照,上次為師告訴你將欲取之必先欲之,看來你尚未明白
田元照道:恩師,我私下奏請官家教王建功率禁協(xié)助宋威平亂了,又奏請王中尉手下兩個去監(jiān)軍吳蜀兩地。王中尉與楊中尉暗斗,欲將心腹安插在津要之處,因此正中其下懷。
??? 老僧道“:他明日請為師去測兇吉
田元照:還望恩師成全,王策時每入宮,弟子如芒刺在背。
智正老和尚看著田元照:元照,功到自然成,你勿憂,夜深了,你叫修德送你回去吧。日后他就在你府里保護你吧
田元照忙又叩了一個頭:多謝恩師。
老和尚已經(jīng)站起來,看著田元照起身,目送他走出房門。
隨云聽到修字,心里一怔:莫非修、短兩輩子弟多在寺院,見田元照出來了,忙一閃身準備跟隨。只聽身后一聲輕響動,一只有力大手掐她的脖頸,隨云欲用手去格擋,那手一用力,她便昏厥過去。老和尚掐著隨云,雙目露出殺機。忽一人從墻上躍下,輕聲喊道:門主手下留情,她便是蕭家小姐。
老和尚面帶慍怒:云峰,放任她跑到我這里偷聽機密之事,你犯了失察之過。
云峰忙叉手又道:屬下失職,請門主責罰,回去我定嚴加管教。
老和尚提起隨云,往云峰那邊一推,人便如椎木一般被椎過去,云峰忙接了,退了好幾步才止主。
老和尚道:云峰,我門弟子最緊要的是先正其心,生死效力本門。若其心不正,則天賦越高,反為我門禍害。
云峰忙查收道:屬下謹記。
老和尚不再說什么,呼地躍進屋內,窗戶悠忽閉上
云峰夾著隨云回道房間,點著蠟燭,忙檢查隨云傷勢,見并無大礙,長出一口氣。隨喜在一側心如火焚,然師父面前,不敢表露出來。半晌,隨云睜開眼睛,見師父、帥兄都在,瞬時明白怎么回事,便坐起來:師父,你倆個去田府如何。
隨喜道:我和師父翻遍他府上下,尋到這兩卷書,說吧從案上拿了遞給隨云。隨云翻開看時:確實田元照記錄的各種樂普,上有各種批注。當下笑道:田太監(jiān)精研樂普心得皆在此卷。偷看看師父時,面色凝重。看著隨云道:日后休的擅自行動,你年紀尚淺,初涉江湖,許多事情尚未明白。并未嚴加申斥。
隨云心里未免一陣感動,師父冒死將她救下,看得出對自己甚為愛護。當即應和道:隨云記下了。
云峰對他們兩個道:你兩個都歇息吧。靠墻一東一西有兩張禪床,徒弟兩個各據(jù)一張,和衣而臥。云峰在當中的蒲團打坐。
??????????????????????? 大漠孤煙
??? 漫漫黃沙,烈日之下,一支駝隊在浩瀚荒漠前行,韃靼人世代生存在沙漠腹地,十分熟識環(huán)境,孟、溫雖常出入草原深處,也曾涉足沙漠,未曾深入。因韃靼使者羨慕中華風物,希望商賈亦能跨沙漠到其國互通有無。麻叔懼怕路途艱險,未敢應承。孟、溫兩個正愁無向導,滿口應承。溫齊可以與通譯以疏勒語交談。韃靼大使大喜,次日便離開疏勒王庭,一行騎著馬牽著十幾匹駱駝馱著應用之物前往,走了三日,到沙漠邊緣,高處遠眺,連綿沙丘望不到頭。兩個相視一笑,溫齊便問其通譯:需幾日能到。
通譯道:天氣好,八九日便到,不好,趕上風暴,遮蔽舊路,便多出一些時日。馬匹無法深入沙漠,都棄了馬,換了駱駝,穿了寬松的白袍,纏了頭巾。當下駱駝不徐不疾地趕路。韃靼使者熟悉道路,白日何處能尋找水源,夜間在何處過夜,從容不迫,孟楷、溫齊兩個一一記下,不明之處,便打聽,韃靼人皆一一詳加指點。白日酷熱難當,沙粒滾燙,直抵腳底,夜間卻奇冷無比,似處于冰天雪地之中,狼群在營地附近出沒。溫齊便問通譯:猛獸如何沙漠存活。
通譯說:此物強人百倍,人能活,他便能活。你看此間荒無人煙,卻不知時有強盜出沒。我主剿之未能滅。世代居住,熟悉地形。
一路雖艱苦,隨幸天氣未曾反復。不十日便走出沙漠,眼前水草豐美,牛羊披野,
可見牧人及其帳篷。
? 溫齊道:你國風俗亦如疏勒?
? 通譯道:我國亦有城廓,國君與諸貴人居住,人民牧耕,居野外
? 溫齊道:愿見貴國都城,考察市場有無,日后多帶商賈前來。
? 通譯道:這個自然。再走一日便可至我國王庭。
? 韃靼都城并不宏偉,若中國邊城,周長不過數(shù)里,且城墻卑下,黃土壘就。屋舍亦多以黃土建筑,城內無高大宮殿,實在難以與中國相比。韃靼人將兩個安頓在館譯。自去回稟國主不提。
夜間,宴請他們,烤全羊、蒸駱駝、當?shù)亓揖啤o嬀浦袦佚R問:你國離中國如此遙遠,黃沙遮道,曾有中國人來投否。
???? 通譯把話譯了,大使笑著烏拉烏拉說了一通,通譯譯道:華人未曾來過,康延部老少酋長在此避禍六年,其部落內附中國,熟知中原風土,極言中國繁華富足。
???? 溫齊道:我幽州人氏,亦知之其部落:其父子背叛中國 ,故來你國避禍。
???? 大使說:老酋長日夜說我王往中國劫掠,我王不準,中原路遠,路過許多部落,易遭襲擊。
???? 酒至半酣,溫齊又問:你王如何肯庇護之
???? 大使道:疏勒斛律健強盛之時,我先王入其國為質子,與赤心有舊,故庇佑之。 今王不喜其父子,先前頗干預我國內政,且熟知我國虛實。如今我王已決放他父子歸部落也。
溫齊不敢深問,怕大使起疑,當下又敷衍了一些商賈之事。夜半乃罷。
回到館譯,兩個商量,且耐下心來,待熟悉了地形,查出父子所在,再下手不遲。通譯待兩個十分殷勤,天未明,便來到館譯陪伴兩人。孟、溫暗暗著急,若他整日陪伴,如何去刺探呼延酋長落腳之處。吃過早飯,通譯帶他們來到集市,一條橫五丈許,闊幾十丈的黃土街道,熙熙攘攘,無非牛馬駱駝、各種皮毛、馬鞍、駱駝鞍、諸色銀器等本地產(chǎn)物。空氣中彌漫著腥膻之味。溫齊暗道:此地我兩個言語不通、容貌又異,獨自打探頗不容易,莫若冒險向通譯打探。便笑道:我此趟來得匆忙,不曾多帶貨物,不然亦可到此交易。不如我兩個速回,歸及采買茶、絲綢等貨,明天春暖早來。我兩個道路不熟,不過且隨康延穿越沙漠。
通譯道:你兩個勿憂,大使已稟明我王,欲派商隊隨你兩個到中原。亦可見你官,明年你聯(lián)絡中原商隊可隨之返。料想我王這兩日必然召見。
溫齊譯給孟凱聽,兩個不由叫苦
通譯道:康延部不欲久居我國,得我王恩準,連夜出城。
溫齊猜測大約是韃靼主聽見大使稟報,送兩個與疏勒并無好處,且結怨康延部,不若做人情放回。兩人一門心思欲去追趕,無奈通譯等人貼身跟隨不得脫身,時至中午,大使又宴請兩個,吃了兩個時辰方罷休。兩人托詞不勝酒力退出,城內皆是韃靼人的耳目,動靜皆知,兩個商議,不如先出城再做你計較,也不回館譯,直奔城門。
???? 溫齊記得半途有一小城鎮(zhèn),三四個商販販賣駱駝,他們隨身并無錢財,到時可盜去兩匹駱駝。于是在草原疾走,夜幕四合,進了鎮(zhèn)子,轉悠一圈,十來戶人家,有幾戶駱駝拴在圍欄里。
???? 等到夜深,兩個越入一家的圍欄,解開兩匹駱駝韁繩,將門開門,一拉,駱駝跪地不動,用力一拉,略動一動,并不起身。
????? 溫齊想起韃靼人趕駱駝喝聲,學著咕嚕咕嚕喚了兩聲,一拉駱駝隨他們出來,牽出圍欄,兩個躍上駱駝背,趁著月色匆忙跑路。
???? 孟楷道:若無食物及水進不得沙漠。
???? 溫齊道:沙漠邊亦有牧人,駱駝主人騎馬趕來。攔住我們,視作小偷,十分難堪。
孟楷道:赤心父子匆忙離開,必急趕路程,懼怕韃靼主反悔也。我兩個若不急追,恐望塵莫及。
兩個急驅趕駱駝,趕了一夜,在駱駝上打了個盹,漫漫黃沙便在前方。沙漠邊緣有一處帳篷,兩個過去,跳下駱駝。兩匹駱駝累得不輕,跪下來歇息。溫齊輕扣帳篷門,一個魁梧的牧人出來。溫齊對他說疏勒語,懵然不知,于是用手比劃,比劃半天總算明白,給了一袋牛肉干,兩個皮囊,伸手一指水源處。牧人慷慨,并未討要錢物。兩人趕了駱駝到水源處,一泓清泉從草坑里冒出來,當下灌滿皮囊掛在駱駝背上,人和駱駝都飲飽,太陽從沙丘上升起來,兩個吃了一點牛肉干,便跳上駝背,進了沙漠。
?? 溫齊極擅記憶地形,對來路記得頗為清楚,韃靼人曾說,此路進出沙漠最穩(wěn)妥,沿途有三處水源地。因此揣測赤心父子一行必擇此路。果然沙丘數(shù)行人畜腳印延伸到深處。 日上三桿,天氣便酷熱難當,沙面一層熱氣升騰,四處茫茫沙丘,皆一般無二,人瞬間難辨東西。行到日中,身體皆汗透,渾身似乎快燒著一般,不敢多飲水,只用隨身帶的小皮囊小口抿著。翻過不知多少座沙丘,仿佛還在原地一般,亦不知前面有多少座沙丘,一處陰涼處也尋不到,總教陽光直直射到身上。太陽終于偏西。天邊似乎漸暗下來。
孟楷笑道:難道烏云將來要下雨不成。溫齊道:便是將陽光遮一遮也好。身下的駱駝卻十分不安,躁動前腿便欲跪下。兩個再看時,遮天蔽日的沙暴漫卷而來。溫齊大叫一聲不好:沙暴來也,速速躲到沙丘背面去。兩個躍下駱駝趕著往沙丘背面去,已不及了,一陣風來,卷起黃沙打在臉上身上生疼。巨大的沙浪眼見就至。兩個當即令駱駝跪下,伏在駱駝身下,呼的一聲,眼前一陣黑暗,便被大片黃沙埋在底下。
?????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兩個奮力起身,流沙從身上流下去,面孔耳朵里都是沙子。睜開一看,來去腳印早埋掉了。兩匹駱駝亦起身來,流沙流盡之后,背上水囊癟如一層皮,兩個大驚,忙過去查看,原來皮囊某處極薄,想被駱駝一壓便破了。頓醒悟牧人奸詐,必然識得兩只駱駝,見兩人來歷不明,又極雄壯,因而設下此計。他兩個匆忙趕路,又不曾細細查看。
???? 兩人相視,孟楷道:只能忍耐到水源地再做計較。
???? 溫齊環(huán)顧四周:腳印和我來時記下路上的行跡都叫黃沙掩蓋了。恐迷失道路
???? 孟楷道:邊走邊尋。于是牽了駱駝憑著記憶往前趕。
???? 已經(jīng)無水了,饑渴難耐,又不敢吃牛肉干。再趕了一程,喉嚨冒火,溫齊聽韃靼人說可飲駱駝血解渴。當即割開駱駝后腿一處,吸了幾口,燥熱異常。孟楷搖搖頭:我且耐一時待說。時間極難熬,日頭終于落下,兩人停在一處沙丘底,有幾顆枯死的胡楊樹桿,將駱駝拴了,倚在樹桿上歇息。
???? 夜間氣溫驟降,人便偎依在駱駝身下取暖。突然沙丘上多了許多碧綠的眼睛,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們。駱駝驚慌起來,猛烈掙脫。那些眼睛瞬時便至,忽左忽右。兩人當即背靠背,抽出刀來。駱駝身大,狼便襲擾它們,駱駝分離一掙,竟將韁繩拉斷,飛奔跑開,一部狼追襲駱駝,五只狼與兩個對峙。放在平日,誰將狼群放在眼里,此時卻如臨大敵。狼圍著他們轉動,一狼猛地躍起欲突襲,孟楷奮力揮刀,狼滾落下來,咽喉處咕咕流血,嗚嗚哀鳴,諸狼見了驚駭,不敢上前。兩個欲上前去保護駱駝,饑疲交加,心有余力不足。孟楷道:駱駝走丟,我兩個恐難熬過寒夜,且再殺一只,剝開了他皮來取暖。溫齊會意,如昏厥一般身體往斜側一倒。一狼以為有機可乘,便一躍而至,欲襲擊孟楷后背,溫齊一刀扎入其心窩,忽而坐起。余狼見了一哄而散
???? 兩人歇了半晌,剖開死狼身體,刀刃鋒利,很快便剝下,翻過來用皮毛蓋在身上。天明醒來,兩個尚有寒意,歇息了一陣,體力恢復幾份。
?? 孟楷道:狼群巢穴必有水源,想來不至太遠。
?? 沙丘上還有狼群凌亂的腳印,兩個沿著腳印追蹤,不出一里,兩具駱駝尸體倒在沙丘上,被狼群啃得狼藉。
? 循著腳印走了幾里,印跡漸無,被流沙遮掩。日頭升起來,天氣立刻轉熱,兩人身上熱汗?jié)L滾。
? 孟楷道:照此下去,熬得過白日,夜間狼群再來,難以抵擋。
? 溫齊四處查看地形,用手一指:三哥,我兩個賭上一賭,賭錯,便做沙丘無名之鬼。
? 孟楷咧嘴一笑,笑得喉嚨發(fā)疼:可惜并無女鬼、烈酒相伴。
? 于是振作精神往前走,太陽移至正中,兩個腳步越發(fā)沉重凝滯,翻過一座沙丘,孟楷扶著膝蓋,指了指前方:老溫,你看前方是不是一片綠洲。
? 溫齊揉揉眼睛,望了望:三哥,你怕是出現(xiàn)幻覺了。
? 兩個相攙著下到沙丘底部
? 孟楷:老溫,我怕是支撐不住了,你若能走且先走。
? 溫齊:三哥哪里話,死便一起死。
? 孟楷:不如省些力氣,韃靼人不見我兩個,興許追來。當下解下佩刀奮力插進沙丘里面。溫齊也如此,兩人坐在沙地上,頭腦漸漸昏沉。
?? 不知何時,聽得一陣叮叮當當?shù)拟忚K聲響起,一對駝隊向此靠近,有人喊話:前面沙丘有兩人。
?? 一個滄桑低沉的聲音吩咐道:速去看看。卻是康延語。原來是赤心父子的駝隊,一行二十余人,進了沙漠,脫離了韃靼主視線,松了口氣,不想風暴大作之后,難辨東西,繞了一圈,正好撞上兩個。
?? 一人跑到兩個身邊,看了看道:尚有氣息,是漢人模樣。
?? 赤心沉吟道:漢人,救活再說。
這人腰間摘下水囊,拔開塞子,扶著兩個往后,淋進嘴里,久旱逢甘霖,沛然而生。登時把眼睛睜開。
呼延亞子看著父親道:此兩人來歷不明,當拷問之。
赤心搖搖手道:我兒,我部落何以難在漢立足,豪杰不服,百姓不附,未有恩德也。昔日斛律健一代雄主,猶不敢久據(jù)中原,何也,人心不可弓馬服之。我父子流落漠北六載,欲有所為,當改弦易轍,不可單以武力憑陵漢人。德仁廣施,則能漸收人心。你早年性躁易急,經(jīng)此磨礪,漸見沉穩(wěn)。當深戒勿使酒用氣。
???? 亞子點頭:兒謹記??
???? 孟、溫兩個見是呼延一行,暗道:冤家路窄,赤心父子如此精明,必然看出端倪來,略一盤問,便露出馬腳,只能任憑宰殺了。
???? 赤心下了駱駝,問兩個:你等因何困在沙漠。說得是康延語
???? 溫齊便用疏勒語答道:我兩個是幽州牛馬商販,因避康延部繞到冀州入疏勒國交易茶、絲綢等貨,恰逢韃靼商販,力說我兩個入韃靼貿易。于是我兩個跟隨他來,走了七八日,飲水將盡,不想遭遇沙暴,駱駝受驚走脫,夜間又遭狼群圍攻,將向導吃掉。我兩個飲水、食物全無,困在這里。
赤心點點頭,沖從人道:給他們飲水食物。從人遞給兩個食物和水,兩個從容吃下。
赤心又道:沙漠險惡,你哪兩個莫若隨我們回轉。
溫齊致謝:多謝救命之恩。
赤心吩咐道:我等亦在此歇息,當下把駱駝圍城一圈,部眾靠在駱駝周圍歇息。亞子十分警覺地看著兩個。
孟溫兩個與他們未曾在戰(zhàn)場交鋒過,但見亞子頎長身形,虎步鷹視,令人生畏,腰間挎著彎刀,背著一張巨弓。
赤心一面吃喝一面問孟溫兩個:你兩個既是幽州人,當知雷家,聽聞漢之百姓視之為神明,你們以為如何。
孟楷道:雷家世代為將,保境安民,一門舍生忘死,公正清廉,百信誰不敬服!
赤心點點頭:昔日我曾一睹雷老將軍之風采,甚為折服,不知其孫如何。
溫齊道:中原無出其右
亞子笑道:我當會之。
孟、溫兩個已知身份被人看破了,索性也不遮掩。
孟楷道:你部眾恐難南下
亞子淡淡一笑:未必。忽警覺地望了望兩兩側沙丘,沖部眾喝道:有伏兵。
話音未落,上面冒出百十個韃靼打扮的人來,彎弓便射,箭如雨下。瞬間便有人和駱駝中箭。孟、溫兩個就地一滾,拔出刀來,格擋箭矢。亞子一面防備沙丘之敵,一面戒備二人。
孟楷沖他喊道:我雷家不趁人之危。
赤心沖其子點點頭,當下專意于敵人。
他們弓箭還擊,伏兵忽悠不見,單見大半駱駝背上的水囊被射破,水瞬時流盡。從人三人中箭身亡,五人中箭受傷。
???? 沙漠酷熱,人應變皆慢,然伏兵迅疾異常,顯是慣居沙漠。?
???? 亞子問其父:此等是何人?
???? 赤心沉吟道:強盜亦未可知。當下用韃靼語大聲喊道:我康延部酋長也,隨身所帶錢財皆放在此地,你等可取之。若要窮追,我等出了沙漠必率部眾報復。四周無聲,于是令從人將錢貨從駱駝上解下來,徐徐撤走。
溫齊沖亞子喊道:你走得方向不對。
赤心父子一愣,當即停下來,亞子問:如何不對
溫齊用手一指:我所記不差,往此走半日應有水源地
亞子:你來往許多次?
溫齊:一次而已,然我擅記地形。
父子兩個對視一眼,赤心點點頭:煩勞前面引路。孟、溫便前面開路,赤心部眾牽著駱駝、扶著傷員跟在一射之后。走了半日,太陽沉于沙丘之下。沙地十幾株枯木,溫齊繞著一處凹地逡巡:我記得有一眼泉水,如何不見。
赤心部眾已經(jīng)跟來,亞子冷笑道:休要演戲,漢人虛偽,必是哄騙我等。拔出彎刀來逼上來。
孟楷大怒:你父子在中原欠下許多血債,有何面目罵漢人,今日我便取你首級。
亞子冷笑:正欲領教你雷家本事。揮刀直進,孟楷相接,刀光閃閃,乍分乍合,招式皆迅疾兇猛。亞子從人揮刀欲上,赤心擺手,但見兩個斗得旗鼓相當,攻守極快。
溫齊對此似乎視而不見,專意尋找水源,他拔出刀來,奮力朝沙下刺去,掘出沙來皆是干燥。他頹然扶著膝蓋嘆道:難道我耳目失靈否。
心中懊惱,走到一株枯木前奮力一推,根部搖晃,突見底下有濕沙,當即用刀奮力扎下去,不多時水順著刀身漫上來。溫齊大喜,沖眾人喝道:你們看,這是什么。
亞子、孟楷兩個正死斗,聽了,不約而同往后一跳。提著刀,望著水冒上來,臉上喜不自勝。
溫齊道:我所記不差,料是沙漠強盜遮掩了水源。
孟楷望著赤心道:如此他們必來追殺,我等宜做好防備。
赤心父子點點頭。
一行人吃飽喝足,灌滿水。把枯木樹立城柵欄格擋兩面,駱駝臥于另外兩側。孟溫兩個守著一向,呼延部守其余三向。
?夜幕四合,天氣轉寒。
赤心向孟楷道:昔路老將軍對我說其麾下十三騎,各個皆是萬人敵,想你兩個在其中。
孟楷點頭:路將軍曾隨雷將軍征戰(zhàn),故頗知雷家軍法
赤心道:昔我受命剿孫秀,官軍殘殺百姓更甚于我輩,其后稍施恩惠,百姓便感恩,我因功授兩州,對百姓亦有恩,如何不服,豈非因我異族。
孟楷悵然道:百姓但得安生,豈較何人為君,楊夏殘暴無德如此,猶享天下數(shù)紀。士人不服,則天下終不服。
赤心贊嘆:想不到你竟有如此見識
孟楷道:我一干兄弟自幼皆由老將軍親自教養(yǎng)。
亞子笑道:今日我兩個文分勝負,他日馬上見輸贏
孟楷:樂意奉陪
當下他們閉目養(yǎng)神,周圍亦有蟲鳴,遠處傳來狼嚎,忽而一側沙丘上火光一片,一陣弓弦響過,箭雨紛紛,皆落在柵欄附近。
孟楷低聲道:他們試探我等,我等皆勿動。
只聽見一陣轟隆隆的聲音,一大群駱駝朝下猛沖下來。
臥著的駱駝聽見掙扎起來,任憑如何按也按不定,爬起來硬拖著人走,伏兵聽見動靜,朝此方向射出幾支火箭,在空中飛過,瞬時將他們照出來,頓時箭矢飛集,又有人和駱駝中箭。如是再三。
孟楷對亞子說:照此下去,我等必為其殺光。不如你率人在此死守,我兩個摸上去突襲之。
亞子點頭,伏兵出沒無蹤,不得接近,只能任人宰割。駱駝群轟轟而至,孟、溫兩個一滾,冒險閃入駱駝中,一手攀住駱駝背躍上去,伏在駝峰之間。
所料不差,原來駱駝經(jīng)訓練,繞一圈又回到主人處。兩個隱藏暗處,但見一處沙丘后面,黑魆魆許多人影晃動,嘀嘀咕咕地交談著。
忽而有人點燃火箭,往下射去,孟溫兩個便知他們變換了一處陣地。燈火之下,他們紛紛朝下放箭。孟、溫兩個悄無聲息躍出,卷入人群中。
貼身肉搏便顯出他兩個厲害之處,刀光閃過,人頭紛紛滾落。伏兵無心對付下面,圍住兩個廝殺,哪里檔得住。亞子聽見上面動靜,率人沖上來,當下咬住韃靼人一陣砍殺,有幾個跳上駱駝背一路奔逃。不多時,沙丘上留下一地死尸。
孟楷把火把點燃,有幾個手腳被砍斷的,亞子提著彎刀用韃靼語審問:如何得了財貨還要來追殺。
這人道:奉我王之命追殺。
亞子揮刀將傷者殺死。瞬時明白了,韃靼主不想明里殺他們父子,以免遭其部落報復,在沙漠追殺可以推脫給強盜。
惡戰(zhàn)回來,天色微明,只見赤心斜靠在柵欄上,臉色慘白。亞子大驚:父親!往身后一看,背心中了一箭。
赤心喘息道:我兒,記著我所言,若要在漢長立,需得收攏人心。言罷而終。
亞子大悲慟,對著韃靼方向咬牙切齒道:必將滅你國。
天明之后,不能帶著尸體,路上炎熱易腐爛,只得就地掩埋。
亞子道:我父英雄一世,不想葬身荒漠。只得與隨從數(shù)人隨著溫齊、孟楷兩個逶迤趕路。溫齊記住舊路,走了五六日,見前方碧油油一片草原,又回到疏勒故地。
十幾日間,恍若隔世
走出沙漠,孟楷、溫齊與亞子作別
孟楷道:我們就此別過,我兩個入大漠本為刺你父子,不想同舟共濟。異日戰(zhàn)場相見
亞子道:今日承你兩個之情,他日必有所報。
孟楷笑道:你本北國部落之人,如今疏勒主無能,部落四分五裂,你有大志,何不逐鹿草原。
亞子道:部落慣居住中國,勢不得不入如此。
溫齊道:中國將亂,你我皆知,望約束你部眾止殺戮。
亞子點頭:此亦我父所教也。
當下兩方作別,亞子率隨從回部落。孟、溫兩個趕回冀州。